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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五)

    只见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声:“小!小!小!”那铁棒即时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似的,甚至于可以在耳朵里面藏下。众猴无不骇然,叫道:“大王!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又拿出,托放掌上,又叫道:“大!大!大!”

    那棒子当即又化大做斗来粗细,二十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就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拿在手中,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足有万丈高,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

    手中那棒,更是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底下的那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还有七十二洞妖王,都给吓得磕头礼拜,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悟空就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只是却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于是悟空又在花果山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妖饮宴多时。却又让众猴依前教演。猴王还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

    在花果山中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而他则是放下心来,整日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在此过程中,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合共七个。

    他们七个整日讲文论武,走饮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无般儿不乐。又都是有修为的大妖,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做庭闱之路,正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

    这一日,悟空在本洞吩咐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前来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皆是吃得酩酊大醉。悟空送六王出去后,又封赏了大小头目,便倒在铁板桥边的松阴之下,霎时间已是睡着。四健将领着众猴围护,不敢高声惊扰了悟空。

    只见那美猴王在睡梦之中,看见有两个人拿一张批文,上面写得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悟空分说,就把他头上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给索了去,踉踉跄跄,见悟空的魂魄一直带到一座城边。

    猴王此时渐觉有些酒醒,忽然抬头观看,看见那城上有一块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回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

    猴王听说,却是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只是那两个勾死人全然不理悟空如何说,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受审。那猴王见状,恼起性来,就从耳朵中掣出宝贝来,幌一幌,化作碗来粗细,一举手,就把两个勾死人都打为了两滩肉酱。

    而后悟空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枷锁,而后丢开手,抡着金箍棒,就打入了这幽冥界城之中。吓得城内的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而后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与阎王道:“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忙整衣出来看,见悟空相貌凶恶,不是好惹的,当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问道:“你既认不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

    猴王问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甚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不耐烦这些,报名号何用,又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赶忙说道:“我等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悟空闻言,对十王说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回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

    悟空却是喝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没得奈何,虽是有些不合规矩,却也不敢拂了悟空的意,只得答应下来,即请悟空上殿来查看。

    而后悟空就执着如意棒,径直登到森罗殿上,在大殿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自然是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面,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裸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

    而后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虽似人相,却不入人名;似裸虫,又不居国界;似走兽,又不伏麒麟管;似飞禽,却不受凤凰辖。是以单自另有一个簿子记载,悟空见了,一把夺过簿子,亲自检阅,一直看到那魂字的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才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有寿元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悟空假意说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于是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递给了悟空。悟空拿过簿子,竟是把猴属之类,但凡有名者,一概勾之,而后他下了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

    也不与十位阎王说些什么,使一路棒,径直打出幽冥界。那十王假装不敢相近,任由悟空去了,而后他们十个都去了翠云宫,一同参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却原来这也都是地藏王吩咐他们十个做的而已,就是为给悟空下套子。

    而地藏王之所以会这么做,原因却也浅显,他毕竟是佛门中人,一切自然是逃不过墟狱授意,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平白无故算计悟空,惹下一场因果。

    这猴王打出城后,忽然绊着一个草疙瘩,跌了个跟头,猛的醒了过来,只觉得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身旁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

    悟空回道:“睡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

    众猴听闻悟空将自己名字勾了,皆是磕头礼谢。自此,山猴之中多有不老不死者,只因阴司无名,故而拿不了它们。美猴王说完这事之后,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与猴王贺喜。不几日,悟空的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悟空销名之故,也是欢喜,此后每日在山中聚乐。

    又说四海龙王和十殿阎王的奏表与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昊天驾坐于金阙云宫灵霄宝殿中,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丘弘济真人启奏玉帝道:“万岁,通明殿外,有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诏。”玉皇传旨:“着宣来。”

    早有侍御官,将敖广宣至灵霄殿下,礼拜之后。一旁有引奏仙童,接上敖广表文。玉皇从头看过。只见表上写道: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挂,骋凶骋势。惊伤水族,唬走龟鼍。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首归降。

    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臣今启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奉奏。

    昊天看完敖广所进之表,已是知道他所为何事,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师启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赍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上。”一旁有传言玉女,接上仙翁表文,玉皇也从头看过。只见表上道: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逞恶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

    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谨奏。玉皇看完阎王奏表,传旨道:“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也是顿首谢去。

    昊天见龙王和阎王先后这般作为,已是知晓必然是墟狱在后面操盘,毕竟无论是龙王还是阎王事实上都是墟狱的势力,他们这么做自然也是得了墟狱的授意的,再说了那猴子和天渊的关系不清不楚,除了墟狱又有谁敢去捋这个虎须。

    昊天既然想明白了这事,哪有不应允的道理呢?既然你们父子两个要闹矛盾,那自己何不顺水推舟,坐山观虎斗,于是大天尊宣来众文武仙卿,故意问道:“这妖猴是几年产育,何代出身,却就这般有道?”

    这却是为了免得将来天渊找上自己,故意做出的姿态罢了。只见昊天一言未已,班中就闪出千里眼、顺风耳二人进言道:“这猴乃三百年前天产石猴。当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

    玉帝见过场已经做了,于是问左右道:“那路神将下界收伏?”话音未落,就见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伏启奏玉帝道:“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

    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也觉甚喜,吩咐道:“依卿所奏。”

    当即就着文曲星官修一道诏书,着太白金星下界招安。金星领了玉帝法旨,出了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而来。对洞外的众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

    洞外小猴见果真仙人,便一层层地传至洞天深处,启奏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有圣旨请你也。”美猴王听得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叫道:“快请进来!”

    猴王急忙整束衣冠,到门外迎接。金星径入当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受仙班。”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临。”教小猴子们:“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

    金星道:“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大王同往,待荣迁之后,再从容叙也。”悟空道:“承光顾,空退,空退!”当即唤来四健将,吩咐道:“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将领命。

    而后猴王与金星一起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幢中。

    太白金星与美猴王,一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只是这悟空的筋斗云却是与众不同,十分快疾,就把太金星给撇在了脑后,先行赶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却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以及一路大力天丁,展开枪刀剑戟,挡住天门,不肯放猴王进去。

    猴王心中想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既请老孙,如何教人动刀动枪,阻塞门路?”一群人正在闹嚷之间,太白金星总算是到了。悟空就觌面发狠问道:“你这老儿,怎么哄我?被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

    太白金星连忙陪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职,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见他和稀泥,就说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金星连忙用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

    悟空半推半就的就跟着太白金星来至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那增长天王与众天丁这才敛兵退避。猴王这才有些相信太白金星的话。于是同金星一起缓步入天庭里面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

    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

    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瑞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

    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

    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这美猴王,到了灵霄殿外。也不等宣诏,径直就至御前,朝上礼拜玉帝,却是玉帝不敢让这猴子等自己,以免落了因果,给天渊抓住把柄。

    只见悟空挺身在旁,不上前朝礼,只是侧耳听金星启奏。金星启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道:“那个是妖仙?”悟空这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见状,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

    倒不是他们就真的对玉帝心悦诚服了,只是毕竟人家修为摆在那里,又是名义上的天庭之主,那有这般无礼的。

    只是玉帝却不怪罪,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这才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宣文选武选众仙卿,看那处缺少官职,着孙悟空前去除授。

    一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玉帝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心想,这弼马温不如品阶,也就不算屈居我下,不沾因果却是极好,于是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悟空谢恩,他也只是在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