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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裂的矿场

    暗黑色的矿灰簌簌而下,陆想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一口气没喘上来,便又连咳不止,只得停下手中动作,倚着挖煤铲,对着喉咙使了下力气,才把痰吐了出来。

    下一刻,痰又淤积在喉咙之中,让他不吐不快,但同时、喉咙又发起疼来。

    陆想知道:尽管身体的本能告诉他,他吸入了脏的东西,需要立马吐出去;但显然,这于事无补,反而,还由于频繁的咳嗽,让他的喉咙,正像他一样,由于过度的负荷,而受到了损伤……

    昏暗的地下矿洞里,每隔十几米,就挂着一个昏黄的矿灯,照出这几十米的甬道里,十多个赤裸上身、却分辨不出肉体的工人。

    他们正像陆想一样,每铲几下,便忍不住咳嗽个一两声;但与陆想不同的是,这些工人的脸上几乎没有痛苦的神色,他们很快就又提起了挖煤铲,重新激起又一团飞灰。

    这归功于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已工作了数年,身体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但陆想还不行,他还得一年才能成年,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也才只不过工作了半年。

    “吱吱——”

    一只小胖老鼠从一处凹洞中爬出,两眼由阴暗变为清晰。

    陆想看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点笑容,想说出“小黑”二字,却又实在不想说话。

    离陆想一两米的一个相对年迈的工人见状,凑了上来。

    陆想嘶哑地叫了一声:“师傅。”

    师傅笑了笑,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一块还算干净的馒头,递给陆想,用脖子朝老鼠努了努。

    陆想接过馒头,递给了小黑,小黑抓着馒头,退回了凹洞之中,接着,从黑暗中传出一阵啃东西的声音。

    师傅笑了笑,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拿起铲子,又开始了工作。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和这里的环境迥异的脚步声,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从明亮处走了过来,站在了离陆想不远处的地方。

    他对工人们说道:“上周矿场的产量虽然有些下滑,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大家不努力,而是因为到了年中,大家干了半年的活儿,难免会有些松懈。”

    顿了顿,又道:“为了犒劳大家这半年的努力、以及激励大家再坚持一下,”他笑了出来,强调道,“我个人出资,今晚,只要大家能完成场里给每个人的指标,到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多打一份肉菜!”

    话音落下,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工人们,却发现工人们只是稀稀落落地应和几声,有些甚至连瞧都没瞧上他一眼。

    他讪讪一笑,恼怒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时,一个嘶哑又微弱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马,马老板,我……”

    马老板转过身来,陆想正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既强忍着难受又有些胆怯。

    “怎么了?”马老板问道。

    “我……我喉咙很难受。”陆想道,“想回去休息一下。”

    “请假?”马老板的眼神登时锐利了起来,“你这个月,已经请了几天假了?”

    “三……三天。”陆想莫名感到了一丝羞愧。

    “这才工作了半个月,你就请了三天假?”马老板质问道,顿了顿,没等陆想回答,就断然道:“不行!”

    陆想一急,忍不住道:“可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周末是不用上学的。”

    “上学?”马老板一愣,怒极反笑,大声道,“这里是矿场,不是学校!你在这里的身份是工人,不是学生。还周末放假?”马老板嘿然道,“你周末如果不用吃饭了,我周末就给你房价!”

    周围正在工作的工人们几乎都是背对着马老板的,他们黢黑的后背微微一颤,就又继续手上的工作了。

    “可我现在……”尽管声音更小了,但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的话,“真地很难受。”

    “身体不舒服就要请假?”马老板驳道,“你难道一点意志力都没有吗?你把还在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的同事们看作什么?”

    “你比他们高贵?”马老板反问道,“你以为就你难受,别人就不难受了?”

    陆想涨红了脸,道:“可……可……”

    “就说带你的师傅。”马老板指了指陆想的师傅,“去年,你师傅的父亲去世了,但即便如此,为了不耽误集体的进度,你师傅还是留在了岗位上,认真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没有请假。”

    马老板顿了顿,义正言辞地问道:“你师傅连父亲去世了、都能坚持工作,而你不过是身体难受了一点,就舔着个脸请假,你就不害臊吗?”

    背对着他俩的师傅,在马老板说话的时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但等马老板的话说完,便又照旧拿起了手上的煤铲……

    陆想听着马老板的话,见到这一幕,心头一震,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马老板见状,大悦,温声道:“你能有份工作干着,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珍惜。”

    说完,马老板转身便往回走去,走了没几步,背后响起了一个伴着咳嗽声的声音:

    “不!咳……咳……”

    马老板怒而转身,陆想强忍着说道:“我……我要回家。”

    马老板一愣,冷笑道:“你哪有家?”

    陆想呆了一下,却不再多说,有些磕绊地往洞外走去。

    马老板面色登时难看起来,道:“你再走一步试试!”

    陆想没有停下,在走到马老板身边的时候,马老板怒火中烧,忍不住大手一挥,把陆想抡倒在地。

    这一声坠地,引得其它工人尽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了这边。

    马老板脸上一怒,大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工作!”

    工人便又转过了身去。

    马老板接着俯下身子,对艰难爬起的陆想说道:“你还要回家吗?”

    陆想满脸血污,有些惧怕、又有些愤怒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马老板大怒,抬起手来,便一挥而下。

    黑暗中银光一闪,马老板“嗷”地痛叫一声,缩回了手去。

    他看向手掌,手掌已经破皮出血;再往地上看去,就见在陆想旁边,有一只小黑老鼠,正龇牙咧嘴地看着他。

    刚才,便是“小黑”从暗处偷袭,咬破了马老板的手掌。

    马老板惊怒交加,既担心被老鼠咬伤、受了感染;又气不过自己竟受了这么大委屈,蓦地抬起脚来,就往“小黑”踩去,“小黑”嘶叫一声,躲闪开来。

    马老板正要再踩,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他寻声望去,只见本来对着他的工人已经面向了他,脸上麻木地带着几丝讨好的笑容,像久未说话一样地说道:“马老板,矿洞里打老鼠,不吉利。”

    马老板愣了一下,再看向周围,发现甬道里的工人们都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数看着他,半数看着地上的老鼠,眼神都是绿幽幽的。

    马老板吓了一跳,再看向小老鼠时,虽然仍带着恨意、却也不敢再踩,手上的疼痛火辣辣地传来,他朝陆想哼了一声,便转身往洞口走去,走了没几步,就忍不住嘟囔道:

    “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亲爹死了都不在意,却在意一只老鼠……”

    而陆想,这时才站稳了身子。

    他死死盯着马老板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是否该等马老板先走出视线,他再出去。

    “没事儿吧,陆想?”

    陆想闻声转过头去,原来是他的师傅凑了上来,黢黑着脸、看着他,脸上好像是关切的神色,又好像不是。

    陆想看着师傅,没有回话。

    师傅见陆想没有回应,也不在意,很快就看向了别处,嘴里自顾自地回忆道:“中考完,甚至还没出成绩的时候,我父亲就决定让我弟去读高中,说是什么……我弟更容易考上大学。”

    “但你知道么,陆想!”师傅有些激动了起来,“中考成绩出来后,我比我弟,高了整整十分,即便这个时候了,我父亲的决定还是没有改变。”

    “我从未喜欢过我的父亲,就像我知道,”师傅眯缝起了双眼,竟咧着嘴笑了起来,“他从未喜欢过我一样。”

    陆想的眼神微微有些变化了,似是有所触动。

    “但即便这样——我痛恨我的父亲,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师傅呼了口气,看向了马老板的背影,似是情不自禁地说道,“当他说出我不能回老家奔丧的时候,我还是想把他那只肥头、一铲子铲下来!”

    陆想心头一惊,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师傅见状,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说道:“陆想,师傅再教你一个道理——那些张嘴、闭嘴说‘集体’的人,他们从集体中得到的,一定比集体中的其他人多,甚至,全部。”

    陆想这时开口了,问道:“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师傅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以为,矿场雇的那些保安,真是为了防止外边的人进来的吗?”

    陆想将信将疑,又问道:“就一点逃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师傅面对陆想询问的脸庞,迟迟没有回答,忽然一跺脚,怒骂道:“这半年多挣的钱,这几年在矿场累积下来的奖金,他马狗子还欠着我呐!老子如果现在跑了,岂不是都打了水漂?”

    陆想一怔,蓦然嘲讽地笑了一下,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

    师傅愣了一下,恼怒地道:“我可是你师傅,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陆想置若罔闻,又问道:“这样的日子,会变好吗?”

    师傅张了张嘴,呆住了。

    陆想看向了甬道内其它的工人,他们有的还在工作,但更多的人、都已经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齐齐看向了他。

    黑暗的矿洞里,只有他们的眼白,好像才带有一点儿色彩。

    “咳咳。”

    一团飞灰扬起,陆想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他强忍喉咙的剧痛,看向了甬道的出口,马老板的背影、此时还没有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下一刻,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