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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零六)

    言说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蹴鞠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三藏在一旁,看得时辰久了,就硬着头,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有人喊,一个个都喜喜欢欢地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

    三藏闻言,就在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长老向前打了个问讯,就相随着众女一起入了茅屋,过木香亭看处,呀!

    原来那里边没什么房廊,只见那: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九湾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彩华。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

    有一个女子上前,把那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进里面去里面坐。那长老只得进去,忽而抬头看时,发现铺设的都是些石桌、石凳,只觉得冷气陰陰。长老心惊,就暗自思忖道:“这去处少吉多凶,断然不善。”

    众女子却是都喜笑吟吟地对三藏道:“长老请坐。”长老没得奈何,只得暂且坐了,少时间,却是被那冷石头冻得打个冷禁。

    众女子却是仿佛不觉得冷,只问三藏道:“长老是何宝山?化甚么缘?还是修桥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长老道:“我不是化缘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

    长老回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众女子闻言,就连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斋来。”

    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三藏,言来语去的,论说些因缘之类的话。另外的那四个女子则是到厨中去,撩衣敛袖,炊火刷锅。却不知她们为三藏安排的是些甚么东西?

    她们收拾停当之后,端了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请道:“请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长老对着盘子闻了一闻,闻见那盘中之物十分的腥膻,不敢开口用膳,只得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

    众女子闻言,就都笑道:“长老,此是素的。”长老见她们睁着眼说瞎话,就回道:“阿弥陀佛!若象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众女子就说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布施。”

    长老听她们反要怪罪自己,就赶忙辩解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众女子笑道:“长老虽不拣人布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

    长老却是实在不敢破戒,只说道:“实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那长老说完,就挣着要走,却不料那几个女子拦住了门,怎么肯放他,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放了屁儿,却使手掩,你往那里去?”

    她们一个个的,都会些武艺,手脚又灵活,不多时就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掼倒在地。众人将三藏按住,又将绳子捆了,在悬梁高吊起来,这吊又有一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

    那长老被捆在悬梁上后,就忍着疼,眼中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时辰,我命休矣!”那长老虽然有些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就见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之后,便去脱剥自己身上的衣服。长老见了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

    却不料那几个女子都只解了上身的罗衫,露出肚腹来,各显神通:一个个从腰眼中冒出丝绳,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不多时,就把整座庄门都瞒了。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等三藏回来。八戒沙僧二人都放马看担,惟有行者是个顽皮的,他就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而回头,就发现远处只见一片光亮,慌得他跳下树来,对两个兄弟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

    行者又用手指着远处的庄园,问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视之,就见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赶忙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行者却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沙僧叮嘱道:“哥哥仔细。”行者道:“我自有处。”

    好大圣,就见他束一束身上的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来,拽开脚,两三步就跑到前边去,看见那原本的一座庄园被那丝绳缠了足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好似经纬之势,行者又用手按了一按那些丝绳,手感有些粘软沾人。

    行者也不知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他就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时,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

    却不知他要问谁?就见他手中即捻了一个诀,口中念了一个咒,拘得个本地的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问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就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

    婆儿闻言,又问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地回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问道:“他见你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就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

    两口儿在庙内讲了一会儿之后,见行者还在运功,却是没得奈何,只得走出去,战战兢兢地跪在路旁,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行者问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

    土地闻言,却是不答,反倒反问道:“大圣从那厢来?”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又问行者道:“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都歇在那岭上不是!”

    土地就道:“那岭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行者问:“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又问:“他有多大神通?”

    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

    行者又问土地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回道:“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哑。”行者听言,就点头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

    那土地老儿又对行者磕了一个头,就战战兢兢地回本庙去了。大圣却是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的草梢上等待那七个妖精出来。须臾之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

    行者在路边等了不过有半盏茶时,就见丝绳皆尽,依然现出那之前的庄村,还象是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就见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的,走出来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她们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生得十分标致。

    但见: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见了着七个妖精的相貌后,就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彀一顿吃,要用也不彀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

    好大圣,他就嘤的一声,径直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了。头一个女妖才走过桥来,后边的女妖则是走向前来,对她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闻言,却是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而后就见那些女子一路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就已是到了浴池。但见前面有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

    后面一个女子,就走上前,不知念的什么口诀,就听得唿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了,那中间果然是有一塘热水。

    这水却是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头金乌,后被羿开弓射箭,射落了九乌坠地,止存如今的金乌一星,乃是太阳之真火加热的泉水。这天地间,像这样的共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尸身所化。

    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满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处的泉乃是濯垢泉。有诗为证,诗曰: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热浪似汤新。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

    涓涓珠泪泛,滚滚玉团津。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

    这水往下流去足有二三里之遥,一直淌到田里,都还是温水。池上又立得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的后壁则是放着一张八只脚的大板凳。两处山头则是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见了,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了。

    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下来,全都搭在衣架上。又都一齐下去,却是被行者看见: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凝胭,香肩疑粉捏。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

    那七个女子都跳下水去后,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就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

    好大圣,他就捏着诀,又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检物任他行。

    变化之后,行者就呼的一翅,飞向前去,轮并利爪,把那衣架上搭着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而后径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二人,道:“你看。”那呆子迎着行者,见他手中的衣服,就对沙僧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

    沙僧闻言,问道:“怎见得?”八戒就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衣服,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问道:“怎么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又问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

    行者回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

    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

    八戒听他这般说,就取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

    行者闻言,就问八戒道:“凭你如何主张?”八戒回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行者就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早有此意,就抖擞了精神,欢天喜地地举着钉钯,拽开步,就径直跑到那里的泉水旁。忽的推开门看时,就只见那七个女子,全都蹲在水里,口中乱骂着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雕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

    八戒见了,就忍不住调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他如此轻薄,就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

    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里调甚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呆子也不容分说,丢了钉钯,又脱了身上的皂锦直裰,扑的就跳下水来,那怪丢了衣服,本就心中烦恼,见他下水,就一齐上前要打。

    却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后,又摇身一变,变做了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来摸鱼,赶上却是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到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到了东去;滑溜溜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

    原来那水足有搀胸之深,八戒在水上盘了一会后,又盘在水底,那七个妖精都全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好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把我当鲇鱼精哩!”

    那怪见他这等神通,就心惊胆战地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

    那些妖闻此言,具皆吓得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

    八戒却是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