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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晨光初吐

    夜色迷离,浓云裹住穿行的月光,那种厚重感层层叠叠的压下来,让人快要透不过气。

    好在再长的夜终究都会过去,新的一天也随之到来。只是在天光再现的那一刻,对于每个人的意义又各不相同。千万黎民开始着眼于生计,为了糊口而日复一日劳作不休;边塞将士枕戈待旦度过一夜,只有在此刻抬起眼睛看见一缕晨光时才得以稍稍休憩;宫墙前守卫依旧森严,挨了一夜的冷风,卫兵张嘴想通过一个哈欠将所有的疲惫都排遣出去,可又立即憋了回来,生怕因此扰了贵人清静而丢掉身家性命;蜿蜒如蛇自北方穿向西南的河道水波氤氲,一缕缕稀薄的雾气正隆隆上升;云卷云舒,浩渺天地也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黄龙戍外的两股势力已经自觉的站成两队,虽然还在互相“对峙”着,但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紧迫感,就像是等待看着收成的庄稼户,实物就在眼前,而且是那种马上就要兑现的状态,只是如此一来,倒更像是行注目礼一样。

    那扇乌黑的大门如往常一样打开,里面的小吏伸出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大门外早已整装待发的两队人马,揉了揉迷离的双眼,没有惊讶,反倒是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屑。

    在街道的尽头,一匹瘦弱的白马立在张凤白身后,马通人心,所以它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张凤白手里攥着太白剑,目光如星,望了那扇大门外不过数息,然后朝身后的某个角落微微点头,等在那里的人影随之消失不见。

    连续拒客多日的相府大门今日却早早开了,首先出门的是眼睛红肿的宰相夫人,她整了整一身苏锦绣袍,让身后的丫鬟替她检查一番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府邸,眼里露出一丝颓败之色,却是欲哭无泪。

    两名丫鬟也都小心的压低了呼吸,生怕扰了夫人此刻的心情,她早早出门不是为了别事,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送行,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怕就算是她的丈夫已经位极人臣也还是身不由己,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夫人回望的那一眼似乎想要洞穿坚厚的门墙,看看那个扶摇直上身居高位的丈夫,看他是怎么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将要身首异处这件事无动于衷的,多年的相敬如宾她自然理解秦延年官场上的一切,可马上要被处斩的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时间也难免乱了心神而心生怨恨。

    “男人啊,果然还是狠心”她恨恨的咬住嘴唇,咬出血来,让疼痛直插心底。

    看不到府门里有任何动静,她也只能死心。

    等到夫人带着丫鬟消失之后,大门当中才缓缓闪出两个人影,秦延年穿着宽大的素袍,花白的发髻跟每日上朝一样梳的一丝不苟,只是他伟岸的身躯仿佛佝偻了许多,一夜不眠让眼里的疲惫之色难以掩饰,堂堂一朝宰相忽然间好像老了不止十岁。

    “老爷,夫人她也只是爱子心切”跟在他身后的老管家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秦延年挥了挥手,自嘲起来,“这又怎能怪她,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我这个宰相只顾自己名声权位,铁石心肠”

    老管家还想说什么,但知道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不如留给他一份安静,所谓无声胜有声。

    “随我出门吧”秦延年忽然道。

    “老爷,要不要更衣”

    秦延年摇了摇头,“今日我不是当朝宰相,只是一个出门去接自己儿子的父亲,随意些就好”

    老管家有些愣住,他用的可是“接”,莫非他已经这是要去收…他忽然不忍再想下去。

    空气低沉,却让整个京城都显得格外郑重。

    裴纶穿戴整齐,坐在大堂上浅浅啜了一口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白修依旧站在离他不远处,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

    大堂外,不解兵的二十人小队已经集结完毕,像是一支马上就要奔赴战场的敢死队,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都在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任秋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秦殊观的牢房外,一只手握在腰上的刀柄,另一只手不停的敲击着身后的铁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秦公子,我管这块地方也有好几年了,还从来没见过在杀头之前像你这般平静的”他说道。

    秦殊观坐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开口才微微抬起头来,“那是因为人在濒死之前会激发出最强的求生之念,所以才表现出异常的疯狂”

    “那么你呢,你难道真的就不想活了?”

    “或许吧”

    “你真是个怪人,是我见过的除了梁若钧之外最怪的人”任秋风感叹道。

    “哦?你说他是个怪人,代表你并不了解他?”秦殊观似乎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致。

    任秋风眼神变了变,好像在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样,“这世上恐怕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他的过去,他心里的想法”

    “我跟他相识多年,总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可以洞穿一切,但没有人能真正的看懂他”

    秦殊观笑了,摇了摇头,“那我呢,又怪在哪里,难道仅是因为临死之前表现的太过淡定?”

    任秋风吸了口气,“不全是,我有种感觉,你若是死不了以后会成大事”

    “可是我就要死了,很快”

    这时候,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意味着有人正从外面进来,黑暗潮湿的牢狱中时间的概念往往会变得比外面更模糊,据说这样的地方有直接通往地狱的接口,时间会顺着无形的方向流向那里,死在这里的怨魂会随着一起挤在那个看不见的地方排起长长的队伍,所以即便看不见什么也会有种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任秋风站起身来,郑重的看了秦殊观一眼,“今天整个京城都在关注着你的一切,听说还有很多待嫁的女子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同时也有人正在翘首以盼”

    “所以我能送你最后一程也算是幸运”

    飞琼走进大堂,在裴纶面前躬身道:“大人,六皇子会同三司监斩的人都已在等候,大门外卫戍司与兵部的人马还在,只是一直没见到秦相”

    裴纶啜了一口快要失去温度的茶水,“这还真是够隆重呐”

    “也难怪,六皇子本就是个急性子,只是有些事急到底是急不来的”

    他这句话说的含糊至极,不但飞琼不解,就连白修也露出一丝不知所以的神情。

    “若钧呢,怎么没见他的人影”裴纶起身问道。

    飞琼目光一闪,退了一步,却摇了摇头,“他昨夜睡的很早,此刻却不在房中”

    裴纶揉了揉爬满岁月痕迹的脸,笑道:“我还是小看了那件事对他的影响,不过有些事不到迷雾散去就看不到真相,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我掌管黄龙戍多年,所虑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不辜负身后这块太祖御赐的匾额,不想它在我们手上永远的沉沦下去”

    “走吧,是时候一起出去看看了”

    整座京城就像是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缝隙里,可大将军府,此刻却并不安宁。

    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众的丫鬟、仆人,每个人都低着头,背后不停的冒着冷汗,既无计可施又担忧不已。

    在这些人以外还有一队整装配刃的甲士,他们则显得淡定的多,这份淡定更像是无动于衷才表现出的一丝不苟。

    而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一处,那就是一间上了锁的房门。

    不时从里面传出东西摔在地上爆裂声音,让人几乎瞬间把心提到嗓子眼,灵魂都跟着一起出窍。

    突然,一直闹个不停的房间里静了下来,这反倒让人有些意外。

    “大小姐她怎么安静了下来?”一个年纪轻轻的丫鬟侧着脸跟身边的人说道。

    “可能是闹的累了吧”

    司海棠自知道秦殊观被押解回京就在行辕大闹了一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离开军营,一路奔波回到京城,在刚刚进城的那一刻就见到了司燕北,司燕北将其带回家中关了起来,每日一场大闹,小闹更是不断。

    “不是说那个人今日就要送去处斩了吗?小姐大概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吧”年轻的丫鬟有些不更事,把刚刚听到的顺嘴说了出来,虽然那个名字在将军府成了禁忌,但谁都知道她说的是何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把她吓的几乎灵魂出窍。

    “如此不知深浅,看来不是舌头出了问题就是嫌命太长了吧”一个沉重的声音仿佛炸雷一样出现,让所有人都吓的不轻。

    那丫鬟猛一回头,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管家已站在他们身后,而在管家旁边的竟是负手而立面色微凝的大将军司燕北。

    丫鬟自知说错了话,连连磕头告饶,司燕北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盯着紧锁的那扇门,突然眉间现出一缕忧色。

    “不好,快开门”

    锁刚一落去,司燕北便立即大步跨了进去,不顾脚下碎片散落,他的身子如箭弹向仅有的一个人影。

    “海棠,不可胡闹”

    只见司海棠脸色憔悴,双眸遍满血丝,而她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鞘的剑,剑锋寒如水抵在颈间,滴滴殷红的血就像是一朵刺在白雪上的红梅,只有她的神情决绝不可动摇。

    “司燕北,我斗不过你,大不了把你给我的这条命再还给你就是了”

    司燕北面色沉沉,眉间怒意一闪而过,又立即变成了一丝无奈。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啊”

    司燕北站在府门前,望着司海棠手提长枪驱马奔去的背影,负手深思,他身后两人中居然一个便是青海道镇西将军王右军,如今西凉铁骑蠢蠢欲动,谁能想到他竟已悄然回了京城,另外一个却是个不起眼的玄色衣衫之人。

    “大帅,要不要我去把海棠带回来?她这般闯出去怕是要闹到法场”那人声音低沉的说道。

    王右军轻轻斜着眼看了他一下,露出一丝津津有味的笑容,“看来你对她还是不够了解,这丫头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住,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这近乎揶揄的话成功引来司燕北的目光。

    “你何尝不是一如既往,就算是大战临前也不忘了揶揄他人”司燕北并没有动气,他自带威严的声音对于其他任何人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但王右军不同。

    “大帅这是在取笑我了”

    “这一切虽布局紧密,但我知道就算不说你也该尽数了然”司燕北忽然回过身来,“我本无意那孩子的命,只是陛下经年药欲无度,身子早已如大厦将倾,再无转还之可能,而六皇子身边只有我们,兵器虽大,却终究用度于外,不到非常之时不可轻触社稷。”

    司燕北言语深沉,王右军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尖,“秦相与大将军并称我朝文武双道,若能许意于我,当是大事可望”

    司燕北笑了笑,多少有些无奈和苦涩,“这些年来秦延年把朝堂治理井井有条,这是有目共睹的,就算政见不同,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合格的宰相,可惜唯独对皇储之事避而远之,若是能一直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如此大事终不能有半点闪失,忽而才命你将其子押送京城,若不能钳制秦延年,他很可能会成为六皇子前路上的绊脚石,那么在那之前我们就要替六皇子将这块石头搬走”

    他目光如炬,就像两盏明灯扫过对面的每个角落,王右军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在找到或确认找不到之前,他只好等。

    在一个几乎被高墙挡住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连一向敏锐的王右军都未曾察觉。

    那人似乎穿着一身宽松的袍子,衣袖在风中如摇摆的烛焰,高墙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脸,他站着未动,好像也正朝这里看来,或许还跟司燕北有一瞬间的对视,王右军能感觉到司燕北身上的气势突然磅礴起来。

    他再朝那个方向看时,就见那人已经颓败的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完全不似能跟司燕北形成对峙的样子,让他觉得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帅,那是…”

    司燕北如炬的目光也已敛去锋芒,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老了,我也老了,原以为这世上真有心硬如铁之人,看来不过一件衣服的更替就能彻底击垮一个人”

    王右军虽也大概猜到那人是谁,可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司燕北这句更像是感慨的话。

    “衣服是一个人的外壳,穿上怎样的衣服就要扮演相应的角色,这是外物给人带来的转变,就算是我也无可避免”

    司燕北昂起头望向渐渐明朗的天穹,“每当风雨降临时,整个天下便再没有可置身事外之人,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要寻一处华盖以求栖身,不管是谁在这场豪赌里都要下注,可从心底来说我真不想跟他成为敌人”

    王右军吐了口气,“看来大帅还是打算让秦殊观逃过一劫了”

    “算是给海棠她娘一个交代吧”司燕北没有回答是或不是,目光却变得极是悠远。

    “在西关日久,你可曾听说过玉玲珑?”

    王右军听到后立即改了方才的轻松沉稳的态度,讶然和兴奋交织在他的眼里,“听说跟那个人有关,只是蔡文姬出塞未成,这件事也就暂时不了了之”

    “西凉这次的动作恐怕也跟这件事有关”

    司燕北微微点头,“看来用不了多久,朝廷就又要送蔡文姬西出阳关了,这一次北岷大举进犯虽帮了我们的忙,但北岷所图者大,我还是不得已要走一趟,至于西面的事想来那位神秘的西凉王虽也有所图谋,倒也不至大兵犯境”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身边的王右军一眼,“有你在我就放心”

    王右军知道大将军的这句话到底有多重,但也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诺。两个人之间已无需多言,一切都在举止之间。

    “我那里倒还勉强可以应付,反倒是京城,没有大将军坐镇,恐怕以六皇子的性子难以支撑的下来”他表达出了自己的担心。

    司燕北却微微摇头,“有些事总该让他独立去承担才行”

    “希望我们的陛下可以多撑些时日,至少等到我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