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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草菅人命

    叶菀还没来得及问起她的哥哥便又昏了过去,被韩光带回了徐家。

    翌日一早,二人再去事发之地时,只有一堆工匠在忙里忙外搬运木料泥浆,旁边还围观了些看热闹的百姓,却不见那些流民的身影。

    也是,一晚上过去了,他们不可能放任事态扩散。

    “敢问这位大哥,这寺都破败了这么久,是谁这么突然要重建?”他梳洗干净打扮一番才出的门,与昨日截然不同,不怕有人认出。

    “这可是顾御史专门为他祖母修建的,将来还要以他祖母的名字命名,叫什么什么静贞庙,哎呀呀,有钱人家的孝心真是非我等可比!”回话之人衣着华美,手持象牙扇子,身材匀称略微有些富态,一副养尊处优之相,却有脸说别人是有钱人。

    此事也算令人大开眼界,虽然在恒城有权势的人为追崇功德与虚名,大兴土木铺张浪费之事并不鲜见,就算是普通人家设立宗祠祭庙供奉祖先也是常事,但是不在自家宗祠立庙却在这大街原来的寺址建庙,他还是头次见,难道还想让无功无德的活人受街坊众人供奉不成?

    韩光又接着问道:“我记得原来寺里住着些流民的,都赶走了?”

    那人像看傻子一般鄙视一番才道:“那有什么稀奇,不赶走难道还养着他们不成,再说本来也不是他们的地儿啊!”

    “那兄台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鬼知道!怎么,有你认识的人?”

    “不是,因为……昨日路过丢了钱想问他们有没见到。”

    那人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脸色都红润起来:“你是真傻假傻,丢在这种地方你还指望能找回来?”

    本来就是随口编造的理由,韩光也懒得回嘴,摸了摸下巴,便转身离去,看来得先找到昨夜的那群人才行。

    ——

    桓清与萧鸿回城之时,碰巧看到韩光在城郊出现,萧鸿心不在焉借口回家,便与她分开了。

    野外僻静处的一间木屋里,床上地下加起来坐着四五个人,地上的乃是之前破庙里背着母亲的中年男子蒋辞,此刻却不见他母亲在。

    韩光将在市上买的鸡鸭野菜交给他,让他去屋后埋锅煮饭,自己则坐在了唯一的那张床上。

    好好的徐府他不待,却跑来跟这些流民聚在一起,是想做什么?正想着却被发现了。

    “清清,你跟踪我?我生气了,那五十两不还你了!”韩光也不知是一早就知道她跟着他,还是刚刚发现,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并无生气的迹象。

    ……也没指望你还。

    “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韩光挤了挤右眼,一脸奸诈的笑:“你听过登闻鼓吗?”

    她当然知道,那是悬于朝堂外,专为有重大冤屈,无路申情的百姓而设,但申冤前必要受杖刑。

    蒋辞缓步走来,虽年纪较长,却对着韩光施礼:“那座寺庙是在都尹府参军的默许下安置流民的,顾御史粗暴驱赶,还打伤了人,我自不会善罢甘休,还多劳韩兄弟帮我们筹划!”

    前两日,他们到都尹府告状,本以为都尹能为他们讨个公道,府衙却以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顾御史所为而予以驳回。

    顾成也确实养了些好狗腿,不仅连夜将流民赶出了城,还将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得已他们只能将事情闹大。

    韩光买了些干净的衣服,助他们重新混入了恒城,蒋辞的母亲因为本就身体不好,又没有钱及时医治,已然逝去,他便索性将尸体抬到了朝堂外。

    路过的朝官和百姓渐渐驻足观望,此事被传话人上达天听,陛下即刻命廷尉府彻查,并表示将亲自监审。但韩光身为左监营暗探,是不方便在公堂露面的,只能私下为其谋划。

    廷尉府的大堂之上,衙役排立,主位身着朝服的正是廷尉正,名叫陈桥,年过五十,发须半白,而左位正是祁国陛下元焕。

    蒋辞将事情的经过又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叶菀在一旁跟着哭诉。

    廷尉正陈桥,生得挺拔伟岸,五官凌厉,即使面无波澜也有不怒自威之感:“本官昨日于庙宇勘察,并未发现打斗痕迹,亦无血迹,若真有天大的冤情为何拖至今日方才申诉?你们需对自己所供之词承担责任,若有欺瞒即有杖刑伺候!”

    “回大人,我们被他们赶出了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面见陛下,岂敢欺瞒!何况此事非我一人之词,堂下诸位均有在场,不少都被他们打伤,小民的母亲第二日就去世了,望陛下、廷尉为我们做主!”

    顾成乃是秩二千石朝廷要员,自然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跪在堂下受审,而是单独设座受问。

    他起身向陛下行礼过后,方道:“陛下,老臣有罪,臣再思念祖母也不该私自占用公地建庙,更不该纵容手下与民起争执,请陛下治罪!”

    治罪是要治罪的,可不是现在,皇帝表面上安抚了几句,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以孝道作为借口的用意。

    那夜的官差也砌词狡辩,说是流民出言不敬在先,也是他们先动的手,蒋辞的母亲本就年老多病,她的死也无法证明与他们有关,推得一干二净。

    当时只有这两拨人,各说各的理。争执不下之时,恰巧出现了转机,门外的差役通报说有目击者自愿前来作证。

    说着便有一个瘦削朴素的年轻男子被衙差推攘着进来,那人用衣袖拭起了额上的汗,有些拘谨:“学生卫襄,前些日子确有见到那座寺庙里的那场争斗,但因为路过时,已乱成一片,所以并不清楚是谁先争吵动手的。”

    “……那你来说什么?”

    “回大人,学生有看到他们将什么东西埋在了庙后二里的树林里!”他又看向了陛下,补充道,“学生并非有意于深夜在城中闲游,实在是母亲突然病重,求药心切。”

    形势急转直下,令韩光也转不过弯来,这卫襄是哪里冒出来的?他因为照顾叶菀,没能去盯着那帮官兵,却被他无意撞见了?看来果然是天要灭了顾成。

    卫襄说得很委婉,将什么东西埋了,其实就是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叶宛的兄长叶植,另一具是个孤身乞丐。

    叶宛看到自己哥哥的尸体,痛哭流涕,声嘶力竭,本就瘦弱的身体更似风吹即倒的细草。她泣不成声,当场哭晕了过去,堂上众人看了无不扼腕叹息。

    祁帝冷冷地看了眼顾城,气势威严,凛意逼人,惊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势如大厦将倾,力不可挡。御史大夫顾成一旦成了众矢之的,便有墙倒众人推的趋向,一日之内各种旧案都被翻了出来。除了驱赶流民草菅人命之罪,还因侵占官民房产,又被人告了。

    事因顾成为了讨好大将军,以极低的价钱抢了几间民房为他的姬妾建一座宅邸,房子正要被拆重建。有人知道陛下正在听审顾成一案,便建议屋主前去哭诉,当然这个“有人”是桓清。

    众目睽睽之下,岂可有违民意。皇帝颇为惋惜地扫了顾成一眼,起身道:“来人,将御史大夫顾成收押廷尉大牢,由御史中丞赵援暂领御史台事务!”

    顾成好歹是士大夫出身,家族世代多有为官者,他不堪在廷尉受辱,次日便在狱中自尽而亡。

    陛下又亲自下旨为徐秀的父亲徐延之正名,此事本就是无凭无据的诬陷,检举之人因难受刑讯且见顾成已死,不得不招供。朝中正直之士皆知徐尚书贤明,无不感到欣慰。

    如今了却了一桩事,二人心情畅快非凡,桓清已熟悉了恒城主道的路,在街上轻快穿行,身后跟着韩光。

    如果徐秀知晓了此事,一定会很开心。如此想着,未及看路,与行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原本担着的两蓝青菜瓜果半数散落,桓清急急道歉,待看清此人,恍然认出正乃诗会那日所见的那个书呆子——卫襄。

    她帮着卫襄收捡好东西,方道:“是我莽撞了,实在抱歉。卫公子这是?”

    卫襄摇了摇头,表示并未怪罪她,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卫某家贫,担着菜自然是拿去卖,恕在下失陪,姑娘慢走!”

    大早上日头不毒,卫襄肩膀却已被汗水浸湿,原本瘦削的身骨更显单薄。

    “好像他就是那日在堂上作证的人。”韩光附耳说道。

    “我帮你吧,我自小练箭,手臂有的是力气!”桓清拢了拢头发,直接卸下了一篮提了起来,不等卫襄多言便走在前头。

    卫襄被她的举动吓住,提着另一篮急忙跟上:“且慢,姑娘的好意在下心存感激,怎好劳你动手!”

    桓清反而越走越开心,仿佛回到了西雀山,高兴地回头:“你前头带路啊!话说回来,看你这大汗淋漓的走了不近的路吧,怎么不推个车,一趟还能多载些!”

    “原本是有的,昨日被我爹弄坏了……”卫襄声音低沉,略带愤怒。

    二人并不算相熟,桓清也不好多问,只默默走着。

    “多谢姑娘,前头拐弯就到了,我自己来吧,若让我娘看到恐怕又要多想了。”卫襄用扁担重新挑起两篮菜往市场走去。

    未免好心过头了吧!韩光待人走后,不满地撅起嘴。

    桓清斜眼望了他一眼,扬唇笑了笑。这卫襄虽然一副书呆子样,却不怕得罪高官而能有勇气为流民作证,不值得敬重吗?

    他们送到地方却也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墙边站着,但见卫襄朝着一个小小的摊位走去,那里坐着位老妇人,身上的褐色布衣打了许多补丁,头发花白稀少,一脸愁容,见到卫襄来也并未展露笑颜。

    “你既然对他另眼相看,要不找个人买了他的菜?或者直接跟你家陛下举荐一下?”身后的韩光开口道。

    她回过头笑了:“就你机灵,长贫难顾没听说过?买一次两次也解决不了他什么问题,至于寒门与贫家子弟入仕就更非易事,我哪有资格举荐,得他真有本事才有机会,再说吧。”

    “你看!”

    桓清顺着韩光手指的方向,又看向卫襄那里,此刻一个醉汉正对着他们母子骂骂咧咧,惹得卫襄跟他争吵不休,他母亲却静静坐着,旁边的人视若罔闻。

    市场太过吵嚷,桓清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到最后他母亲掏出了身上的钱打发掉醉汉,才算了事。

    卫襄怒目望着醉汉离去的身影,不期然看到桓清尚在,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谁让那人正是朝着桓清这边走过来的呢!

    “姑娘不走,是待要看小人能落魄到何种境地是吗?如此可还满意?”卫襄眼中的怒色未消,又有些羞惭。

    桓清原本琢磨随便找个理由化解尴尬,却不料他已经气得脸色发红,正欲反驳,那位尚未离开的醉汉却笑眯眯地对着桓清说道:“呦,这是哪家千金,几时与我襄儿勾……认识的?”又狠狠拍了怕卫襄的脸,“兔崽子有本事,下次请姑娘到家里坐,啊哈哈……”

    待那人自觉无趣大摇大摆离开后,卫襄才苦苦笑道:“这下小人的家底二位可是都清楚了,我爹嗜酒好赌,心情好了就要钱去赌,心情不好了就喝酒打人,家中的每一天都很精彩呢!我俩视若仇敌,就凭这个,推举孝廉八百年也轮不上我啊,虽然原本也没我的机会,哈哈!”

    卫襄先前还自称在下,如今却改称“小人”,看来是真生气了……

    韩光轻哼一声:“也不用如此悲观吧,我听说太中大夫冯廷易当年也是孑然一身无权无势,如今不也在朝为官吗?”

    桓清侧目,韩光对这恒城的人事还真是了解,熟料此话却惹得卫襄大笑起来。

    “他?若不是他祖上是官宦世家,恐怕如今与我一样也只有粗布麻衣穿,你当真以为家世不重要吗?”此时的他与桓清初见的印象极为不同,愤世嫉俗起来,神情极为严肃,双眼充血。

    “既定事实过分计较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要大家出生的时候都抛却一切从零开始?那不可能!”桓清无奈道,世上不平事是无法尽数消除的。

    “有何不可!有朝一日吾若得一城必使人人生而同命,无因血缘无因出身皆可等而视之,无类而教之,择材而用之……”语虽已出,卫襄自觉多言,不该对外人咄咄逼人,略施一礼便要告辞。

    桓清却一把拉住了他,眼神是前所未见的激动与喜悦:“时人因世存贵贱之分而踩低拜高争名逐利者,皆不如公子此等志向难得,可见公子胸怀之广大,你完全不必为如今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这世上能有这样的美好之城!”

    卫襄惊诧不已,没想到她不仅不嘲笑他痴心妄想还与他同样如此期盼着此等世道,想扯起嘴角笑一下,脸上的肌肉却像是不听使唤。他未再多言,眼中的光辉暗了暗,转身走了。

    韩光愤愤不平,见他走远气呼呼道:“你又何必与这穷酸之人多言,世间不得志的人多了,哪有对着初识的人抱怨的,我看他那副假清高的样子也不像什么有真本事的,空谈谁又不会呢!”

    桓清笑道:“不是说莫欺少年穷吗?他也是心中不忿积压太久,刚好我又伤了他的自尊心,也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