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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零四)

    这行者依旧还变作那赛太岁的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后,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假意叫道:“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他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

    妖王闻听娘娘有请,就欢喜问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就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

    妖王闻言,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行者顺口谢恩,而后与妖王快步来至后宫的门首。那娘娘佯装欢容,迎接了赛太岁,就要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却是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痛,不敢相傍。”

    娘娘也不强求,不碰最好,就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

    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甚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

    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

    妖王闻言,就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开衣服取出宝物来。行者在旁,眼不转睛地看着那怪揭起身上的两三层衣服,却是贴身带着那三个铃儿。

    他解下来后,将些绵花塞了铃铛的口儿,又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方才递与娘娘,叮嘱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后,就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摇动。”而后叫道:“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

    众侍婢闻言,即铺排了果菜,摆上些獐鹿兔之肉,又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故意做出妖娆之态,哄着那妖怪。

    孙行者却是在旁取事,只是挨挨摸摸的,悄悄行近娘娘的妆台,把那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后,径直离了洞府。到了剥皮亭前的一个无人处,展开那豹皮幅子看时,就见中间一个铃铛,足有茶锺大,两头的两个,则是有拳头大。

    他也不知那铃铛的利害,就把铃铛里塞着的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起,骨都都的从铃铛里迸出烟火黄沙,行者急收不住,就见满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门的精怪一拥全都撞入后宫,惊动了那妖王,慌忙教道:“去救火!救火!”

    出来看时,就见原来是有来有去偷偷拿了那金铃儿哩。妖王就上前喝道:“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叫道:“拿来!拿来!”那门前的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帅着众妖一齐攒簇。

    那行者见群妖攻来,就有些慌了手脚,慌忙丢了金铃,现出本象来,掣出耳朵内的金箍如意棒,撒开浑身解数,只管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后,传出号令,教道:“关了前门!”众妖听了令,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

    那行者一时间难得脱身,就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以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处的石壁上。众妖寻不见行者身影,就报与妖王道:“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道:“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道:“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

    妖王闻言,断定行者还在洞内,就只说:“仔细搜寻!”有的妖怪就取水泼火,有的则是继续仔细搜寻,更无行者踪迹。妖王就怒道:“是个甚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

    虎将上前启奏道:“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到此欺骗了大王也。”

    妖王闻言,道:“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道:“小的们,仔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这才是个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洞府的前后门户之后,带着众妖搜寻行者,一直嚷到黄昏时分,还是不见行者踪迹。赛太岁就独自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了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那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之后,钉在门旁,就见前面防备得甚紧,他就抖开翅,飞入后宫的门首看处,只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她那乌云散髻之上,听她哭的什么。

    少顷之后,那娘娘忽而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飞到她的耳根后,悄悄的对她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

    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却是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地问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回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却是有些不信,泪滴滴地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

    行者回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就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便轻轻飞下,落在她的玉掌之间,好便似: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着玉掌,对那苍蝇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问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道:“春娇何在?”就见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吩咐她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

    那春娇即转到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笼,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却是早已飞去。好行者,就见他展开翅,径直飞到那玉面狐狸的头上,又拔下一根毫毛来,吹口仙气,叫“变!”

    那毫毛变作了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她脸上。原来着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就往鼻孔里爬,爬进她的鼻孔中后,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在那里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管呼呼的睡起。

    行者见她睡了,就从她身上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到屏风后与众妖排立在一处。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此时正往前正走,却是有小妖看见了,即报与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

    那妖闻言,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

    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就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把守,务必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自己则是与娘娘径往后宫去了。行者则是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娘娘叫道:“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

    假春娇即同众怪一起铺排了果品,又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着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就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

    真个又各自斟上,又饮干了一杯。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话音未毕,就只听得传来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就又饮了许多。

    娘娘见那妖王酒酣,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还在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只见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

    娘娘就问道:“怎生收拾?”妖王回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那妖王,将那毫毛全都放在他身上,一连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

    那些毫毛随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一齐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一时间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了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

    妖王有些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就真个解带脱衣下来。

    假春娇在一旁,着意看着那妖王的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已是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

    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什么真假,就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又见那妖王还低着头抖这身上的衣服,他就将金铃偷偷地藏了,拔下一根毫毛来,变作了三个铃儿,与真的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些虱子、臭虫、虼蚤,全都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

    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有些朦胧无措,那里认得什么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象前一番。”那娘娘依旧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方才教侍婢道:“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

    那妖王却是不敢,只是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后,就将他的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象出来,而后把身子抖一抖,收去了那个春娇身上的瞌睡虫儿,径直往前走,只听得一阵梆铃齐响,紧打三更。

    好行者,就见他捏着诀,念动真言,使了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却是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来,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地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对里面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

    行者连叫了两三遍,早已是惊动了大小群妖,急急看处,把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又把门儿依然锁上,方才着几个小妖跑入里边去,报与妖王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

    那里边的侍婢随即出了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继续高叫,那小妖却又不敢去惊动妖王。如此过了三四遍,俱都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只管在外面嚷嚷闹闹的,一直弄到天晓,见还没人出来,就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

    慌得那洞内的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外面乱撺撺的在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甚么?”众侍婢这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

    妖王闻言,就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慌张张地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

    那妖闻言,就吩咐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忙出去,隔着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回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

    那小妖听得,即以行者此言回报与那妖怪。那妖随往后宫去,找金圣宫娘娘查问来历。原来那娘娘此时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那娘娘急忙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

    那妖怪才坐下,还未来得及问,就又听得有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回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

    妖王又问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回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

    娘娘闻言,想笑又没笑,故意说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妖王却是不知其故,只是喜道:“定是!定是!”随即起身辞了娘娘,到那剥皮亭上,结束整齐后,点出洞内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

    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那怪,问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见了行者模样,就大怒道:“你这厮: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却是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王也不理,只是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甚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