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雪拉扎德的故事（四）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秋黎的理由是后背和头发洗着不方便。至于叶凌拒绝的理由，则是因为他的理性还没有消失，叶凌无法像秋黎那样不在乎这些事。明明不是不经世事的女孩子，秋黎在叶凌面前还是毫无防备的样子。
不，难道说正是因为那种年龄吗？
“那么今天就不洗了。”秋黎一脸失望地说。
“为什么要用‘那么’这个词，之前不也是自己洗的吗？快去吧，今天的工作中你也流了不少汗，自己洗澡这件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秋黎一语不发地瞪着叶凌，然后乖乖地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间，“啪”的一声传来，叶凌猛地撞开椅子起身，迅速地拔出了别在腰间的手枪，紧张地扫视着周围。声音相当近，就是从屋内传来的。也就是说，那个离他们非常近。
到底是怎么避开自己的视线？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松懈到这个程度吗？今天的检查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海里来回翻滚，来不及懊恼自己的失策，叶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清楚地意识着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即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也要让秋黎安全地逃出这里。
“不要紧的，叶凌。”秋黎冷静地说着，伸手指向一个地方，“是这个发出的声音。”
“收音机吗……”
叶凌慢慢地收起手枪。之前打开开关后就一直扔在那里的收音机发出了声响，播放出来的声音混杂着噪声，听不清到底放着什么。秋黎走了过去，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尽管噪声也随之变大了，叶凌还是听清了播放的声音。他愣了一下。
千雪和他一起听过的音乐。
柔和优美的曲调在室内回荡着，明明是十分舒扬轻缓的音乐，听久了却又让人觉得有点悲伤。叶凌对音乐没有太多的兴趣，却唯独记住了这首曲子。和永别之人的联系，总是深刻得让人难以忘怀。
“有点悲伤的音乐呢，就像唱着世界的挽歌一样。”秋黎轻声说，摸了摸收音机，“千雪。”
“千雪从未对什么特别执着，只有这个是特别的。这是真行博士，菲利克斯的父亲所留下的遗物。博士他很喜欢古老的东西，他跟我们说，古老的东西上有时光的雕刻，沉淀着岁月的美。像那栋古典的房子，像这个收音机，在他死后，这些东西本来都是要处理掉的，是千雪守护住了它们。”
“很有千雪的感觉。”
“嗯，千雪守护住的东西并不只是这些，我也被她守护着。”秋黎把手放在了收音机上，视线飘向了远方，“昨天说过了吧，最初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相反，那个时候的我本来是要被处理掉的。菲利克斯是人类为了逃亡而制作出来的，如果菲利克斯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就会和同伴分开，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或许是有再次利用的打算，死后制成遗传基因研究的标本，作为实验体来改善下一代菲利克斯的制作。又或者，因为菲利克斯无一例外都有着端正的容貌，说不定会有哪个重要人士想要拿来做玩具。”
“混蛋！”叶凌猛地握紧了拳。
“也没什么不正常，拥有力量的人是不会在欲望面前刹车的。菲利克斯的育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施予教育也需要人力和时间，所以没有用处的东西就只好消灭掉。”
沉重的真相展露在叶凌的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样的事肮脏得让人呕吐。明明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外表，和人类一样的思想，她们却一直被当成异物来看。需要的时候就制造，坏掉了就扔弃。她们来到这个世界，却无法留下自己的痕迹。在上层那些人看来，她们并不是人，只是更加高级的工具而已。
“最先要被带去的人是我。但是，一个菲利克斯拦住了准备将我带走的研究员。”自己被下达了作为废物处理掉的决定，秋黎的话里却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她就像说着别人的事那样，轻描淡写，“那时千雪已经结束了受教育期，被分配到研究室工作，有选择一个助手的权利。为了救我，千雪选了我做她的助手。与同时期一起生活着的同伴们相比，我连长大都很困难，身体像是定格在了某一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我一无是处，但她还是选择了我。此后要被带走的菲利克斯都以各种方法留了下来。结果，谁都没有被处理掉。”
“千雪一开始就问我：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用那样温柔的声音问。”秋黎微微露出了微笑，“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样回答她。”
“千雪的回答不用说也知道啊。”虽然毫无根据，但叶凌依旧确信着。如果是千雪的话，一定会那样回答吧。
——总有一天一定会让你看到的，这是我和秋黎的约定哦。
不仅仅是回答，是用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表情说出来的，那一切全都像画一样浮现在叶凌的脑海中。
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的阳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千雪半蹲着，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她一边摸着秋黎的头一边许下了约定，秋黎也以笑容回应。即使相识不久，但她们间的缘分一定是一生一世的。
“那时，心里好像生出了什么羁绊似的。很模糊，但很温暖。我突然有种清醒的感觉，思维一下变得清晰起来。说不定，出生后的我一直沉睡着，是千雪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秋黎轻轻按着自己的胸膛，闭上眼睛，“我相信千雪的那句话，我开始学习知识。在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基本知识的积累后，千雪辞去了研究员的工作，一直作为我的女仆照顾我，直到那个约定到来的那天。”
秋黎不由得沉默了，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呐，叶凌，千雪，真的死了吗？”
叶凌润了润喉，艰难地开口。“那个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吧。”
“嗯，也是呢。”秋黎沉默地垂下了视线。她看上去就像马上要哭出来一样，但她没哭。叶凌沉默着看着她，知道这一次她依旧选择了忍耐。
叶凌心想，在得知世界毁灭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不安。世界毁灭就像忽而到来的暴雨，未来的道路像是雨后泥泞的小路。但即使如此，路灯依旧闪闪发光，没有动摇，所以这段路的前方依旧明叶凌。对这个世界而言，秋黎是指引了未来的人。对秋黎而言，指引了她的人是千雪。
她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人，她一定很难过。难过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就要将她完全吞噬。她背负着比大海更深重的悲伤，却从未放纵悲伤的感情，一直压抑着压抑着，好像至死也不会留下眼泪。她难过时会仰起头，或者闭上眼努力回想少得可怜的开心的事，就是不让泪水流出。
是了，那么固执。如果不是那份固执的话秋黎不会取得那样的成就吧。拯救人类，这件辉煌光鲜的事背后她究竟付出了多少无人知晓。只有她，只有秋黎做到了那样伟大的事，就像神一样。但就算人们再怎么把秋黎神化，秋黎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
人要做到神的事，究竟要付出多少才够呢。
背负着那么多的悲伤和却不曾倒下，她凛然的身姿异常美丽。尽管瘦小，但又光芒万丈。
叶凌曾被那个身姿深深地吸引着，即使是现在也被吸引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那份美丽。
但只有现在，叶凌诚心祈祷着，祈祷着秋黎可以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即使不美丽也没关系，不管多少次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等她停止哭泣，他会为她擦干泪痕。不管她需要肩膀还是怀抱，不管多少次叶凌都会借给她。如果她需要他安慰他就说话，不需要的话他就沉默。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就算武士愿意为了公主的心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武士可以挥刀斩向任何敌人，只要是公主的意愿所在，即使前面是刀光剑影交错的荆棘丛林，武士也能挥舞手中的剑，开辟一个安宁的空间。
但如果公主选择沉默不语，那武士又能如何？秋黎不愿哭泣，他又能如何？她习惯了将所有的心思掩盖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下，在那背后感情涌动如同大海。
失去的人无法替代，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即使他在这里，即使他会一直陪着秋黎，他也无法填补秋黎的悲伤。他不是千雪，也无法填补秋黎心中的那份悲伤。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多么难过的事也会被时间冲淡，但她用来遗忘悲伤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就这样带着悲伤结束的话，她得不到任何救赎。
不，难道说正是因为那种年龄吗？
“那么今天就不洗了。”秋黎一脸失望地说。
“为什么要用‘那么’这个词，之前不也是自己洗的吗？快去吧，今天的工作中你也流了不少汗，自己洗澡这件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秋黎一语不发地瞪着叶凌，然后乖乖地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间，“啪”的一声传来，叶凌猛地撞开椅子起身，迅速地拔出了别在腰间的手枪，紧张地扫视着周围。声音相当近，就是从屋内传来的。也就是说，那个离他们非常近。
到底是怎么避开自己的视线？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松懈到这个程度吗？今天的检查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海里来回翻滚，来不及懊恼自己的失策，叶凌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清楚地意识着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即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也要让秋黎安全地逃出这里。
“不要紧的，叶凌。”秋黎冷静地说着，伸手指向一个地方，“是这个发出的声音。”
“收音机吗……”
叶凌慢慢地收起手枪。之前打开开关后就一直扔在那里的收音机发出了声响，播放出来的声音混杂着噪声，听不清到底放着什么。秋黎走了过去，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尽管噪声也随之变大了，叶凌还是听清了播放的声音。他愣了一下。
千雪和他一起听过的音乐。
柔和优美的曲调在室内回荡着，明明是十分舒扬轻缓的音乐，听久了却又让人觉得有点悲伤。叶凌对音乐没有太多的兴趣，却唯独记住了这首曲子。和永别之人的联系，总是深刻得让人难以忘怀。
“有点悲伤的音乐呢，就像唱着世界的挽歌一样。”秋黎轻声说，摸了摸收音机，“千雪。”
“千雪从未对什么特别执着，只有这个是特别的。这是真行博士，菲利克斯的父亲所留下的遗物。博士他很喜欢古老的东西，他跟我们说，古老的东西上有时光的雕刻，沉淀着岁月的美。像那栋古典的房子，像这个收音机，在他死后，这些东西本来都是要处理掉的，是千雪守护住了它们。”
“很有千雪的感觉。”
“嗯，千雪守护住的东西并不只是这些，我也被她守护着。”秋黎把手放在了收音机上，视线飘向了远方，“昨天说过了吧，最初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相反，那个时候的我本来是要被处理掉的。菲利克斯是人类为了逃亡而制作出来的，如果菲利克斯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就会和同伴分开，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或许是有再次利用的打算，死后制成遗传基因研究的标本，作为实验体来改善下一代菲利克斯的制作。又或者，因为菲利克斯无一例外都有着端正的容貌，说不定会有哪个重要人士想要拿来做玩具。”
“混蛋！”叶凌猛地握紧了拳。
“也没什么不正常，拥有力量的人是不会在欲望面前刹车的。菲利克斯的育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施予教育也需要人力和时间，所以没有用处的东西就只好消灭掉。”
沉重的真相展露在叶凌的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样的事肮脏得让人呕吐。明明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外表，和人类一样的思想，她们却一直被当成异物来看。需要的时候就制造，坏掉了就扔弃。她们来到这个世界，却无法留下自己的痕迹。在上层那些人看来，她们并不是人，只是更加高级的工具而已。
“最先要被带去的人是我。但是，一个菲利克斯拦住了准备将我带走的研究员。”自己被下达了作为废物处理掉的决定，秋黎的话里却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她就像说着别人的事那样，轻描淡写，“那时千雪已经结束了受教育期，被分配到研究室工作，有选择一个助手的权利。为了救我，千雪选了我做她的助手。与同时期一起生活着的同伴们相比，我连长大都很困难，身体像是定格在了某一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我一无是处，但她还是选择了我。此后要被带走的菲利克斯都以各种方法留了下来。结果，谁都没有被处理掉。”
“千雪一开始就问我：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用那样温柔的声音问。”秋黎微微露出了微笑，“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样回答她。”
“千雪的回答不用说也知道啊。”虽然毫无根据，但叶凌依旧确信着。如果是千雪的话，一定会那样回答吧。
——总有一天一定会让你看到的，这是我和秋黎的约定哦。
不仅仅是回答，是用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表情说出来的，那一切全都像画一样浮现在叶凌的脑海中。
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的阳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千雪半蹲着，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她一边摸着秋黎的头一边许下了约定，秋黎也以笑容回应。即使相识不久，但她们间的缘分一定是一生一世的。
“那时，心里好像生出了什么羁绊似的。很模糊，但很温暖。我突然有种清醒的感觉，思维一下变得清晰起来。说不定，出生后的我一直沉睡着，是千雪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秋黎轻轻按着自己的胸膛，闭上眼睛，“我相信千雪的那句话，我开始学习知识。在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基本知识的积累后，千雪辞去了研究员的工作，一直作为我的女仆照顾我，直到那个约定到来的那天。”
秋黎不由得沉默了，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呐，叶凌，千雪，真的死了吗？”
叶凌润了润喉，艰难地开口。“那个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吧。”
“嗯，也是呢。”秋黎沉默地垂下了视线。她看上去就像马上要哭出来一样，但她没哭。叶凌沉默着看着她，知道这一次她依旧选择了忍耐。
叶凌心想，在得知世界毁灭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不安。世界毁灭就像忽而到来的暴雨，未来的道路像是雨后泥泞的小路。但即使如此，路灯依旧闪闪发光，没有动摇，所以这段路的前方依旧明叶凌。对这个世界而言，秋黎是指引了未来的人。对秋黎而言，指引了她的人是千雪。
她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人，她一定很难过。难过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就要将她完全吞噬。她背负着比大海更深重的悲伤，却从未放纵悲伤的感情，一直压抑着压抑着，好像至死也不会留下眼泪。她难过时会仰起头，或者闭上眼努力回想少得可怜的开心的事，就是不让泪水流出。
是了，那么固执。如果不是那份固执的话秋黎不会取得那样的成就吧。拯救人类，这件辉煌光鲜的事背后她究竟付出了多少无人知晓。只有她，只有秋黎做到了那样伟大的事，就像神一样。但就算人们再怎么把秋黎神化，秋黎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
人要做到神的事，究竟要付出多少才够呢。
背负着那么多的悲伤和却不曾倒下，她凛然的身姿异常美丽。尽管瘦小，但又光芒万丈。
叶凌曾被那个身姿深深地吸引着，即使是现在也被吸引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那份美丽。
但只有现在，叶凌诚心祈祷着，祈祷着秋黎可以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即使不美丽也没关系，不管多少次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等她停止哭泣，他会为她擦干泪痕。不管她需要肩膀还是怀抱，不管多少次叶凌都会借给她。如果她需要他安慰他就说话，不需要的话他就沉默。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就算武士愿意为了公主的心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武士可以挥刀斩向任何敌人，只要是公主的意愿所在，即使前面是刀光剑影交错的荆棘丛林，武士也能挥舞手中的剑，开辟一个安宁的空间。
但如果公主选择沉默不语，那武士又能如何？秋黎不愿哭泣，他又能如何？她习惯了将所有的心思掩盖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下，在那背后感情涌动如同大海。
失去的人无法替代，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即使他在这里，即使他会一直陪着秋黎，他也无法填补秋黎的悲伤。他不是千雪，也无法填补秋黎心中的那份悲伤。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多么难过的事也会被时间冲淡，但她用来遗忘悲伤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就这样带着悲伤结束的话，她得不到任何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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