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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愤怒

    文道日间办差时,勉强过得,入夜,心中却烦乱已极。纵然乔远肖剑等人想尽办法为其开解,但一旦独处,就又悲从中来。况且曹桦忙于准备行程回了儒山,邵忆也躲在书斋少言寡语。傅珊傅禾连琴都不敢弹,文道只好提起那杆沉重的银枪,在庭院中如撒泼一般挥舞,八面佛本是古佛宗枪法,颇有些禅意,却被文道用的放旷不羁,甚至有几分泼辣。

    翠儿从铺子回来,瞧见了文道的样子,也不顾梳洗饭食,提了杆枪就点向文道。文道已如痴如魔,银枪如暴雨一般向翠儿反击。翠儿招式比文道精熟,也比文道清醒,奈何这锻铁的银枪根本碰不得挡不得,节节败退下来。直到文道一枪刺散了翠儿身后的木架,才清醒过来一点,气喘吁吁的跌倒在地。

    翠儿也喘着粗气,把长枪扔在一旁,跌坐在地上:“三哥,我知你难过。但我相信,爹娘总不会盼着自己的儿子这样。”

    文道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斗:“那要怎样?”

    翠儿起身,坐在文道身边:“师傅走时,我和你一般,那时还小,夜夜只知道哭。班主带着我,走遍各地。四处都有人的安宁和疾苦,见多了,也就觉得,都是一个样子。慢慢也就认了。”

    “认了?”

    翠儿也抬头,春夜里星光流转,似乎能让人回到过往:“我师傅和你爹娘不一样。我师傅是差二十个银钱的药钱病死的,我不是也只能认了。”

    “没了就都是没了,哪有什么分别。”

    “师傅走之前,告诉我说要好好活着。”

    “我都没能见我爹娘最后一面。”

    “若是见着了,他们也会让你好好的。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去看看被他们救下的黎民百姓。”

    “我出不得…你说得对。”文道忽然觉得,自己出不了城,是怕自己有危险让父母担心,如今担心的人不在了,自己到或许可以出城了。想到严父慈母再不会责怪疼爱自己,这浑身的疲倦,又被悲痛溢满。提起枪,爬回了屋中。翠儿看着文道背影,轻叹一声。

    凤来仪少东家算是孔灿,孔家主做车船生意,起起伏伏数十年。不仅在京中有些根基,各地更是多有商铺。在京中,常被人与开钱庄的蒋家以及多做朝廷生意的陈家并称。只不过,蒋家陈家以朝中官身为主,像陈家当家的陈祖,下一代陈焘,都在朝中任职。孔家只是有人在衙门口做官,当家主事之人,都是商贾之身。

    故而,孔灿虽说被被家主看重,花大价钱请大儒教习进了百人天,但一出儒山,就得争取进到“现管”的衙门口为主家出力。孔灿学业上不负众望,但做待选时就主动选了更近商贾的上京州司衙门。州司衙门主管各地事物,若是放在上京和東和以外的任意一州,都是当地最大的衙门口。唯独上京城和東和,有朝廷和东青王府在头上,对百人天的学子来说,算是次一等的去处。

    孔灿入了上京州司,孔家才将上京城内不少生意告诉他。这凤来仪,便是其中一处。车船生意少不得迎来送往,外州的商贩每每来京,最喜欢的就是这百芳街。孔家家大业大,索性收了个园子。孔灿本人对风月之事也有些喜好,起初算是寄人篱下,不便显露。如今也算是家中几个主事的之一,便时常光顾这凤来仪。与柳掌柜一来二去也算相熟。柳掌柜当年也是这凤来仪的花魁,一副垂柳腰身,跳起舞来倾倒千百人,深得孔家当家的喜爱。孔家当家不仅赎了这花魁,索性买下了这园子。当初的花魁垂柳凤,得以成为这一座大园子的掌柜,也将名字改成了柳摇。

    如今二人坐在深巷酒楼里,听文道说了留香苑竟是反贼李氏兄弟的产业,纷纷皱眉。

    柳掌柜:“幸亏当初文公子出手整治了这帮人,要不然,天天和群反贼做邻居,也让人心惊。”

    文道:“反贼就是李新李浩那两人,留香苑不过是些苦命的姑娘。柳掌柜不是也收了不少那园子里出来的姑娘,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孔灿:“文道兄为何旧事重提?莫非是那些人里…”

    文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当初凤来仪和留香苑起过些争执,留香苑背后在朝中有靠山。若留香苑是李氏兄弟产业,这靠山怕是也有点问题。特来相问。”

    柳掌柜看了眼孔灿,孔灿叹气道:“确有争执之事,只是这靠山么…恐怕不是文道兄想的那样。”

    文道:“哦?那靠山是什么人,孔灿兄已心中有数?”

    孔灿:“说起来,这事情的起因,文道兄也定然知道。”

    原来这事情起因,乃是在几年前,也就是文道孔灿初入儒山那年。孔家接了大单生意,货主来京时,孔家带货主在百芳街游玩。恰逢儒山休沐,孔家特意将孔灿带上,也算是让货主瞧瞧孔家后辈中人前途无量。既然是贵客,除了凤来仪的舞,也要去听听潇湘馆的曲儿。一行人在潇湘馆因琐事和東圭起了争执,孔家的家丁还和東圭带来的护卫动了手,最后直打到司律院大堂。

    孔灿:“此事文道兄定然记得。”

    文道想起往事,有些唏嘘:“怎会不记得,当天儒山脚下,我又和世子打了一架。”

    就是那次,让東圭对孔家怀恨在心。无论是贵客还是孔家,都在東和有生意,不愿触了東圭的霉头,当日也就和解了。東圭虽是瑕疵必报之人,但过了那一时,便不再想这事,况且,当时東圭更恨的是文道,孔家自然就被放在了一旁。直到众人开始做待选,留香苑也换了东家,传出个女子精于房事之名,東圭自然不会放过。去了几次,也算是熟客。听留香苑那掌柜的说起和孔家的凤来仪的过节,就在朝中找東和出身,或是有求于东青王的官员从中作梗,压了下来。朝中有人如此,孔家一时不知底细,也不敢轻举妄动。

    孔灿:“彼时我刚出儒山,不知道这里面的曲直。不过,就算现在知道了,也没办法。文道兄一举拔出了那园子,倒是替我们出了气。不过,根子在世子身上,怕是…”

    文道听了,点了点头:“看来是世子记仇,闹出了这等事情。虽然不敢说他定然和新浩反贼无关,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现在园子都没了,更无法去寻这个仇怨。”

    柳掌柜:“我们不过是些商贾,不愿惹上这什么官啊匪啊的。老爷说过两次要请文公子答谢,据说是被陈家老爷谢了。”

    孔灿:“陈大人定是不愿文道兄掺和进这里面。文道兄自出山以来,办差公允得当,也不好来吃咱们这酒。不过文道兄,以后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等,千万不要客气。”

    文道:“那先谢过孔灿兄了。此次还以为可以抓到些什么把柄,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大胆到宫中行窃的,可惜了。”

    孔灿:“说起此事来,文道兄明日可去烟梧月找找消息。”

    文道:“烟梧月?”

    孔灿:“文道兄一下山便入庙堂,这京中诸多鱼龙混杂之事怕是不甚了解。烟梧月面上是北城一家茶楼,实际上是借着个幌子,走消息的地方。有本事多次入宫行窃之人,应也是赫赫有名的大盗了,不可能一点名号没有。去烟梧月打探一番,或许能有消息。”

    文道:“多谢孔灿兄,还是孔灿兄老道。”

    孔灿:“哪里,州司衙门免不了一些俗事。那贵客前些日子常往来于京中,总去烟梧月打探消息,我才知道。”

    文道:“哦?这贵客是何方神圣?”

    孔灿:“坎州宋家,主做些矿产生意。我们不过帮着运送,还是你那准岳丈陈大人与他家更熟,朝廷两成的铜矿,都是从那宋家进的。宋家人来京里,应也是北边战事骤起,朝廷要从他那多收些铜铁。”

    文道将二人送出酒楼,又折返回去。三人攀谈的功夫,于掌柜就在隔壁。一是于掌柜怕二人提起乐坊的事,文道一无所知,随便答应人家什么。二是文道怕孔灿不愿多说,或是自己听不出什么弦外音,特地请于掌柜帮忙。索性,二人至少看起来是知无不言,也没跟文道提半句留香苑现在的状况。许是莎莎颇有手段,一切井井有条。他们手上分子占的小,只要分得到钱财,自然不会多言。

    “于掌柜,可有什么我听漏的?”

    “那倒没有,柳掌柜和这少东家,看来真是感激公子。不过这烟梧月…”

    “烟梧月怎么了?就在此处,我还曾被那烟梧月杨掌柜小小刁难了一番。”

    “走消息,尤其是探听什么大盗的消息,小老儿担心公子官身前去会无功而返。”

    文道靠在椅子上皱眉:“我也担心这个,总不能揣着金钱进去吆喝,谁知道京中最厉害的盗匪是谁。可这又如何是好?”

    “小老儿差人去试试吧。若是探听不到,咱们再想办法。”

    “有劳于掌柜了。”

    “哪里,能为公子出一份力,乃是小老儿的幸事。”于掌柜说完,转身去找他那车夫杨三安排去了。那杨三的机敏文道可是印象深刻,若是杨三都办不到,文道觉着自己更不可能。

    文道入夜时分回到南宅,只见南宅热闹起来。郭婉带着邵安到了。几日来变故太多,众人实在是开心不起来。好在郭婉和翠儿,傅家姐妹早已见过,大家并不生疏。邵安才过百天,正是咿呀学语之时,算是让众人有个专注的事情,暂且不去谈起亡故的文生安宁。翠儿拉着郭婉转遍了南宅,傅珊傅禾也在后面跟着。郭婉是二品封疆大吏的孙女,自小也是宽大宅院里的小姐,南宅虽好,也呼不住她。但听说因为自己要来,陛下特意把隔壁那一套也盘了下来赏给了文道邵忆,还是小小吃了一惊。

    那隔壁的宅院,与南宅一巷之隔,大小相仿,但似乎并未像南宅这般翻修过。本来有主,主人常年不在京中,只有几个下人打理。现在被朝廷出钱收下,又赏给文道。如今郭婉来京,本想着两套宅子,让邵忆郭婉挑一套居住。结果邵忆担心文道这里少了人气,独自愁苦,不想分开,也说若是两人一人一套,岂不是委屈了翠儿。而若说翠儿自己一套,好像又委屈了郭大小姐,翠儿自己也坚决不同意。

    最后大家还是一起住在老宅子,新宅子慢慢收拾着再说。晚间的庭院,以往几无人声,如今有了孩童的咿咿呀呀,文道强迫自己留在邵安旁边,望着邵安,才能挨过些时辰。可邵安认生的很,除了郭婉和奶娘,谁抱着都哭,连邵忆都不行。对文道更是怕的要死,哭声最大。转了一圈,唯有傅珊,一接过邵安,小婴孩就安静下来,抓着傅珊的衣襟不放。众人惊奇不已。

    郭婉到了上京,文生和安宁的尸首也不许太久了。听说跟来的,还有西迟的使节。文道被召入宫。陛下和堂官在正殿里商议,康王独自在偏殿接下了文道:“道儿,此次除了要给你父亲封王下葬,还有一事。”

    文道:“王爷请吩咐。”

    康王:“这次不是别人吩咐你,是要你拿主意。”

    文道:“王爷请讲。”

    康王看了一眼董闲,董闲犹豫着,将一封书信递给文道:“昨夜西迟使节到京,一早就将国书呈给了陛下,这是抄录的西迟国书里的一个请求,你看看吧。”

    文道展开书信,顿时皱起眉头。西迟人要用文帅头颅换安宁公主的尸首回西迟。

    董闲:“公子意下如何?”

    文道正要发怒,康王拦住他:“道儿,两国之间,意气用事没用的。想想到底如何是好。”

    陈曼说复仇,文道只是对父母之死有些怀疑,种下颗种子。邵忆说复仇,文道算是坚定了这颗心,可更多是悲伤,仇恨不过是个幼苗。见到西迟在国书中的要求,文道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愤怒。悲苦如泥水,一点点蔓延,有缝就钻,慢慢将人心占满。这愤怒却如同烈火,瞬间将人心肝焚烧殆尽。父亲全尸,但父母永诀。或是,父母合葬,但父亲死无全尸。这小小幼苗,轻而易举就长为参天巨木。

    “所有的怒,所有的气,都是因为自己软弱无能。越是愤怒,就说明越是软弱。”这是那天陈曼说的,自己母亲是这样告诉她的。文道觉得自己是如此软弱,他在极力阻止自己由气生恨,由恨转怨。

    康王也知道此事对文道来说极难承受,但又不敢让旁人随意决断。康王望着文道:“道儿…”

    “王爷,我…”

    “我知道对你来说太残忍。但我信你能决断好,你是文生的儿子。”

    “换。我要我爹的全尸。有生之年,我定要杀回西迟,把我娘请回来。”

    “好。”

    文道不再入正殿,独自漠然坐在偏殿。良久,才有人来偏殿寻他。

    一二品官服老者,却对着文道行全礼:“文公子,老臣姓朱,在礼部做事。”

    文道回过神,见眼前乃是二品堂官,礼部尚书朱大人,忙回礼:“下官见过朱大人。”

    “五月五,西忠王文生将下葬儒山帝陵。届时,还请文公子到场。”

    “五月五。”

    “正是,既然是按照王爷的礼节,自然要拖些时日,公子勿怪。”

    “全凭朱大人主持。”

    等文道从皇城出来,他已再没有这几日的悲苦之感,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回西迟。但他比寻常人都明白,回西迟,怕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情。“难就不做了?难就做不到?”文道咬了咬牙。调转马头,准备回家和邵忆商量。

    于掌柜却在南宅等着文道。说是杨三已经设法约了京中出名的一位大盗。此人号称京中飞贼,能入皇城。

    杨三:“小的只说,我家公子爷喜欢个物件,旁人又不肯售卖,想请他出手。”

    文道:“何时何地?”

    杨三:“明日午时,烟梧月。”

    文道听了,摸出些银钱赏给杨三:“有劳了。”

    于掌柜:“公子打算如何?”

    文道:“我自己怕是去不得,那烟梧月掌柜认得我。找两个机灵点的差役,就说要偷我家的什么东西。那贼人过来时,将他擒住就是。”

    于掌柜:“公子可有把握擒下那人?据传,乃是京中有名的飞贼,便是皇城,也进得。”

    文道:“他若是进不得皇城,我还懒得抓他呢。不过掌柜的说的有理,得做些安排。”

    于掌柜:“杨三明里暗里说那喜好之人是小老儿,公子差人去时,莫要说差了。”

    文道:“这如何使得。要是擒了那人,岂不是给掌柜的添了麻烦。”

    于掌柜:“不妨事,飞贼自己失了手艺而已。况且这等秘事,并无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