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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飞鸟

    “人质?”

    人的思维,人的意识,这些是有质而无形的东西,在虚境中会变成可以清晰描述的实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在虚境中观测并探索。

    这是尤利西斯的话,希律记了起来。

    施术者可以巧妙地击穿现实与虚境的屏障,而银钥则凭此让意识游荡于虚境。我们观察,我们记录,我们验证。你们之中或许有人有朝一日能成为我们的同僚,而我希望那时候的你们...依然能记住这句话。

    记忆像是串在线上的珠子,一些无关的片段让希律有些心烦。他只想让那些能派上用处的记忆浮上来,可是总有多余的部分不受自己的控制。而着眼于当下,希律只想确认望莱清的话语有几分是真。

    我凭借法术,成功让自己的意识立足于虚境,可是普通人...普通人没有相关的知识,无法施术,又怎么会在虚境里拥有实体?而且...为什么集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盘,一个与人形相去甚远的死物?明明无论是我,他,抑或是尤利西斯,在虚境中都至少是一个可以活动的状态...

    “这是你法术的效果吗?将他们作为人质来使用?还是...不对,这不可能是你的目的。”

    希律静止在半空中,他的身体垂直于“雨线”,眼睛正对着盘面,上面有无数张望莱清的脸,和雨线压迫出的空挡一起,组成了一张硕大的圆形棋盘。

    “人质?错了,我现在出现,不是为了要挟你来获得什么。”成百上千张望莱清的脸同时发声,语调却是整齐划一,“我在向你展示的,是一种可能性,有别于银钥的一种可能性。你所掌握的力量确实足以强行终止这里发生的一切,可是在那之前你必须要明白,将要被毁灭的是一个希望,一个属于普通人的希望。”

    “如果你所谓的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依赖黄金的那些手段,那么他们会做出的事情我早就已经见识过了...比起这个,你的话中表现出了对银钥足够的了解,所以你确实是银钥的学者,对吧?”希律打断了望莱清,声音清冷。

    棋盘上的人脸闭上了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是在今天早上知道的...你的死讯。”

    面对望莱清的沉默,希律酝酿着措辞,他不知道应该携带的情绪。在望莱清出现伊始就已经产生的怀疑经过先前的交锋,已经烹煮完毕成为一道诱人的宴席,让人欲罢不能地吞入腹中。眼前的这个交涉对象,身份已经改变,他顺着那个猜测想了下去,只能得到唯一的结果。

    希律开始了自己的倾泻。

    “以前在学校里,你指导过我,也确实如你所说的,这只是一点情分,算不上多。你甚至不是我的导师,我对你而言可能也只是一届又一届学生中普通的一员——老师与学生,只是一种在现实中普通而泛滥的关系,看不出丝毫与结社相关的要素。

    所以我倚着这种来自现实的惯性,预设了你是无辜的牺牲者,甚至可能是因为与我的关系而被卷入进来的普通人。

    但是你不是,你是银钥的学者。你拥有虚境的知识,你构筑了完整的法术,而今天之前我都对你的身份无知无觉。

    我不得不去重新审视我过去的经历,或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退出结社以后,还跟多少你们银钥的人有过接触。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所经历的,会不会是你们自导自演的闹剧。是尤利西斯吗?还是说导演这一切的甚至不只是单独的一个银钥——你其实不是叛逃去了黄金的学者,而是合作,对么?

    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是不是我退出结社的决定,在你们看来不过是幼稚而可笑的胡闹?无论我做什么,是不是都会被你们修正回你们想看到的轨迹?

    而尤利西斯——那个冷酷无情的指挥者,这一次,他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一直到话语结束,希律都保持着陈述的语气,只在最后的问句中带上了一丝的怒气,一丝转变了方向的怒气。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重视过去的事情,我想我猜到了尤利西斯选择你的原因之一。”面对希律的诘问,棋盘上望莱清的面孔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心声吐露,回荡在虚境空间,“不过你还是搞错了一件事情,看来三年前的那件事对你造成的影响,比预想中的要深很多。”

    三年前...

    希律的神经又一次跳动起来。

    “那么等于你承认了?三年前那次实验,你也是默许的学者之一?”

    棋盘上的人脸叹了一口气。

    “不,这就是那个错误的点,我不是你所谓的学者,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外围成员,如果以距离大言灵的远近而论,我甚至还不如你这个曾经的学徒。”

    “外围成员?”望莱清的话跟希律的推测有了出入,但他不认为这影响到了自己在大方向上的正确性,“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在结社里没有听说过这种人?”

    “意思就是,我们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黑色和白色而已。”望莱清平静地看着希律,让希律难以将棋盘上的他和虫身的他联系到一起,“我知道你愤怒的缘由,而事实上,论对银钥的不满,我和你并无区别。”

    “我们都是曾经背离了隐秘的人,你是主动的,而我是被动的。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重聚,就像飞鸟总要回归故林,游鱼总要回溯故渊。”

    他顿了一顿。

    “我们总是会回到原点的...就在这里,就在它的注视之下。”

    ...

    【这里是监管室,如果在这栋楼里还有幸存的人,请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是安东尼,职阶是助理教授,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是负责人,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的不合规行为,我都拥有豁免的权限。】

    【关于你们可能的疑问,向你们解释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需要超出常识范围的知识,这需要耗费额外的时间,在现在这个危险的环境下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所以作为替代,我将要广播的是明确的行动指示,按照我说的做,将增加所有的幸存者——这包括我在内——的生存几率。】

    “老师的声音?”躲在柜子里的葵停下了思考,既感到意外,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青年匆忙离去的背影,似乎衔接上了现在的广播。

    【我已经打开了楼内所有枪柜的生物锁,如果你们可以安全到达它们的位置,将从里面获得可以防身的枪械。】

    【请注意,其中有部分性的枪械已经得到替换,这是由于一个正在进行中的安保升级计划,而行动的关键就在于这些替换后的枪械。】

    葵看向了和自己一起挤在柜子里的改制射线铳,抓紧了袖口。

    【它们并不具备物理性的杀伤能力,发射的是一种...特殊频率的力场波。而这种力场波的作用是...】

    广播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传出一阵干呕的声音,竖耳聆听的葵摒住了呼吸,开始担心他是否能把话说完。

    【逆转...呕...逆转那些受影响者身体上发生的变化。你们要...减少他们的数量,这可以理解为传统传染模型...我们依然以一种非物理性的方式和他们接触着...呕,咳咳,所以我说的这些...也是一种自救。】

    虚弱感即使通过楼道里的广播系统也传递了出来,听完了全程的葵不得不犹豫自己下一步的动向。而与此同时,新的疑问也浮上了心头。

    同样是还没有发生变化的人,为什么自己的状态要比老师要好上不少?而他所谓的“逆转”,原理是什么?那所谓的“力场波”,感觉只是他生造出来节省时间的词语...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里的自己并不安全。”

    虽然葵很久没有泛出第三次恶心感了,但是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运气,变成那些虫人的机理她并不明确,从那位安东尼老师的情况来看,自己不应该带有侥幸心理。

    “如果褪去初见的恐惧滤镜,那些虫人的身体行动甚至可以用迟缓来形容...那样的话,可行,我应该...”葵触摸着射线铳冰凉的外壳,想到了自己认识的那些同学与老师,心里已经有了倾向。

    “不知道希律...他有没有和我一样,能听到这则广播...”

    她的目光透过了柜门的格栅,却终止于无光的黑暗。

    而跨过一片又一片牧群涌动的黑暗,在监管室里的安东尼,已经无力地瘫倒在控制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回传的监控画面,期待着变化的发生。

    “只是五分钟,我就已经不行了吗...或许我不应该向组织提出推迟脑域手术。即使是试验阶段的技术...在现在也能让我撑得更久一点...”

    没有人回应他,屏幕里的光越发黯淡,只能映照出他惨白的脸庞,在黑暗中飘摇欲坠。

    “奇怪,他们都在往一楼出发,是在有意识地扩散吗?这情况比预想的要更加糟糕...要是有人...能听到我刚才的广播就好了。拜托了...来一个人,至少来一个人...”

    ...

    “你,听到了吗?”

    这是望莱清的发问。

    “雨”停了。

    希律凝固在空中,萦绕在他耳畔的欢笑熄了下去,细细密密的低语穿透了他的棱晶屏障,直达了他的思维。

    “我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途上,不知道探索的意义仍否存留...”

    “无首的野兽在后面追逐,蜿蜒的荆棘编织成双足的履覆...”

    “前进的目标不是歌声里的终点,恐惧的燃液倾覆到血管中沸腾...”

    “伤口在我的身上歌唱,迷茫就是最好的麻醉...”

    “我摘下了自己的头颅,躺倒在野兽的喘息之间。”

    人的声音冲洗过他在思维中最初构筑出的那枚棱晶,已经失去形状并抽出金色“枝条”的它又重新变得棱角分明,从中流淌出的那些非人的歌声与笑声,在此刻也失去了源头。

    这是...反击?他刚才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他是在骗我,还是在拖时间?

    希律依然保持着清醒,懊恼有之,愤懑有之,后悔亦有之,而这些浓缩在短暂的恍惚之中,然后就开始审视起当下面临的情况。

    我的施术中止了...他的话里藏了什么?我...尤利西斯给我的法术存在漏洞?为什么?原理是什么?法术第一层的机制是用自身构筑的几何体吸引来自“远光者”的目光...第二层的机制是进一步消耗自身对于图形的认知而“催化”因“远光者”的注视而诞生的种子...现在我在第二层被打断了,可是尤利西斯的“预支”里明明记录着...种子因为被催化而自发产生的屏障应当足以阻断绝大多数的渗透才对...

    是他的反击蕴含了未知,还是我的施术存在了问题?

    希律用一个问句终止了对这一瞬间的剖析,而仿佛是读取了他的心思,望莱清的声音独立于那些低语之外,再次落在了他的心头。

    “无论黑白,棋子自有任务。而被用作马前卒的我所得到的,理所当然地包含了能够与你兑子的资本。你现在经受的这些只是一个初步的应用,这也正是我想展示给你看的可能性,不同于银钥所追求的那些流于表面的观察和记录,黄金...他们正在做的是对生物潜力的挖掘,这是真正的,哪怕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有意义的研究。”

    “而你在前面说的那些,有一点是正确的,我确实成为了黄金的合作者。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主动找到了他们。”

    “咕...”

    希律尝试着重新推动法术的升阶,可是得到的回应若有若无,断续的非人之语甚至难以连成完整的句子,只是在人语之中苟延残喘。

    “我的本意是各退一步,这样我们彼此就能保留从棋手那里获得那一份馈赠,为将来多积蓄一分底蕴,只可惜...他确实很了解你。”

    不,不对,他的话里...存在了跟他的行为矛盾的地方。

    希律暂停了对升阶的尝试,就跟先前的怀疑一样,他难以自制地抓住了另一道一闪而过的灵光,甚至没有关心望莱清再一次提起了尤利西斯。

    在虚境里,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而现在的他却自述在很就之前就倒向了黄金,那么对于自己现在的状态不会没有心理预期...可是我却从他一开始那些话语中,感觉到了明显的怨怼。是因为他打算先让我替他验证他这个法术的可行性?不对,那他不应该说“死的不是你”...

    那另一种可能的原因是,我和他之间因为我不知道的一些事情,决定了我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人。而要结合他的自述,他的死亡...来自他选择的属于黄金的道路?而这跟我的联系在于...

    我前天被卷入了黄金的一场实验——这应该不存在尤里西斯的安排——被胁迫去做第一个使用那个仪式的人。因为我没有死在那次仪式中,所以导致了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死亡作为代价来完成黄金的实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个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问出“死的不是你”?

    希律凭着自己还原出的全貌,尝试继续推导下去。

    如果我是他的话,他最初那种情绪充斥的状态恐怕会一直保持...可是现他现在这样平静,那种完全的理性...这样的转变自然吗?这简直像是把感性的部分完全分割了出去,只留下了自己理性的部分再和我对话...

    那么他感性的那一部分,去了哪里?

    眼前突然闪过之前望莱清崩解成黄褐浆质的画面,似乎以此为节点,两个“望莱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同。

    他在拖时间!他的法术中存在了分离意识中的感性和理性的效果,他还是在继续自己的计划,只是因为我可以将这片虚境空间中的他和这块圆盘彻底破坏,所以不得不分出一部分面对我,中止我的升阶。

    希律的念头于电光石火间碰撞完成,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该做什么?就算我能重新开始升阶的进程,这块圆盘等同于普通人的集体意识为真的可能性不为零,那就存在相当的风险。那些人都是普通的学生和老师,我曾经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那么唯一的选项是找到他分离出去的感性部分,这才是他的命门,把握住了这个他才会给我有价值的信息...所以在哪里?我在这里看不到...不在这里?如果他的感性部分不存在于这里的虚境空间的话...

    一个希律不太想接受的推论浮现而出。

    虚境已经开始浸入现实了,“边缘”的形成已经是既定事实,所以望莱清的感性部分能够离开虚境,潜伏到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边缘之中,而这也意味着...那些老师和学生已经被彻底卷入进来了,我最初想以较小的动静解决此事的预期,已经是不可能实现了。

    希律最后看了一眼圆盘上交错的空白与粘液,那一张张属于望莱清的脸也同样看着他,目光平静,像是在等待着希律的回应。虽然在这圆盘的一个个小格之上看不到棋子,但是让盘面成型的双方已经完成了不止一次的博弈,而在棋盘之外,或许发生着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交锋。

    一句话都没有出口,希律直接解除了思维中对那枚棱晶的维持,让望莱清对自己升阶的制动失去了反冲,借着那潮水一般冲刷着自己的人声,即使是升阶前的法术也失去了效果。

    治安官埋的那枚芯片,该派上用场了...

    希律的想法刚一诞生,视界就被一片刺眼的白障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