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闲逛一日
“长公主，澈王爷在外面候着有半时辰了。”兮儿好心提醒牧缘筠，外面还有个惹不起的爷。
她自己是不着急，女子饬成半个时辰也不长。
父皇大早上派人把她拎起来，就为了陪悉云澈在宫里闲逛，真当她是个大闲人了。
“这一会儿就等不得了，又不是空着肚子蒸馒头。”
“长公主让奴婢如此……转述于您。”兮儿半字不落的讲给悉云澈，见他了然的模样，松了口气。
“本王等便是。”
其实半刻后，牧缘筠也就出来了，她没想着让悉云澈难堪不爽，仅是因为生气耽误她睡觉。
悉云澈今天又是一身黑，也不知他热不热。
日头足，她穿了一身鹅黄，眼还没完全张开，看着眼前那块煤球：“王爷早安。”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抱怨。
“安，扰公主清梦，还有劳领路。”
“知道就好。”她假笑，头也不回，向着珺燚宫外走去，不管悉云澈跟没跟上，自顾自地离开。
“这……”兮儿紧张地问。
“挺好。”
兮儿以为这是气话，更要命，想再劝两句，人家早走了。
宫内说大不大，牧缘筠小时候蹦蹦跳跳，没一会儿就东西走一遍；说小不小，十几岁的年纪逛着逛着就腿酸了。
不过她自然不能丢人现眼，一瘸一拐，撑着走完大部分，借口在御花园赏花，休息半晌。
走了这久，她渴得不行，可惜手边没有茶壶，得原路返回才有水。
“给，水。”悉云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皮水袋，递给牧缘筠，像是早有准备。
“不了，不渴。”
“当真不喝，还是你嫌弃我？”
他这是私下敬语都不稀得说了，你我你我的，仿佛跟她很熟。
“不必，不渴。”的确是嫌弃他。
“好。”他不再提这事，只是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喝完之后，把水袋又塞回去。
不出牧缘筠所料，这蛮子带她又去了后山，在九尊塔上看风景，累得她发晕，嘴唇干涩得想吃口贡果。
九尊塔十三层，她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一次，单纯好奇内饰如何，爬到了九层。今日一下子要她一步步爬十三层，真是去了半条命。
反观旁边的喀尔钦人，大气不喘，跟遛平地一般，悠游自在，从容不迫。
与累成烂泥的牧缘筠形成强烈对比。
“胤远建筑水平高超，见于细微之处，能俯瞰整个望京。”说完还在旁边让出个位置，示意她也看看景色。
哪里有心思看景色，她坐在椅子上克制着调息，僵硬地微笑：“王爷请便。”这塔上怎么没半壶水，她快虚脱了。
两人是火炉靠水缸，我热你不热。
塔中狭小，风吹不进来，牧缘筠如鏊盘上的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俄尔：“王爷慢慢看，我出去吹吹风。”
“别啊，”他绝对是作张作致，“费力劳神，拾级而上，现在下去岂不是辜负景致？”
“我恐高。”
如果牧缘筠没看错，这蛮子竟敢窃笑。
正要发作，她被悉云澈一把拉过，站在塔边，看到自己离底下十几丈远，惊得后退好几步。
旁边那位故意和她对着干，又把她揽到窗前，在她耳边，笑着说：“站得再高，也望不尽天下。”
明晃晃地挑衅。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试探性地张开眼睛，只看见了郁郁葱葱的绿，便又合上：“若一眼望尽天下之美，人生在世，又有何意义？”
话音刚落，塔底钟声响起，震得牧缘筠打哆嗦，不自觉往后，偏悉云澈靠得近，显得俩人不是正经人。
“你说，”她没张开眼都能感受到他得意的嘴脸，“传音入顶，佛祖真能听得见吗，这么多苦命人、烦心事，怎么普度众生？”
“高台古刹点钟鸣，红尘波澜，针入浩海，纵有百般心声，万法皆空。”
“又为何求佛之人络绎不绝？”
“赓续己道。”
“不知楼下是何人鸣钟？”
“那是到点用膳了，王爷。”
扳回一城，感觉不错。
“……”他手还搭在牧缘筠肩上，“午膳去三巷，如何？”
她担心他口水咳到自己头上，装着捋捋头发：“依您。”
这异国王爷还真是嚣张，进宫出宫跟回自己家似的，牧缘筠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此待遇，几年前想出宫，能活扒了她一层皮。
三巷是漠圉的地盘，几乎所有人都是外族人。喀尔钦人、伊西特人、纳噶人等等面孔，仿佛这里不是望京城，而是北夏。
喀尔钦人非常显眼，棕色皮肤，高眉弓、鼻梁，黑毛发、眼珠，大部分男人有络腮胡、短发，女子则在额头纹上沙蕊的刺青、留着极长的头发。
纳噶人、伊西特人如喀尔钦人一般，信奉太阳神，长相却更柔和，瞳色也略浅。
蔻妮人比较独特，信奉月神，白天睡觉，晚上工作，面色苍白，女子为尊。
这导致致远阁和雁卫所白天晚上轮流转，俸禄不少，但忙得所有人都抱怨上头太由着外族人性子了。
上书过去，皇上不但没准，还罚他们多当了几天班。
“王爷、公主。”
一路上许多人过来招呼，悉云澈自然不用说，那是他们主子。至于牧缘筠，与其说是尊敬，更像是跟邻居打照面，还有很多人跑来看一眼，这未来王妃长相如何。
“王爷长相和喀尔钦人不太一样。”她看那些喀人面容更加深邃，比悉云澈更黑，胡子都留到胸前了。
而悉云澈虽然轮廓也差不多，但显然发色更浅，也没有留很长的胡子。
又偷偷瞥一眼，没有很长，不过也是满脸胡茬了。
“我母亲是察祖人。”
她把这事情抛在脑后了，忘记了悉云裕禾是他母亲：“对对，悉云家，看我这脑子。”
“从父皇踏平炔斯缇那日起，便不再有悉云家。”
牧缘筠尬笑，没说话。
炔斯缇是哪里？
漠圉地名真是很难记，知道葛莱、罗城、喀府、迈名、南印几个部落地域就已经不错了。
“漠圉也和三巷一般，各族人熙熙攘攘吗？”
“不，”他走到卖酥茶的摊子前，放下一两银子，“来一杯，加羊奶。”
老板笑逐颜开，热情得很，没一会儿就端上来一大碗酥茶。
“喝吧，再不喝口东西，你怕是得晕过去。”
牧缘筠没跟他客气，边吹边喝，末了，还要了一碗水，可算是缓解了缺水之苦。
“王爷怎么知道我爱喝羊奶？”
“不知道，我爱喝。”
合着是她自作多情了。
“刚才还没说完，三巷和北夏，怎的不一样？”
“过几日，你嫁来便知了。”
听见这话，牧缘筠实打实呛了一口：“过几日？”
“五月初六，启程。”
五月初五是她生辰，转日便要走，也太快了些。
见她一脸懵，悉云澈眼神仿佛诡计得逞，他这人真的很记仇：“怕了？”
“没，上次不是说了，我还有要事处理。”
“你若是……在意六皇子与容妃，大可以回来看望。”
“啊？”
若不是他说，牧缘筠都没上心。一方面来讲，母妃在紫苑住，少了尔虞我诈，再有牧霖心思不在朝野，散养也无妨：“啊，倒也不妨事。”
她扯开话题：“可去过双清楼、飒青轩、畔州三界、白园还有博言馆了？”
“议事去了博言馆，畔州三界早有耳闻，其他地方，没得出空闲。”
“走，带王爷去热闹一把。”
悉云澈看不出她想耍什么花样，任由她带着去了双清楼。
双清楼共五层，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从上到下，依次安排。
贵贱高低一目了然，符合望京世族的作派。
“怀桑姐！”她一进门便看到怀桑正抱着账本忙得不可开交。
怀桑从一堆账本里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突然大叫：“小竹子！”
“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走时来吃离别饭，再上次是宫里宴请外宾偷溜出来，之前便是八九年前入宫时。
“这些年过得如何，长得比我高这么多了……”她这才看见一旁的悉云澈，“这位是？”
“这位是……”
“鄙人云帆，北夏商人。”
真能编，嘴比脑子快多了。牧缘筠没拆穿他，只能配合：“朋友，做丝绸生意。”
“朋友？这难道不是……”怀桑上下打量悉云澈，对他好像有些许印象。
“他在三巷当差。”她领他跑来双清楼，虽无什么歹念，但要是被各路人马知道，总归是有损悉云澈的名誉。
“怪不得眼熟呢，”怀桑收回眼神，哈哈笑，“三巷那混蛋头子都是喀尔钦人，害老娘赔钱不少。”
牧缘筠赶忙看一眼悉云澈的表情，不出所料，面色不好。她想笑，只能克制住，不然八成会被痛扁。
“不提别人，我们去老地方，”她撂下一两金子，“送点儿好酒。”
看见钱，多大的愁怨怀桑也不记，只觉这喀尔钦人定是贵客，才让这平常骗吃骗喝的公主舍得掏钱：“得嘞，放心，稍等片刻，里面请。”
“你带我逛青楼？”他挑眉，微微眯起右眼，那表情仿佛看黄髫小儿耍杂技。
他们坐在三楼紧里面的屋里，不比下面娶媳妇打幡儿一般热闹，熏着衙香，沉香味道飘散，莫说是青楼，便是寺院也没这般禅意。
“青楼又如何，依我看，比天子街好得多。”
“走动得多了，不怕落别人口舌。”他问别人永远不会有问的语气。
“还好，”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管旁边人高不高兴，“双清楼明面看是华玉恒当家，实际上归属皇家，当然，这是北门的差事，和朝廷无关，钱也都直接到了皇上手里。”
“来北门的地盘谈事情，利用我。”
牧缘筠臊皮打哈哈儿：“目的一致，互相帮助嘛。”
不知道殿上那位吃错了什么药，婚事敲定得如此快，他们也得站在皇上跟前演一演，这事儿就成了。
比她想象地顺利百倍，还以为周家和皇上要百般阻拦，皇后想置她于死地也并不出奇。就算是按好的陷阱她也不担心，只要摸透了悉云澈这张牌，怎么着都是胡局。
悉云澈抬起他茸茸的睫毛，弯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弧。牧缘筠一看便知他又没安好心，不知道要出什么损招。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黑蛋将她连人带椅一把拉过去，两人离着只有一尺远。
她没动，看他耍什么花样。
“坐得太远了，不像。”
跟老娘玩儿这套。
旋即用两只手，咬牙使劲儿，拉动悉云澈的椅子靠近自己，心中骂他真重，赶上一头牛了：“这才像。”
被这么一拉，他怀疑自己是小看牧缘筠了，出手的力道，一点儿都不像纤纤弱女子，个子没白长。
跟大爷玩儿这套。
他干脆一把搂她入怀，揉着她的肩，鼻子贴在耳朵上问：“满意吗？”
气息如穿针一般经过牧缘筠的五脏六腑，绕了一圈回来停在耳廓，顺着骨节流到空白的脑海。
迫使她不得不霎时赧颜愣住，然后装作大笑：“满意什么？”
嘴硬是吧。
把手从肩膀滑到腰间，眼神从脸上摇晃到……
“二位的遥香白……”萨萨一推门就看到俩人抱得严严实实，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雪，您看是？”
“那个……”牧缘筠一把推开悉云澈，差点儿给他推翻在地，打出内伤，比刚才还使劲，“来来，这是萨萨，双清楼的库房管事。”
“云帆。”
“萨萨。”
萨萨见惯老爷小姐这档子事儿，也没觉得怎样，可她见牧缘筠虾公掉进油锅，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觉得稀奇，想着不好打扰，转身走人。
“诶，别走，”牧缘筠拉住她，“一起打牌。”
“不了，”她推脱道，“小的还得去给苏姑娘送药。”
“苏子安受伤了？”
“没，是白爷被家里妾室打伤了脸，来找苏姑娘抱怨。”她又后退一步。
被女人打伤，这传出去怕是被人笑话，还得来双清楼这树梢挂唢呐的是非之地，他是破罐子破摔。
“再等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儿，“这个是淮济独有的草药，有奇效，特别贵，我用皇上赏赐下来的蜜蜡买的，一瓶儿快一锭金子，让白爷快快用上。”
“……行，”萨萨接过来，赶忙退到门外，“两位慢用。”跑着去了五楼。
回头，看见悉云澈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她想避开这堵墙，却又被拉过去对峙：“你推我？”这次疑问的语气十分强烈。
还以为什么事儿，这男人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小声回他：“萨萨是北门的人，看到我俩如此亲昵，说不定觉得是装的，反应激烈一些，显得真实。”
他怎不知道那是北门的人，从萨萨上楼开始他便听到那脚步轻快，明显是来探听消息。可这丫头一掌差点儿把他推倒，让悉云澈一个将军的脸往哪儿放。
“下次早说。”
沉默半晌，他就说了这一句。
“嘁。”她掩口而笑，得意里带点儿欠。
俩人相视，眼神又自然地错开。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可有何想说的？”
“不就是白爷嘛，”她两三步走到桌子旁边，拉开椅子，悠哉悠哉地坐下，“望京城谁还不想卖尹秋白个人情了。”
“收起你的假话，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悉云澈走到榻边坐下，手撑双膝，眼睛直勾勾盯着牧缘筠，真当是在军营里审讯犯人。
深吸一口气，她这次真是被逗笑了。
他们这是做甚？
紧盯着对方，派去人跟踪打探，想摸清对方底细作派，结果数日后二人就要结为夫妻。
见了面还如无事一般，明明互相都带着疑虑。
“既王爷知我见了尹秋白，那想必也知道我在淮济发生了何事吧？”
“那是你和皇后的恩怨，与漠圉无关。”
“明白，”她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剥荔枝，汁水顺着手指留下来，滴在桌上，“与漠圉无关，给我撑腰的是王爷您。”
“为这种无谓的理由奔走，简直耽搁时间。”
“与你何干？”
“周家并非等闲，若是牵连到央洲，”他冷声，“我也保不了你。”
都是第一次当人，怕什么：“王爷放心，我比你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才不会让那贱人拉我当垫背的。”
“看来那男人真有天大的福份，须得一国公主冒险给他报仇雪恨。”
真想给他来一拳，让他收起嘴里阴阳怪气的劲儿：“事情因我而起，我无权决定他是否要给自己以血还血，等把皇后送下去，让他自己看着办。”
明明殷舜钦让她不要报仇。
“成功了你又有何打算？”
“在成功之前我还有一事没弄清楚，想请王爷帮帮忙。”
就知道今天她愿意出来没那么简单：“讲。”
“烦请王爷，告诉我，”她把第三颗荔枝塞进嘴里，把核吐出来，“你们漠圉到底打颜玴阁什么主意？”
“等你到了北夏，再从长计议。”
“哼，”当她是傻子，“少来，就算漠圉地广人稀，你以为单凭这点就能困住我？”
“找你来是皇姐的意思。”
“我要是不应和亲这码事，你还打算把我绑过去？”
“有此打算。”
离谱。
“丑话说在前面，鄙人做生意习惯先谈条件，你若连筹码都给不了我，那便难做了，”跟漠圉人说话还真是费劲，“听说龙逄新皇登基，家里事处理得棘手，跟他做交易可能更划算。”
话虽如此，但依照她想要的结果，龙逄还拿不出手，对悉云澈说这话，纯属虚张声势了。
“你不是自己心里也明白，颜玴阁是什么是非之地，才这么早跟我通气，除了北夏皇族，谁能保得了你，”他站起身，俯视牧缘筠，“你们的皇上，还是你口中的龙逄皇帝？”
“央洲呢？”
“玄极殿主千年都不曾出现，你若是真见过，何至于‘卖身求荣’呢？”
“话说得可真难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央洲除了名声还有什么作用，特别是还留下了颜玴阁、霄晖阁这两个烂摊子，“我可不卖身。”
“不告诉你缘由，不是我不想，是我也不知。”
牧缘筠心里觉得他是在唬她，帕夏汗怎么可能半句言语都没有就派个王爷来和亲，笑话。
“颜玴阁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可谁又能抵得住把世上高手据为己有的诱惑，哪怕军力强如漠圉，也难逃藩篱。”
央洲神秘，一是在于无人知晓何人归属央洲，二便是颜玴阁与翠微阁。
颜玴阁原本是鸰䳩宫下一部，后单独列位成阁，负责暗杀各国内部蛀虫，让一众臣子闻风丧胆；翠微阁更不用说，央洲内部运作千年的间谍署，细作的老巢。
两部曾合并过，后来又因内部纷争渐渐分裂。
“高手有几个是夏景，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哈哈哈，”她终于吃完最后一个荔枝，“夏景只有一个，可杀鸡焉用牛刀，便是颜玴阁最低阶的杀手，也能轻取那帮狗官的人头。”
“你为何不杀了皇后？”
“我说过，我要灭了周家，”懒得和他多说这些道理，“懂吗？”
她自己是不着急，女子饬成半个时辰也不长。
父皇大早上派人把她拎起来，就为了陪悉云澈在宫里闲逛，真当她是个大闲人了。
“这一会儿就等不得了，又不是空着肚子蒸馒头。”
“长公主让奴婢如此……转述于您。”兮儿半字不落的讲给悉云澈，见他了然的模样，松了口气。
“本王等便是。”
其实半刻后，牧缘筠也就出来了，她没想着让悉云澈难堪不爽，仅是因为生气耽误她睡觉。
悉云澈今天又是一身黑，也不知他热不热。
日头足，她穿了一身鹅黄，眼还没完全张开，看着眼前那块煤球：“王爷早安。”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抱怨。
“安，扰公主清梦，还有劳领路。”
“知道就好。”她假笑，头也不回，向着珺燚宫外走去，不管悉云澈跟没跟上，自顾自地离开。
“这……”兮儿紧张地问。
“挺好。”
兮儿以为这是气话，更要命，想再劝两句，人家早走了。
宫内说大不大，牧缘筠小时候蹦蹦跳跳，没一会儿就东西走一遍；说小不小，十几岁的年纪逛着逛着就腿酸了。
不过她自然不能丢人现眼，一瘸一拐，撑着走完大部分，借口在御花园赏花，休息半晌。
走了这久，她渴得不行，可惜手边没有茶壶，得原路返回才有水。
“给，水。”悉云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皮水袋，递给牧缘筠，像是早有准备。
“不了，不渴。”
“当真不喝，还是你嫌弃我？”
他这是私下敬语都不稀得说了，你我你我的，仿佛跟她很熟。
“不必，不渴。”的确是嫌弃他。
“好。”他不再提这事，只是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喝完之后，把水袋又塞回去。
不出牧缘筠所料，这蛮子带她又去了后山，在九尊塔上看风景，累得她发晕，嘴唇干涩得想吃口贡果。
九尊塔十三层，她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一次，单纯好奇内饰如何，爬到了九层。今日一下子要她一步步爬十三层，真是去了半条命。
反观旁边的喀尔钦人，大气不喘，跟遛平地一般，悠游自在，从容不迫。
与累成烂泥的牧缘筠形成强烈对比。
“胤远建筑水平高超，见于细微之处，能俯瞰整个望京。”说完还在旁边让出个位置，示意她也看看景色。
哪里有心思看景色，她坐在椅子上克制着调息，僵硬地微笑：“王爷请便。”这塔上怎么没半壶水，她快虚脱了。
两人是火炉靠水缸，我热你不热。
塔中狭小，风吹不进来，牧缘筠如鏊盘上的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俄尔：“王爷慢慢看，我出去吹吹风。”
“别啊，”他绝对是作张作致，“费力劳神，拾级而上，现在下去岂不是辜负景致？”
“我恐高。”
如果牧缘筠没看错，这蛮子竟敢窃笑。
正要发作，她被悉云澈一把拉过，站在塔边，看到自己离底下十几丈远，惊得后退好几步。
旁边那位故意和她对着干，又把她揽到窗前，在她耳边，笑着说：“站得再高，也望不尽天下。”
明晃晃地挑衅。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试探性地张开眼睛，只看见了郁郁葱葱的绿，便又合上：“若一眼望尽天下之美，人生在世，又有何意义？”
话音刚落，塔底钟声响起，震得牧缘筠打哆嗦，不自觉往后，偏悉云澈靠得近，显得俩人不是正经人。
“你说，”她没张开眼都能感受到他得意的嘴脸，“传音入顶，佛祖真能听得见吗，这么多苦命人、烦心事，怎么普度众生？”
“高台古刹点钟鸣，红尘波澜，针入浩海，纵有百般心声，万法皆空。”
“又为何求佛之人络绎不绝？”
“赓续己道。”
“不知楼下是何人鸣钟？”
“那是到点用膳了，王爷。”
扳回一城，感觉不错。
“……”他手还搭在牧缘筠肩上，“午膳去三巷，如何？”
她担心他口水咳到自己头上，装着捋捋头发：“依您。”
这异国王爷还真是嚣张，进宫出宫跟回自己家似的，牧缘筠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此待遇，几年前想出宫，能活扒了她一层皮。
三巷是漠圉的地盘，几乎所有人都是外族人。喀尔钦人、伊西特人、纳噶人等等面孔，仿佛这里不是望京城，而是北夏。
喀尔钦人非常显眼，棕色皮肤，高眉弓、鼻梁，黑毛发、眼珠，大部分男人有络腮胡、短发，女子则在额头纹上沙蕊的刺青、留着极长的头发。
纳噶人、伊西特人如喀尔钦人一般，信奉太阳神，长相却更柔和，瞳色也略浅。
蔻妮人比较独特，信奉月神，白天睡觉，晚上工作，面色苍白，女子为尊。
这导致致远阁和雁卫所白天晚上轮流转，俸禄不少，但忙得所有人都抱怨上头太由着外族人性子了。
上书过去，皇上不但没准，还罚他们多当了几天班。
“王爷、公主。”
一路上许多人过来招呼，悉云澈自然不用说，那是他们主子。至于牧缘筠，与其说是尊敬，更像是跟邻居打照面，还有很多人跑来看一眼，这未来王妃长相如何。
“王爷长相和喀尔钦人不太一样。”她看那些喀人面容更加深邃，比悉云澈更黑，胡子都留到胸前了。
而悉云澈虽然轮廓也差不多，但显然发色更浅，也没有留很长的胡子。
又偷偷瞥一眼，没有很长，不过也是满脸胡茬了。
“我母亲是察祖人。”
她把这事情抛在脑后了，忘记了悉云裕禾是他母亲：“对对，悉云家，看我这脑子。”
“从父皇踏平炔斯缇那日起，便不再有悉云家。”
牧缘筠尬笑，没说话。
炔斯缇是哪里？
漠圉地名真是很难记，知道葛莱、罗城、喀府、迈名、南印几个部落地域就已经不错了。
“漠圉也和三巷一般，各族人熙熙攘攘吗？”
“不，”他走到卖酥茶的摊子前，放下一两银子，“来一杯，加羊奶。”
老板笑逐颜开，热情得很，没一会儿就端上来一大碗酥茶。
“喝吧，再不喝口东西，你怕是得晕过去。”
牧缘筠没跟他客气，边吹边喝，末了，还要了一碗水，可算是缓解了缺水之苦。
“王爷怎么知道我爱喝羊奶？”
“不知道，我爱喝。”
合着是她自作多情了。
“刚才还没说完，三巷和北夏，怎的不一样？”
“过几日，你嫁来便知了。”
听见这话，牧缘筠实打实呛了一口：“过几日？”
“五月初六，启程。”
五月初五是她生辰，转日便要走，也太快了些。
见她一脸懵，悉云澈眼神仿佛诡计得逞，他这人真的很记仇：“怕了？”
“没，上次不是说了，我还有要事处理。”
“你若是……在意六皇子与容妃，大可以回来看望。”
“啊？”
若不是他说，牧缘筠都没上心。一方面来讲，母妃在紫苑住，少了尔虞我诈，再有牧霖心思不在朝野，散养也无妨：“啊，倒也不妨事。”
她扯开话题：“可去过双清楼、飒青轩、畔州三界、白园还有博言馆了？”
“议事去了博言馆，畔州三界早有耳闻，其他地方，没得出空闲。”
“走，带王爷去热闹一把。”
悉云澈看不出她想耍什么花样，任由她带着去了双清楼。
双清楼共五层，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从上到下，依次安排。
贵贱高低一目了然，符合望京世族的作派。
“怀桑姐！”她一进门便看到怀桑正抱着账本忙得不可开交。
怀桑从一堆账本里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突然大叫：“小竹子！”
“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走时来吃离别饭，再上次是宫里宴请外宾偷溜出来，之前便是八九年前入宫时。
“这些年过得如何，长得比我高这么多了……”她这才看见一旁的悉云澈，“这位是？”
“这位是……”
“鄙人云帆，北夏商人。”
真能编，嘴比脑子快多了。牧缘筠没拆穿他，只能配合：“朋友，做丝绸生意。”
“朋友？这难道不是……”怀桑上下打量悉云澈，对他好像有些许印象。
“他在三巷当差。”她领他跑来双清楼，虽无什么歹念，但要是被各路人马知道，总归是有损悉云澈的名誉。
“怪不得眼熟呢，”怀桑收回眼神，哈哈笑，“三巷那混蛋头子都是喀尔钦人，害老娘赔钱不少。”
牧缘筠赶忙看一眼悉云澈的表情，不出所料，面色不好。她想笑，只能克制住，不然八成会被痛扁。
“不提别人，我们去老地方，”她撂下一两金子，“送点儿好酒。”
看见钱，多大的愁怨怀桑也不记，只觉这喀尔钦人定是贵客，才让这平常骗吃骗喝的公主舍得掏钱：“得嘞，放心，稍等片刻，里面请。”
“你带我逛青楼？”他挑眉，微微眯起右眼，那表情仿佛看黄髫小儿耍杂技。
他们坐在三楼紧里面的屋里，不比下面娶媳妇打幡儿一般热闹，熏着衙香，沉香味道飘散，莫说是青楼，便是寺院也没这般禅意。
“青楼又如何，依我看，比天子街好得多。”
“走动得多了，不怕落别人口舌。”他问别人永远不会有问的语气。
“还好，”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管旁边人高不高兴，“双清楼明面看是华玉恒当家，实际上归属皇家，当然，这是北门的差事，和朝廷无关，钱也都直接到了皇上手里。”
“来北门的地盘谈事情，利用我。”
牧缘筠臊皮打哈哈儿：“目的一致，互相帮助嘛。”
不知道殿上那位吃错了什么药，婚事敲定得如此快，他们也得站在皇上跟前演一演，这事儿就成了。
比她想象地顺利百倍，还以为周家和皇上要百般阻拦，皇后想置她于死地也并不出奇。就算是按好的陷阱她也不担心，只要摸透了悉云澈这张牌，怎么着都是胡局。
悉云澈抬起他茸茸的睫毛，弯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弧。牧缘筠一看便知他又没安好心，不知道要出什么损招。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黑蛋将她连人带椅一把拉过去，两人离着只有一尺远。
她没动，看他耍什么花样。
“坐得太远了，不像。”
跟老娘玩儿这套。
旋即用两只手，咬牙使劲儿，拉动悉云澈的椅子靠近自己，心中骂他真重，赶上一头牛了：“这才像。”
被这么一拉，他怀疑自己是小看牧缘筠了，出手的力道，一点儿都不像纤纤弱女子，个子没白长。
跟大爷玩儿这套。
他干脆一把搂她入怀，揉着她的肩，鼻子贴在耳朵上问：“满意吗？”
气息如穿针一般经过牧缘筠的五脏六腑，绕了一圈回来停在耳廓，顺着骨节流到空白的脑海。
迫使她不得不霎时赧颜愣住，然后装作大笑：“满意什么？”
嘴硬是吧。
把手从肩膀滑到腰间，眼神从脸上摇晃到……
“二位的遥香白……”萨萨一推门就看到俩人抱得严严实实，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雪，您看是？”
“那个……”牧缘筠一把推开悉云澈，差点儿给他推翻在地，打出内伤，比刚才还使劲，“来来，这是萨萨，双清楼的库房管事。”
“云帆。”
“萨萨。”
萨萨见惯老爷小姐这档子事儿，也没觉得怎样，可她见牧缘筠虾公掉进油锅，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觉得稀奇，想着不好打扰，转身走人。
“诶，别走，”牧缘筠拉住她，“一起打牌。”
“不了，”她推脱道，“小的还得去给苏姑娘送药。”
“苏子安受伤了？”
“没，是白爷被家里妾室打伤了脸，来找苏姑娘抱怨。”她又后退一步。
被女人打伤，这传出去怕是被人笑话，还得来双清楼这树梢挂唢呐的是非之地，他是破罐子破摔。
“再等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儿，“这个是淮济独有的草药，有奇效，特别贵，我用皇上赏赐下来的蜜蜡买的，一瓶儿快一锭金子，让白爷快快用上。”
“……行，”萨萨接过来，赶忙退到门外，“两位慢用。”跑着去了五楼。
回头，看见悉云澈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她想避开这堵墙，却又被拉过去对峙：“你推我？”这次疑问的语气十分强烈。
还以为什么事儿，这男人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小声回他：“萨萨是北门的人，看到我俩如此亲昵，说不定觉得是装的，反应激烈一些，显得真实。”
他怎不知道那是北门的人，从萨萨上楼开始他便听到那脚步轻快，明显是来探听消息。可这丫头一掌差点儿把他推倒，让悉云澈一个将军的脸往哪儿放。
“下次早说。”
沉默半晌，他就说了这一句。
“嘁。”她掩口而笑，得意里带点儿欠。
俩人相视，眼神又自然地错开。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可有何想说的？”
“不就是白爷嘛，”她两三步走到桌子旁边，拉开椅子，悠哉悠哉地坐下，“望京城谁还不想卖尹秋白个人情了。”
“收起你的假话，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悉云澈走到榻边坐下，手撑双膝，眼睛直勾勾盯着牧缘筠，真当是在军营里审讯犯人。
深吸一口气，她这次真是被逗笑了。
他们这是做甚？
紧盯着对方，派去人跟踪打探，想摸清对方底细作派，结果数日后二人就要结为夫妻。
见了面还如无事一般，明明互相都带着疑虑。
“既王爷知我见了尹秋白，那想必也知道我在淮济发生了何事吧？”
“那是你和皇后的恩怨，与漠圉无关。”
“明白，”她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剥荔枝，汁水顺着手指留下来，滴在桌上，“与漠圉无关，给我撑腰的是王爷您。”
“为这种无谓的理由奔走，简直耽搁时间。”
“与你何干？”
“周家并非等闲，若是牵连到央洲，”他冷声，“我也保不了你。”
都是第一次当人，怕什么：“王爷放心，我比你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才不会让那贱人拉我当垫背的。”
“看来那男人真有天大的福份，须得一国公主冒险给他报仇雪恨。”
真想给他来一拳，让他收起嘴里阴阳怪气的劲儿：“事情因我而起，我无权决定他是否要给自己以血还血，等把皇后送下去，让他自己看着办。”
明明殷舜钦让她不要报仇。
“成功了你又有何打算？”
“在成功之前我还有一事没弄清楚，想请王爷帮帮忙。”
就知道今天她愿意出来没那么简单：“讲。”
“烦请王爷，告诉我，”她把第三颗荔枝塞进嘴里，把核吐出来，“你们漠圉到底打颜玴阁什么主意？”
“等你到了北夏，再从长计议。”
“哼，”当她是傻子，“少来，就算漠圉地广人稀，你以为单凭这点就能困住我？”
“找你来是皇姐的意思。”
“我要是不应和亲这码事，你还打算把我绑过去？”
“有此打算。”
离谱。
“丑话说在前面，鄙人做生意习惯先谈条件，你若连筹码都给不了我，那便难做了，”跟漠圉人说话还真是费劲，“听说龙逄新皇登基，家里事处理得棘手，跟他做交易可能更划算。”
话虽如此，但依照她想要的结果，龙逄还拿不出手，对悉云澈说这话，纯属虚张声势了。
“你不是自己心里也明白，颜玴阁是什么是非之地，才这么早跟我通气，除了北夏皇族，谁能保得了你，”他站起身，俯视牧缘筠，“你们的皇上，还是你口中的龙逄皇帝？”
“央洲呢？”
“玄极殿主千年都不曾出现，你若是真见过，何至于‘卖身求荣’呢？”
“话说得可真难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央洲除了名声还有什么作用，特别是还留下了颜玴阁、霄晖阁这两个烂摊子，“我可不卖身。”
“不告诉你缘由，不是我不想，是我也不知。”
牧缘筠心里觉得他是在唬她，帕夏汗怎么可能半句言语都没有就派个王爷来和亲，笑话。
“颜玴阁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可谁又能抵得住把世上高手据为己有的诱惑，哪怕军力强如漠圉，也难逃藩篱。”
央洲神秘，一是在于无人知晓何人归属央洲，二便是颜玴阁与翠微阁。
颜玴阁原本是鸰䳩宫下一部，后单独列位成阁，负责暗杀各国内部蛀虫，让一众臣子闻风丧胆；翠微阁更不用说，央洲内部运作千年的间谍署，细作的老巢。
两部曾合并过，后来又因内部纷争渐渐分裂。
“高手有几个是夏景，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哈哈哈，”她终于吃完最后一个荔枝，“夏景只有一个，可杀鸡焉用牛刀，便是颜玴阁最低阶的杀手，也能轻取那帮狗官的人头。”
“你为何不杀了皇后？”
“我说过，我要灭了周家，”懒得和他多说这些道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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