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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第十八层(上篇)

    ①

    那三千六百多天,是多少个活人的噩梦,过去的记忆时刻折磨我,让我清醒人间,不可忘乎所以,我尝试逃避,往事却浓缩成一个菩提子在脑海生根发芽,根深固蒂,长成参天大树开枝散叶了无尽头,它吞噬我整个脑海。

    我站在树底下,历史的猩红泪又开始散散洒落,树叶害怕眼泪的悲伤一片一片伴随着,我凝视它们,片片包含各个酸甜苦辣。我夹住其中一片,遗忘的故事一帧一帧播放着。

    ②

    臧先生说过,有的人活着ta却死了,有的人死了ta却活着。

    炎热的夏天,一众人穿街过道,他们心情激动,满脸通红。经过之处不断有人加入,随着带头的人在振臂高呼,场面甚是壮观。

    坐在门前的老人家清醒了,不发痴了,不流口水了,摇着头,满脸皱纹包围着几个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的说道:“造孽啊造孽”,小孩不玩泥巴了,张大小嘴惊恐的哭着,他吓坏了,他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如此多人在鬼哭神嚎,他脏兮兮的脸划过一道道泪痕。他回头想寻找他的父母,却不想他父母也加入了队伍的行列中,忘记了孩子,迷失了自我,此刻正汗流浃背的跟着,喊着。

    天道轮回的因果下,每天都有人在找人,找活人或找死人,找到活人的拉回家,骂回家,打回家,扛回家。找到死人的趴在死者身上嚎啕大哭,路过谁也不曾多停一步,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可能有的人经过余光瞄着,过后左盼右望做贼心虚的微微摇头轻轻叹息。没有人敢为谁干什么,他们贪生怕死,忍辱负重,只想当世间的过客,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至今我仍想不明白,当时究竟怎么了?疯狂?黑暗?绝情?冷漠?人心不是人肉做的吗?心就不会疼?不会内疚?不会自责?难怪乎总有人说,鬼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我是出来找父母的,我饿了。当父母被带走的时候,父亲脸色平静回过头跟儿子说,不要出门,我们很快就回来,母亲也如是说,我点点头。

    那时我多少岁呢?嗯,应该8岁了吧,才刚刚懂事,开始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天真烂漫。他们出门的时候我甚至挥手跟他们说:“叔叔再见,爸爸妈妈再见”。

    我寻寻觅觅,听到的都是疯狂的叫喊,看到的都是晃动的人影。我又累又困又饿,当一群人挥动小旗子经过,我不经意抬头,我终于看到了父母,多希望那时是饿的头晕,阳光刺的眼花,可惜,我太清醒了。

    大热天他们脸色苍白,夹在队伍中间,跟十几个人混在一起,把队伍拦腰截断与前后保持一段距离,头戴纸帽,胸前挂牌,两手垂着,头低着,腰弯着,面无表情,两旁的人们在向他们吐口水,丢小石子,丢烂菜叶。

    我害怕极了,我从不曾看见父母如此狼狈,他们从没干过坏事,还告诉我说要乐于助人,他们可是好人。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们!

    父亲英雄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瓦解,我想到了我骑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父亲抬头对我说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曾经的美丽不复存在,我想到了我藏在母亲温柔的怀里,母亲哼着歌哄我睡觉,歌声是多么动听,眼神是多么慈祥。他们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

    不,不可以,我在心里呐喊,我是男子汉,我是他们的亲人,我感觉热血直往小小的心脏冒,疯狂传染了我,我要救他们,

    “爸爸,妈妈”,我哭喊着沖向他们。

    ③

    我拨开人群冲向父母,张开双手想用小小的身躯保护他们,并向人群大喊道“不许欺负我爸爸妈妈”。

    父母看到我的瞬间都愣了一下,他们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狼狈样子可不想让年幼的我看见。

    忽然我看见父亲的脸,迅速由白变红,眼睛充满血丝,脖子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变得狞狰起来。他看见儿子被一个男人扔的石块击中额头,流血了。

    他彻底愤怒了,这已经超越他的底线,忍无可忍了,对他对他妻子怎样都无所谓,唯一对自己的儿子,一个才8岁的小孩,是可忍,孰不可忍。

    父亲大吼一声,快速向扔我石块的男人冲去,一个漂亮的左勾拳,我看见一颗带血的大牙从那人嘴里飞出来,那人倒下了。

    我呆了,母亲呆了,周围的群众呆了,安静了。之后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造反了”

    不知谁第一个喊道,接着第二个喊,第三个喊,连绵不绝,之后,又不知谁喊出,我发誓,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打死他”

    人群骚动了,那倒下的人站起来,和父亲撕打起来。有了第一个的开头,接着第二个来了,第三个,第四个…

    我看到十几个人在围殴父亲。

    母亲发狂了,跑过去拉人,她提住一个男人的衣角,想拉开他,可力气小,拉不动,她又去拉旁边的人,还是拉不动。母亲不死心,继续拉扯,被扯衣服的男人不耐烦了,回过身就是狠狠一巴,母亲被扇倒在地,嘴角流出血来,她哇的一声哭了,她向周围的人求助,

    “求求你们帮帮我,叫他们别打了,求求你们了…”。

    有的人正看得起兴,摩拳擦掌恨不得加入,但被亲人好友制止了。

    有的人居高临下望着母亲,像看着一条狗在伸着舌头摇着尾巴讨好主人,充满不屑,那眼神冷漠的可怕。

    有的人想开口,左右看看没人有反应就退缩了,他不想做出头鸟,于是低下头,避开母亲恳求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

    有的人轻轻摇头,无言叹息,转身离开,眼不见为净。

    但更多的人在呐喊助威,

    “打死他,打死他”

    他们的快乐需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父亲已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护着头部,没有求饶,没有呻吟,拳脚也没有停止。

    母亲望着无动于衷的人们,扑通一声跪下,头磕的地面嘭嘭响,额头冒血,她在向打父亲的人求饶,

    “我给你们跪下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在打要死人了,求求你们了,放过我丈夫吧,呜…”

    我睁大眼睛望着这所谓的人世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超出了我所能认知的,我看看周围的群众,看看仍在死命磕头的母亲,这时我在望向父亲,发现父亲也正望向我,从脚缝间,从护着头部的双手间,我看见父亲笑了,头发血不停滴着,他的嘴巴在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他在说,

    “孩子,别怕〞

    我流泪了,他微微摇头,

    “哇.…”

    父亲,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忍不住眼泪啊!

    母亲听到我的哭声,回头看我,我吓得退后一步,她的样子很恐怖,一身泥尘,披头散发,满脸都是泪和血。

    这还是我美丽温柔的母亲吗!我哭的更大声了。

    “嘿嘿嘿.…”

    母亲慢慢站起来,笑着,声不大,但凄历的寒入骨髓,围观的人不由自主退后几步,他们怕了,围殴的人停下了他们的拳脚,个个望向母亲,当接触到母亲瞪着他们如狼性的充满血丝的眼神,如阿修罗般的恐怖模样,他们退缩了,向后退着,

    “哼,疯婆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被打掉牙的人说完转身就走,其他人也顺着台阶,说了一些逞强的话,散开了。

    母亲走向我,拉着我的手向父亲走去,父亲艰难的爬起来,母亲弯腰捉起他的左手,放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一用力,把父亲拉了起来。

    父亲摇摇摆摆站定,用右手摸摸我的头,擦去我的泪痕,我抬头看父亲,他的双眼只剩一条缝,脸肿的不成样,血还在往下滴,他对我笑笑,说,

    “走,回家去”

    拉着我的手在母亲的搀扶下一拐一拐的走

    向家。人群让开一条通道,没人阻拦,也没人说话。

    ④

    回到家中,母亲就要去请郎中,父亲拉住她,摇摇头,说他们大部分都自身难保,就算请到这情况谁敢来,没事,我睡一觉就好。

    我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父亲伤势很严重吗?我不敢问。

    母亲很无奈,她知道丈夫说得对,简单的收拾下自己,从井里打来水,先帮我擦去额头干枯的血,在去父亲那帮他换身干净的衣服,母亲小心翼翼,父亲还是疼得满头大汗。多年的枕边人变得如此模样让母亲很是疼心,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

    父亲轻声道,〝别哭了,孩子在旁边呢〞。

    母亲擦去泪,细心的慢慢的擦干擦净他脸上的血污。

    夜幕降临,母亲熬了点稀饭,叫我吃了好睡觉,自己端了碗去喂父亲,父亲伤势好像更严重了,他现在起都起不了身,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我离开时父亲欲言又止,手臂微微抬起又放下。一阵猛烈的咳嗽,父亲左手捂着嘴巴,右手向我挥挥,示意我离去,我看到有血从指缝间流出。

    躺在床上,我志忑不安,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带着泪花进入梦乡。

    那是个温馨甜蜜的梦,太阳温柔的和白云打着招呼,蓝天下,父亲穿着中山装,依然高大帅气,微笑着牵着我的手,穿梭在一望无止的田野上,小鸟在天上欢快的叫着,青蛙在草丛中呱呱的呼应着,蝴蝶在空中起舞,鲜花在风中鼓掌。

    路上父亲跟我说了许多,可我清醒后怎么努力回忆都似是而非,只记得他说的最后那句。

    他单膝跪地,紧紧抱着我,在耳边轻声言语:“孩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怎样都要好好活着”。

    一声尖叫划破黑际,父亲消失了,我猛然起身,发生什么事?我连忙下床,寻找声音的来源。

    呜…呜…

    是母亲的声音,我赶紧跑到父母的房间。门开着,昏暗的油灯下,母亲趴在父亲身上伤心哭泣,父亲死了。

    ⑤

    我望向窗外,满天繁星,一闪一闪,明亮干净,一颗流星划过,消失不见了。

    我回头,母亲刚停止哭泣,趴在父亲身上睡着了,也可能哭晕了,我不确定。

    这可怜的女人,哭了一夜,我坐在门槛上就这样看着她哭了一夜。我流不出眼泪了,双手抱膝,下巴顶着膝盖,眼睁睁盯着,我思考,这一切,这所有,是我的错吗,是我害死了父亲吗?我不知道,没人能告诉我答案。

    天开始泛白,我听到公鸡的打喔声,母亲身体动了动。她醒了,她努力挣开红肿得眼睛,没有哭泣,痴痴的望着父亲良久,那眼神充满悲伤,充满不舍,充满留恋。

    她抚摸父亲的脸,然后小心翼翼站起来,像怕吵醒了他。她走过来,跟我说要带我去乡下的爷爷那,问我饿不?我站起来,摇摇头,母亲牵着我的手就出门了。

    关门的瞬间我回头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他仍冷冰冰的躺在那,不会在像从前那样故意板起严肃的脸,问我又去哪顽皮了,不会在有人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跟我说人生的哲理。

    再见了,父亲大人。

    走在街道上,满地垃圾随风而去,曾经的繁华如今苍凉萧条,偶尔有人经过,都低头行色匆匆。

    爷爷住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奶奶早已过世,他一个人生活着。之前父亲想接爷爷来县城一起住,但爷爷不肯,他舍不得离开一辈子住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人情淳朴,他看不惯城里人的虚伪,假情虚意,父亲也就不在勉强,反正离县城不远,还照顾的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在朝阳的照耀下,我看到了爷爷那破烂的泥砖房,烟囱正缓缓冒烟出来,他这个时候应该在做旱饭。母亲敲门,

    来了

    一声洪亮的声音,门开了,我看到爷爷沧桑黝黑满是皱纹的脸。

    爷爷吓了一跳,他看到儿媳和孙子那红肿的眼睛,他看看母亲,在看看我,又看看我们身后,惊疑不定的向我问到,你父亲呢?

    母亲流泪了,我也流泪了,他死了,母亲说。

    什么?母亲在说了一次,爷爷惊愕,我看到他嘴巴微张,皱纹瞬间挤在一起,浑浊的眼泪流下来,滴答滴答逝在土里,那梅花印久久不散。

    怎么死的?爷爷问。

    母亲抽泣着向爷爷诉说事情的经过,爷爷慢慢蹲下来,双手抱头,痛苦摇着,造孽啊,这帮畜生。

    过后,母亲说要回去处理父亲的身后事,爷爷嚷着也要去。

    她对他说道,爸,你还是呆在家吧,看好孙子,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一把年纪,别在折腾了,我也怕你看了受不了。爷爷听了也就不在勉强。

    母亲走之前把我叫到门口,蹲下来抱着我说,

    儿子,希望你别自责,你是有勇气的人,做了我们不敢做的事,当你跑出来张开手说要保护我们的时候,我心里是有多么的感动,多么的自豪,一切都是天意,我的乖儿。你没错,错的是这个社会,无论怎样,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

    母亲说完亲了亲我的脸,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望着母亲那消瘦的身体,孤零的背影,眼泪再次流出,我向母亲挥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母亲。

    后来,我听他说,又听她说,全城的人都在说,母亲回到家的时侯房子已经着火,火势很猛,母亲发疯的狂叫,要冲进去,被人拉住了,她瘫倒在地,哭喊着,我的丈夫还在里面,有人在救火,但无奈火势太大,当知道里面只有个死人,他们放弃了,在围观着,在窃窃私语。

    许久许久…火终于熄了,把一切都烧毁了。母亲冲进仍带着火星的废墟,她在寻找,可怜的父亲已烧成灰了,死无全尸。

    母亲神经已到极限,她崩溃了,她大笑着,扯着自己的头发,手舞足蹈,她疯了,她渐行渐远。

    从此在没有人见过她。

    ⑥

    过了一个多月,有人说在邻城见过母亲,她在翻垃圾桶找吃的。又有人说,在某座山上见过她,她在向一棵树说话,抱着树痛哭,众说纷云。

    每当如此,爷爷都会领着我带着干粮出去寻找,他的孙子已经失去父亲了,不能在失去母亲,哪怕是个疯婆子。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渐渐的,爷爷放弃了,不再理会我的哭闹,恳求,他要为他的孙子着想,要活下去的话。

    他卖掉了乡下的土地,花光了他的棺材本,在大火后的废墟盖了个新房子,说给我以后娶媳妇用。

    他把大火留下的灰烬小心翼翼全部收集起来,里面有着父亲的骨灰,然后趁夜全部倒进东江河里,说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后来,为了生计,这个无文化无技术的老人,唯有出卖体力,干着年轻人都不愿干的活,很多雇主都不愿雇他,他太老了,怕会出什么事故。爷爷说着,求着,甚至跪下来,说请大发慈悲给口饭吃,我不想孙子饿死,雇主吓了一大跳,他可受不起一个老人家的一跪,他可不想折寿。雇主忙扶起爷爷,叹息道,造孽啊,你一个老人家,我请你就是了。爷爷很开心,孙子有口饭吃了,不至于挨饿了。

    我一点一点长大,对于母亲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等儿子大了在去寻她。

    我有点力气了,于是跟爷爷说,我也要出去干活,我不想爷爷那么劳累。

    爷爷放下抽着的大烟杆,他眼睛通红,摇着头说:不,孩子,爷爷还扛的住,反倒是你,是到读书的年龄了,这新学期开学我要你去读书。

    爷爷摸着我的脑袋说,孩儿,为了你,爷爷这老命无所谓啰,你还小,路还长着哩,美好的生活正等着你呢!

    我抱着爷爷,哭了。

    时光飞逝,我长大成人,爷爷老得走路都要靠拐杖了。当我娶媳妇的时候,我看到了爷爷久违的笑容,有多少年没看见了。他说他现在死也安心了。我拉着媳妇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悲噎说不会的,爷爷会长命百岁。爷爷笑笑,不做声。

    几个晚上后,爷爷不行了,他身心俱疲,在也支撑不下去。我跪在床前,拉着爷爷的手,他看着我,说,我的儿啊,爷爷要走了,照顾好自己,以后生儿育女,有了家庭,都要靠你自己了。我死后一切随简,把我的骨灰酒在东江河里,好跟你爸有个伴。记着,未来怎样艰苦都要好好活着!

    爷爷说完断气了,我泣不成声。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叫我好好活着?活着那么痛苦,那么艰难,我想不明白。

    直到我做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生计奔波,才知道活着的真谛,

    为自己

    更为别人

    而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