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鸾台引鹤 » 第四十八章 绮月依人

第四十八章 绮月依人

    萧遇听了她的话却摇了摇头,但对于儿孙辈的事他也无意参与过多,走近两步侧身嘱咐她:“日后,凡有关祁翎两国之事你就不要插手了,纵使你心中无私,手握天道,也无可两全之法,他日祸及自身没人救得了你。”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外袍披在身上,负手而出。

    萧鸿送长辈出门,回来挂起了帐幔,垂头看着她,平静地问道:“休书放在哪里?”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桓清仰头望着他,总觉得那平静眼神里蕴藏着什么风暴,现在似乎不宜惹怒他。

    “在徐家。”

    “徐家哪里?!”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昨日的暴戾,突然提高的音量将昏昏沉沉的她吓了一跳。

    桓清喏喏道:“我房间,梳……梳妆台第二层抽屉。”

    萧鸿立刻唤来福生,让他去取休书,期间却只在桌边坐着,等福生回来,拿着休书一甩手扔在了她身前的被子上。

    “一字一句,念出来!”

    休书有什么好念的,无非是数落我的不是、控诉我的罪状,我念来做什么,徒惹不快?桓清心中不解,还以为他想羞辱自己,可打开后随即便想抽自己一耳光了,因为那休书上一个字都没写。

    “给你的休书随手一丢就好了,看也不必看。夫君吗,不要就不要了,有什么关系呢,对不对?这就是你所说的喜欢?”萧鸿凉凉的声音如窗外的冰雪,飘进心扉,化入肺腑。

    桓清听出了他的怨意,也觉得自己有些混账。她咬着下唇鼻头一酸,眼泪便再难忍住,又因为昨日失血过多脸色过于苍白,看起来像是比刚生过孩子的妇人还要憔悴。

    “伯雁……对不起……都怪我当初考虑不够周全,才让你今日如此两难,我那时是想着避嫌的,可是一来出于陛下的信赖嘱托,二来也希望能有机会做些什么,却忘记了为人妻子的身份,我知道你父母兄弟都很疼你,我知道你很难过,真的很抱歉……”

    萧鸿看着那张脸,心中虽仍有不平,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人与人的想法终究是有区别的,有些人做起事来看似无情无私,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心中藏着他们的大义,不论是出于圣人之训还是出自本心,纵使不赞同也无法去苛责。

    最主要的是,因为喜爱而不忍苛责。从道义上来讲,错的是他们萧家,他爹的罪也是他的原罪,他确实没有资格指责一个心怀正义为民除害的好人。

    萧鸿坐于床边轻轻揽着她,握着她冰凉的双手,深深地叹了口气,竟也落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萧鸿落泪,虽然没有提及丧亲之痛,但她明白他心中的遗憾,似乎在此刻桓清才终于感受到他有多难过。

    大概是因为她从小父母早亡,还未来得及去感受父母之爱的得与失,所以才难以体会别人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或者是因为,她终究还是有些冷血。

    她侧了侧身子,将头深埋在他的胸口,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疚。

    “伯雁,你还愿意……认我做你的夫人?”

    萧鸿将被子朝上裹了裹,良久又长叹一声:“我知道爹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怨我,可我就是舍不得休了你,我真是不孝。”

    桓清动了动唇,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

    两个人看似是和好了,可彼此都知道心里的结还在,只好尽量避免提起这些事。

    静默了半晌,萧鸿不知为何突然执着于知道桓清的过去,非要弄清楚她和谢云朗以及殷墨的关系。

    桓清没曾想他还记着这档子事,有些发愁:“此事说来话长,我……”

    “那也要说,一点一滴都给我说清楚!过去我不问是怕勾起你什么伤心之事,也是等着你自觉告诉我,谁知你却真的什么都不与我说!”萧鸿将她扶坐好,去桌子上取了茶水。

    他当然想知道,他再也不愿做过去那个只知贪图玩乐,以至于事到临头而束手无策的纨绔子弟了。

    当初桓清确实只跟他讲了被诬陷通敌的事,在那之前的一切并没有细致地提起过。

    小时候,她在西雀山住了十来年,因为有秋姨和元横的疼爱,也不太羡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人。谁知有一日,身在翎都的父亲周泽却突然派人将她接了过去,她本以为他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打算补偿补偿,哪成想是因为家里与番阳谢家早年定了亲,而他的继室之女周曼死活不愿嫁,他这才想到她。

    周曼有个同母弟弟名叫周霖,那孩子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他还以为是桓清要抢走他姐姐的夫婿,受了狐朋狗友的撺掇雇了刺客杀她,殷墨便是在那时候救了她一命。父亲将周霖关在祠堂罚了几天,赔了罪,却仍打算让她嫁过去……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周泽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心里觉得委屈极了,若非有殷墨在,早逃回西雀山去了。

    “然后呢?”萧鸿道。

    “我不甘心,偷偷跑去了番阳,一来是听说殷墨和他义父谢环不和,想帮帮他,二来也是想看看谢云朗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可惜相识之后我们谁也没看上谁,他反而又对阿曼产生了兴趣,最后也确实娶了她……”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因为受伤并没什么精神,想到哪说到哪,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饮了一口茶抬头时却见萧鸿仍旧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继续。那个殷墨呢,你和他很要好?”

    “他啊,他虽称谢环为义父,但也算是他的徒弟,谢将军对他比对亲儿子还要上心,教他诗书礼仪,传授武艺兵法,全当是自己的继承人般费心栽培。

    我们初识时他正好与谢将军闹了矛盾,谢将军怀疑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儿子云康,将他打了个半死赶了出去,他伤心失意跑到桐城以经营玉器店为生,不过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做生意。后来二人关系缓和,他就又回了番阳。至于现在,估计已经娶了谢云朗的妹妹谢云姝了,我逃出番阳后,就听说他们定亲了。

    对了,有次我被卷入一桩宫廷案子,还多亏了他劳心搭救,我当他是救命恩人,他也并不喜欢我,那时候我说……”桓清突然闭口不言。

    萧鸿察觉出一丝异样,挑了挑眉追问道:“说什么?”

    她怕他多想本没打算提这事,但说多了一顺嘴便忘了,只好镇定道:“我感激他多次的救命之恩,又不知道怎么酬谢,就开玩笑说……说能不能以身相许,他拒绝了!”

    那件案子之后,她已经得知自己并非周泽的女儿,所以便离开了周家一直跟在殷墨身边,后来又随着他去了番阳谢家。她与谢云朗都是年轻爱游玩的人,中途在他姨母那里逗留了两个月,他们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秦攸。

    秦攸大概也知道殷墨不好糊弄,等他受义父书信召唤先行回去时,才借机露面与他二人结交,后来还想方设法跟着他们去了谢家,这才种下了祸根。

    萧鸿一巴掌拍到她手背上,恨恨道:“你最好是开玩笑……那后来的通敌案,他怎么没能救得了你?按理说你当时被关在谢环的军营大牢里,他身为谢环爱重的义子,纵使不能救你也不至于任你受严刑拷打吧?”

    桓清拧眉不解,总觉得他这说法有点奇怪:“他已经照顾我很多了,人家又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欠我什么,没理由苛责,何况……”

    “何况什么?”他朝着床头挪了挪,靠近桓清歪着。

    “那簪子原本就断过一次,中段镶了金,平时插在头上外人很难见到,谁会想到在里面挖空藏图?秦攸一再说不是他将绢图放进簪子的,事到如今他似乎没什么理由骗我。那么假如真的不是他,还有谁有机会做这件事呢,除了与我同屋住过的谢云姝,我暂时想不到别人,如果真的是她,殷墨假作不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他义父的女儿。”

    虽然大典之时,谢云朗曾说陷害她的人是尤敬,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军中当值的人有在她身边作案的时机,而且谢云朗当时的神色隐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反而更像是佐证了她心中的猜测。

    萧鸿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喜欢殷墨,但还是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当初被拒绝的失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真没喜欢过他?”他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

    桓清摇了摇头,那时才十五岁,刚有点好感就被他拒绝了,哪还敢多想。

    萧鸿冷哼了一声,又朝她手背打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撒气的意思:“没喜欢过就最好,以后也不许再想着回翎国!连我给你的休书你都不看,我真怀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落水你不也见死不救!”桓清脸冲向一旁。

    “我……我没有见死不救,你没见我斗篷都解了,只是那时韩光刚好赶来,袁璃又拉了我一下,才……没来得及。而且那晚我也没有和她,不,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你相信我!”他着急解释,想搬正她的身子,又怕碰到伤口,便去揽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

    桓清掰着他的手指,却丝毫使不上力,那双手像是嵌在了腰间纹丝不动。

    她闭上眼扬天长叹,没想到纵使有此隔阂,他还会如此在意她。也许是真的将萧伯父的话放在了心上,也许是因为对她的爱还没被恨意抵消完。

    可,将来呢……

    秦攸之死,经由信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事关两国,陛下不得不亲自插手,很快宫里就派了人前来传唤。

    桓清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睡着了,萧鸿不忍这时候叫醒她,便自作主张打发了阿吉,推说她伤重昏迷,无法赴命。萧家虽然落势,但毕竟还有萧太后在,他还不敢得罪这萧鸿,只好依言回复陛下。

    时近傍晚,天色靛青,寒风渗进窗缝吹醒了睡梦中的桓清,她裹紧被子朝窗外看了看,终于鼓起勇气起床。不过是伤在肩膀而已,总不能真做个娇养的病秧子。

    推开窗,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中感叹,如果以后能回到竹林定居就好了,那里四季不寒,只恐怕彭渊和万乔未必还欢迎她回去。

    院中的落叶打着旋儿,集卷在台阶下的角落,远处的厨房亮着灯火,炊烟阵阵,饭菜的香味随风飘来,桓清的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这时,隔壁仓房的小窗突然开了个小口,紫兰端着饭食从窗口递了进去。

    那一闪而过的红色,唤起了桓清回忆中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中顿时起了猜疑。

    她关好了窗,洗漱一番正要出门,却正好撞见萧鸿进来,将她堵回了房中。他摸了摸桓清冰凉的手,将她拉回床上裹住被子:“别出去了,我让他们将晚膳送过来,我陪你在这儿吃。”

    不想让她出去,看来那仓房里真的藏着什么秘密,萧鸿几时也开始学会藏心思了?

    “家里是不是有客人在?”桓清试探道。

    “哦,刚刚韩光来过,我打发他回去了。”萧鸿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转了转黑亮的眼珠,登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知道了?是李郡主。事发前日她不知从何处听到她父亲的消息,便出城去寻了,结果人还未归,便有人诬告她与顾羽勾结,说她贵为郡主不思回报陛下隆恩,反逃出城外与贼人通风报信,官府此刻正拿她,现下无处藏身,我就……”

    “真的是她?我说看那血玉手镯那么眼熟,你在哪里遇到她的?回城途中?”

    萧鸿点了点头,也替李月绮感到庆幸,幸好是他,若遇到的是别人恐怕她早没命了。

    李月绮身为顾羽的姨表妹本是不在株连之列的,且她如今无亲无故的不过空有个郡主的名头,怎么会有人盯上她呢?

    “说起来,她算是我的仇人和情敌,你对她这么好,不怕我难过?”桓清低低道。她还没说她联合他父亲萧琳掳劫自己的事呢,只是她现在不敢去提他的家人。

    “没有阿清,我只是答应过她病逝的兄长要照顾她,也更不是什么情敌,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萧鸿信誓旦旦,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你不让我出去,那请她过来吧,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萧鸿命人关了大门,才将李月绮带进卧房,只见她身着浅灰男装,小厮打扮,虽然住在库房,衣服头发却并不脏乱,也并未消瘦,面色白皙透亮,恰似窗外绮丽的月色,看来萧鸿照顾得很是周到。

    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李月绮自言已经吃过,便坐于一侧茶椅上。

    “既然二位在用膳,又何必急着唤我过来。”李月绮心情低落,颇有些酸楚,这是教我过来看你们如何恩爱吗?

    “呃……抱歉。”

    她本意只是为了消除她的拘谨感和戒备心,否则一本正经地会像是在审犯人一样。看来,大户人家礼数果然多,稍微不妥便有失礼之嫌。

    “我听伯雁说,郡主出城是为了查找岳梁王的线索,是有人给你留了什么字,还是你自己查到的?”

    李月绮朝萧鸿偷眼一望,缓缓道:“不瞒姑娘,当日离城并不是去找什么线索,只是偷偷探听到表兄的打算,怕届时城中大乱惹火上身,出城避祸罢了。无奈当日的守将曾是父亲手下,偏巧认得我,我便随口扯了个谎。”

    那么如何会恰巧碰到萧鸿?

    “官府这么说不至于是空口诬告吧?他们是否有你与顾羽通联或者通风报信的证据?”桓清与她交情不深,也不知她得罪过什么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萧鸿道:“我悄悄打听过,据说是有郡主亲笔写给顾羽的密信。”

    桓清撇撇嘴,朝萧鸿望去微嗔一眼,真是给自己找来个大麻烦。她本不愿做这以德报怨之事,但如今人都被他带到家了,难道还能狠心将她丢回大街上?何况她也确实是无辜的。

    李月绮微微抬眸看了眼桓清的脸色,见她不做声,突然跪了下去:“眼下便有现成的法子,还望姑娘不计前嫌救我一命,日后定竭力相报!”

    桓清正在想办法,被她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几次搀扶李月绮都铁了心不动,她身上带着伤也不好做出大动作,便示意萧鸿扶她起来,谁知萧鸿也不动。

    只听李月绮继续道:“还请桓姑娘告诉我,父亲的尸首究竟藏于何处,我相信父亲不是姑娘杀的……纵使是,我亦可发誓绝不与姑娘计较过往之事,但请让我圆了这个谎渡过此劫,那么就算他们有模仿我字迹的密信也无法定罪。”

    桓清神情一顿,回想了片刻才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垂着头瞪着那个吃了一半的馒头,冷笑道:“说来说去是存着这个打算呢?”

    若要让官府相信李月绮出城是为寻父的话也确实需要拿出证据,与其让她躲躲藏藏一辈子,还不如就赌这一次。只要他们准备做得细致,咬口不松,就算陛下或者廷尉不信,也不敢公然治罪。

    况且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让陛下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这二人商量好今日要她老实交待,李月绮也就罢了,萧伯雁你也跟着参和谋算自己的夫人!

    怎么办?如果韩光是为泄私愤而杀的人,那倒另说,可杀岳梁王是陛下的旨意,她又怎可能出卖陛下?但这事若是不告诉她,又如何解此燃眉之急?而且萧鸿以前还跟她套过话,想必早猜到凶手是韩光了。

    桓清在圆凳上转了半圈,扭过身靠着萧鸿,抓着他的手撒娇道:“伯雁,我伤口发疼,今天也累了,能不能明日再想办法?”

    萧鸿因为李月绮万般恳求又值救人之机才配合她,已是心中愧疚,见她这般更不愿意再逼她。

    次日,桓清本想偷偷去找韩光商量,直到出了房门见到家门口的宿卫军,方知陛下曾派人传召过,心中冷汗直流,随即入宫不敢再拖。

    刀伤不是一俩天可以痊愈的,哪有让所有人迁就她的道理,也就萧鸿仗着是太后的侄子敢这么做……

    她未施脂粉,整饬好衣衫便随他们匆匆而去,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沿路遇到的宫人们不再像过往那般对她热情问好,反而有意无意地绕路而行。她不得不多想了,难道陛下以为她是恃宠而骄故意拖延的?

    桓清进宫前,已有太监禀报皇帝,此时宣德殿内另有几位大臣在内陪同议事,陛下便邀其一同听审。

    龙案前众臣列坐,祁帝肃穆冷然,大臣们也一言不发。

    “怎么,朕如今还经不起你一拜?”元焕龙颜薄怒,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如有回响。

    桓清跪在地上,突然没有了为人臣子的自信,只觉得自己卑微渺小至极。

    过去跪拜是为了不知何人定制的所谓礼节规矩,如今却觉有一丝耻辱,如果匍匐仰望才是她原本的宿命,那么当初又为什么给她特权?

    “回禀陛下,臣……”

    “大胆!陛下与公卿面前焉有你妄自称臣的余地?你一无举荐二无课考三无受聘文书,算得什么朝臣!纵使陛下有心抬举也不过是宫中别类女官罢了,何敢称臣?”发话的男子腰佩青绶,起码是两千石以上官员,浓眉挺鼻,唇边一圈黑胡茬,却是桓清未在宫中见过的大臣。

    桓清抬头,却见陛下仍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看来,还真给元横说中了,她这议使果然是一时兴起的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