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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枯井枯骨 黑龙龙尸

    剑谷槐木街转入落雨巷处,有一口名为锁元的水井。井水已经枯干,但那约莫有手臂粗细的巨大锁链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垂直悬于井口中心,并深深扎入井底水眼,没入地底之中。何时有此枯井,何时有此巨大铁锁,剑谷年轻一辈,或者老一辈都不甚清楚,若是要具体探查清楚来历,就必须得去位于月儿湖中心石岛的祭祀神庙之中,取那记录北境剑谷历来史事的“神州史记”副本。

    这“神州史记”分作“神话纪元”、“黄昏纪元”、“百族纪元”、“魔土纪元”四部一千单八百卷,其中最初的“神话纪元”有三经七十二卷,分别为“荒古经”三十八卷、“内海经”二十七卷、以及“海外经”七卷,究竟是何年开始编著,开篇作者是谁,巨大石简之上并未有所记载,只知道是百族兴盛之前的一段超远古岁月。其中所记载的,也只是一些地理与神话、异兽与神物,记载了数百邦国族民、高山、水道,地理以及风土物产,其中极大部分则是分属各地的奇闻异谈,飘飘渺渺,并无实际根据,一般皆是认为有所夸张修饰。其中这锁元井一篇,则记录在“黄昏纪元”末期的“万物凋零”一卷第八十七篇,“血雨天地烛龙死,封神路绝百族兴。”之中,但也只是稍作提了一句:“锁元铁锁,地气之疏导也。”

    与“笔疏杂谈”里所述相比较,没有太多出入之处。显然是“笔疏杂谈”的著书者曾以之为参考,但与这“神州史记”寥寥数语相比,著书者曾亲临其地,潜入黑水大泽,花费数年时间深入考究与探查,发现此地却有其事,但最终又提出了三个疑问,

    “第一,龙骨龙珠何处?与锁元井有何干系?”

    “此地虽有鏖战之后留下的残迹,但并无如书中所述,黑龙身死留尸在此。”

    “第二,了尘真人是谁?”

    “此人方出世之时便斩杀恶龙,修为通天,但斩杀恶龙之后,又消失不见,如此人物,为何没有更多事迹流传后世?”

    “第三,这黑龙是谁?为何与封神之路产生联系?”

    诸般疑问,著书者不解,后人亦是难以探明,只得当做奇闻异谈听之便罢,也没谁会将其当真。但这终究只是“笔疏杂谈”的著书者前篇所述,后篇不知遗失去了哪里,故而,常常有人推测,著书者找寻到了更多的线索,解开了前篇三份疑问,并将之答案全部记载在了后篇之中,更有好事者推测,不管是谁,只要掌握了书中后篇记载着的这三个答案,便能重新走上那一条已经断裂的封神之路。

    说书人与一个七八岁的胖仔小童正缓缓走向那位于槐木街与落雨巷交界之处的锁元井。那小家伙,身着喜庆的新衣,有着圆滚滚的身材,胖胖的脑袋,手里还各拿着糖人与其他小食,满满当当,嘴角皆是黏丝与口水。此时正睁大小小的黑亮眼睛,与那说书人讨价还价,

    “说好了,我带你去枯井看铁链,你给我买两份糖葫芦串儿,不,是三份!”

    说着还举起了拿着糖人的右手,好不容易伸出了后三根粗短小手指,对着老人笔画,一脸严肃且郑重。

    说书人用手中发黄折扇轻轻拍打衣摆,满脸笑容,不急不忙,一脸和煦地说道:

    “好,好。等到了地儿,确实是枯井和铁锁链,我给你几枚硬币,你自个儿去买糖葫芦串儿吃。”

    那小胖子,仍旧紧紧睁着漆黑的小眼睛,似乎在审视眼前的老人是否可信,要不然白白跑这一遭,那可真是倒霉孩子遭了罪,跌了鼻子崩了牙,毕竟对这等身形的小胖子来说,穿街过巷着实是辛苦了些。

    “大人说话,不许不算数。你若是敢骗我,我就找我大哥‘称霸一条龙,剑谷小魔王’的石白找你麻烦!非给你打得屎尿齐流,哭天喊地叫爷爷!要不然就剥了你裤子,给你来个倒栽葱,让你白日遛鸟,看你羞不羞!”

    说书人听着眼前这个小胖子不断说着这般没面皮,又恶毒威胁的话,着实有些无奈和头疼,心中暗暗自嘲说道自己真是看走了眼,明明是一个面相挺和善又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小童,但内里剥开尽是黑,远比大人还黑些。说书人抚着脑袋,苦笑说道,

    “停停停!肯定给你,肯定给你!”

    “对了,这些话,你跟谁学的?莫不是就是你口中的那个混世小魔王石白?”

    小胖子登时摇了摇脑袋,在说书人暗自皱眉,颇为嫌弃石白的当下,继续说道:

    “这种话还要学么?我和阿平平日里就是这样做的,夏天傍晚热乎乎的时候,我和阿平总要去书屋后边的小溪里洗澡,一个脑袋扎进水里,这鸟不就白日露出水了嘛。”

    “哼!然后那些小娘皮子看见了,就总说:‘倒露鸟了,倒露鸟了,羞不羞,羞不羞!’”

    “哼!我就偏不羞!在我和阿平决定加入石头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决定了,以后要做一个这世间最开心、最自由的人!”

    说书人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吐槽:

    “喂喂喂,你这不叫自由和快乐吧,你这是脸皮纯厚吧,绝对是死不要脸吧!当心以后你口中的小娘皮子不肯嫁给你哦,说不定拒绝你的时候,添加一句暴击,你的鸟儿我看了,太小了,我看不上你哦!”

    沉默好一会儿,不由感慨说道:

    “该说,果真不愧是钟灵毓秀、龙气会聚的剑谷吗,连这么小小的孩童,也能说出这么。。。这么有大道理的话,老夫佩服。。。佩服。”

    小胖子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说书人满脸的沟壑与皱纹,真诚笑着说道:

    “果然你也是个上道的,跟我混吧。我决定了,允许你加入我们石头帮,以后我老二,阿平老三,你老四。”

    “今天傍晚,小溪边上集合,我教你怎样只露出三条腿。”

    “这可是秘技哦,要收钱的。”

    说书人沧桑的面上冷汗直流,心中不由想到某个不忍直视的画面:平静水面上倒开三朵铁花。连忙摇头,然后岔开话题,不准备再在这个越发不对味道的话题上继续,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口中的石白是谁?”

    听到老人问这个问题,小胖子不禁露出极为钦佩的神情来,

    “石白大哥啊,他是我老大!在这剑谷里没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不然就等着被他捉弄!”

    “而且总是不留破绽、不留把柄,但大家都知道是他干的,就算再生气也没办法。”

    “还有,石白大哥总会给我买吃的。”

    听着小胖子对石白尊崇的只言片语,说书人倒是有些惊讶,不留破绽、不留把柄虽说不难,但也并不容易,这需要极好的内元以及轻功,也需要聪慧的大脑和耐心,审时度势,在最恰当的时机捉弄完对方后,便抽身而去,倒是颇像战场之上的刺客,一触即走,半点不留情。说书人不由对石白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好奇。

    “快到了,你快给我钱!不然我就不让你过去了。”

    看着小胖子伸出来的满是糖渍和汗水的肥胖小手,说书人看着前方已经能够看见的铁锁枯井,又见着他威胁的眼神和有些强硬的话语,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明明上一刻还要收自己当小弟,现在要债便催得这般急,果真是小孩子嘛,心思简单,爱憎分明,又都浮现在脸上。

    原先这老人是在老槐树树下说着故事的说书先生,吸引了许多闲散的人群来听,老人们倒是也听过这般的神话传说,只当听个兴趣,再与自己所知道的相互映衬映衬,但小孩子们却并非如此,大多是没听过的,即使以前听自家阿公阿嬷说过,记性稍差的小孩们只会觉得有些印象,但还是能够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故事说完,说书老人正准备离开之时,忽然瞥见眼前这个正吃着零食的小胖子,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对这剑谷还是有些不熟悉,便用着零食作饵食,这小胖子一听又有好吃的,自然便上钩了。

    这小胖子名字叫做何东来,是剑谷大家何斐之子,生得和他阿爹就一个模样相像,其他的,不论是性格还是身材都天差地远。他老娘赵玉清便经常打趣他老爹何斐,莫不是虎父生了个会打洞的儿子?他老爹也打趣他老娘,是不是不小心从你屁股上掉了来了一块肉?这般肥腻?由此,二人经常笑骂吵闹,但感情确实是极好的,对小胖子各种溺爱。石白收这小胖子当小弟,也是看两家住的近的缘故,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而然便熟悉了起来。于是这小胖子何东来便开始追随石白混这剑谷,每次看到石白捉弄别人,心中不由痒痒,好想自己也可以和石白一般潇洒如意的欺负别人。于是,他便开始在私塾里拉帮结派,和归海平安一起组建了一个石头帮,专门从事各种捉弄他人的工作,并从中收取委托费。

    但也因为这技术太差,不仅没混出了个名堂,反而被同学告了恶状,在私塾被先生罚站,回到家被老娘将屁股打成八瓣,着实有些无奈,渐渐的,这盛起一时的石头帮慢慢没落,如今也只有何东来与归海平安尚且在支撑。

    付给小胖子何东来几枚硬币的说书老人走到水井旁,看着由青砖堆砌而成的枯井井口,不觉之间,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伸出手来,逐渐贴向黝黑发亮的铁锁。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一丝电流猛然击出一缕火花,灼伤了他的手指。老人登时缩回了右手,看着其上被灼烧发黑的手指头,冷汗直流,这要是直接触碰上去,只怕整个右手都会被烧成灰烬。定了定心神之后,便是激动以及难抑的狂喜,

    说书老人上前倾斜上半身,眯着眼睛,俯视那条漆黑发亮,又毫无生锈感觉的远古所铸锁链,轻声低语说道,

    “‘昆吾苍莽山脉,天地所钟,龙气会聚之所也,必有奇物镇压。’书中所言,果然不差。”

    “若是真如‘笔疏杂谈’作者在后篇所猜测那般,用绵延数千里的巨大山脉之九龙灵气只为孕养一个虚无缥缈的契机,那布下如此恢宏大阵的了尘真人究竟是何等痴狂,何等令人敬佩啊。”

    老人环顾四周,神色复杂,百感交集。来来往往众人皆是瞥了他一眼,便没兴趣再看。只因每个来剑谷的外乡人总会循着剑谷诸般奇景去逛上一逛,不过,他们只要待多待一些时日,便逐渐失去了兴致。可知晓某些秘莘的说书老人,却着实与他们这些观光客不同。只见他犹豫片刻,便逐渐面上肃穆,在来往行人视线移开,渐变死角之时,说书老人一脸决绝的跳下了这个铁锁枯井之中。

    这枯井大致深约十数丈,里面很黑,不算太宽,但老人亦不是特别高大,反而颇为消瘦,所以他方才能贴着井壁而不触及当中铁锁落下井底。

    待他如那鸿毛飞羽,轻轻踏在那已经干枯的水眼之上时,周围环境已经漆黑一片,什么也瞧着不清楚,抬头望向天空,也只觉一根黑色细线直直插在天上穹盖当中。但他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了些,没有虫鸣,没有风声,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渐变微弱,直至消失不见。说书老人仿佛踏足了另一个空间,将此身与现实隔离开来的另一个虚无世界,但这老人却并未有所惊慌,长舒一口气同时,将目光定在了漆黑的脚下。暗自嘲讽说道:

    “果真厉害,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将这最重要的地方直接暴露出来,供人观赏,甚至连最基础的守卫也没有,剑谷的三老八世家果真智慧非常,若非我已经知晓秘莘,最多也只是感兴趣一时,定然不会想到这地下居然还有这等重要地方。”

    “而且,若是其他人定然无法在不惊动剑谷众人的情况下抵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但是我,却完全不同,果然机缘在我,天意在我,注定要让我吴半缺踏上远古之路。”

    但说言罢,只见吴半缺身体仿佛燃烧蜡烛一般逐渐融化,便是连身上的衣物也不例外,渐将化作一滩黏稠无骨的液体,并缓缓渗透石地,顺着深入泥土的巨大锁链,逐渐向着更深的地底地带钻去。

    黑暗的土石之中,吴半缺不知向下钻行了多久,遇到的石头越来越硬,土石之间缝隙也越来越小,只有向下蔓延的无尽锁链处泥土颇为松弛,但已然融化成液体的吴半缺半点也不敢触碰,时间在此已经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十数天,脑袋有些麻木的吴半缺心中突然产生了些许悔意,颇为后悔自己不该这么鲁莽,不该未做详细考虑便热血上涌,钻进了这个明显不好易与的地方,若是未能在剑谷军士查房的时候回到大宅院,只怕自己便会登上怀疑的名单,这对一直小心翼翼在百族与魔族之间求生的吴半缺来说,着实太过显眼了。但这般的后悔念头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殆尽,因为这地下的机缘太大,大到即使粉身碎骨,身死魂消也绝不愿放弃的地步。

    突然之中,碎石落下,眼前光亮忽现,周遭环境猛然顿变,原来竟是一处修建在熔岩之上的风格粗犷而古老的悬浮地宫。火热的岩浆翻腾,诸般硫磺毒气侵蚀吴半缺所化成的液体,逼使得吴半缺不得不使用全身真元护住肉体。此时,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片无尽的地下巨大空间,看着炙热沸腾的熔岩不断流淌着,又瞧见悬浮地宫当中,数座未能融化的石峰化作立柱,凸出岩浆数米,组成一个巨大的祭台。

    整座地宫皆是由巨石垒砌而成,足足有十余丈高,不少风格粗犷之处,又作精细雕琢,只可惜年久失修,能够看见显眼的坍塌错漏之处。仍在洞窟顶部之处的黏稠液体看着眼前一切,不觉有些奇怪,眼前地宫,虽是荒废许久未有人迹,许多地方堆积满了厚重的灰尘与熔岩尘埃,但却在这荒凉凄冷的地方,瞧见了几缕翠绿生机。

    索性也不多想,当吴半缺所化液体顺着铁链直直砸在地宫青石板所铺成的地面上时,如同一点浑浊的水珠四散溅开,在阵阵波纹涟漪突然于液体表面闪现之时,逐渐化作了一位清秀女子模样,看不出具体年纪,与吴半缺原先苍老男子模样有了属于本质的不同,千变万化,不知本体,大概如斯。

    她在青石严整铺就的剑坪之上缓缓向前走着,目光在周围景观之上细细瞧着,虽然她竭力抑止心跳,但通红的面孔,微颤的神情,无一不告诉他人,吴半缺此人这时是何等震撼与激动。踏上悬空的石阶,片刻之后吴半缺逐渐走至中央的巨大祭台,那是修筑在宽广熔岩之上的巨大青石祭坛,外部则由十丈余宽的巨大灰色岩石阻隔,分割这熔岩作为八分。另外有一条五丈余宽的单长路径,自悬空石阶处一直通向熔岩中心祭坛高台,高台之上有一根巨大而漆黑的支撑铁柱,连接那铁黑与枯井相连的深长锁链。

    吴半缺走近,看向那岩石高台时,神色蓦然一怔,原来那高台之上,漆黑之铁柱下,镇压着一个大半身体沉入熔岩之中,只有如同石峰大小的狰狞脑袋露出熔岩半许的黑龙龙尸。

    那黑龙长大嘴巴,似乎是在仰天咆哮,亦是仿佛在吞吐龙珠。即使他已然身死,但令人惊惧的威势仍旧化作浓浓的黑色气息,缠绕着周围,又被无尽的熔岩火光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