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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刘小美,2012年,夏」(1)

    瑜玲按摩店登记的临时工名字叫“刘小美”。

    陆志泱在医院对甄誓仁问询完毕,又跑去按摩店将临时工的身份证号打印下来让耗子去查。他原本想立刻驱车前往按摩店,光是走到车上的时候就磕磕绊绊哈气连天,被耗子拦了下来。

    师父,疲劳驾驶可不行,还得多活几年呢。耗子是这么说的。

    陆志泱在车上把座位放倒小憩了片刻,便开车去了按摩店。

    这个刘小美……它实在是个奇怪的名字,艳俗又普通,好像刻意为之。手搭在方向盘上,陆志泱脑子里全是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可能经历的人生。她在哪里出生?拥有着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家庭?她有几分姿色,但是不是又总被姿色所拖累?她在哪里上过学,毕业之后又去了哪里,她有没有恋人,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人如其名,而名字就注定了他们的人生。

    走进按摩店二层的时候他们被堵在了楼梯口。走廊过于狭窄,层高只有两米出头,相当压抑地盖在他头顶,两边的墙壁用深红色的墙毯装饰,上面的图案已经很模糊了,脚边的踢脚线也零散地洒落下来一些墙皮,就堆积在墙角,像干燥的雪。

    走廊每隔差不多三米的距离就放了一盆花和垃圾桶,并不长的空间还摆着三张长条形的中式台桌,那让本来就狭窄的地方变得几乎一次只能供一人通过,陆志泱探头探脑地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而就离他差不多一米远的地方站着几个清晨就从花都街派出所前来的民警,其中一个侧过身打算给他让出空间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站在甄誓仁出事的207包房外的熟人。

    梳着马尾,身材笔挺,回过头来的时候双眼笑起来很弯,嘴角有两颗不太明显的梨涡。

    “陆队长、这么晚才来?”

    是老面孔了。

    这两年他和程络平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程络被借调到他们大队之后,没跟他共事多久就被编入了信息科,他们时不常在单位碰见,偶尔配合开展工作,却都意外地没有直接交集,终归变成会在走廊打照面的点头之交。

    ——当然远不止“点头之交”,在程络看来。她总认定陆志泱是她的救命恩人。从警之后,她见过了越来越多足以萦绕在她噩梦里的场景。她记得每一个现场飞溅的血迹,记得人们的哭喊和伸冤,或是每一场凶案背后泯灭人性的故事,还有她刚调来观港区就遇到的四起无从查证的连环杀人案。

    但她更记得那辆卡车,车牌号已经模糊了,但它方形的、好像恶魔的双眼一样的车灯反射着正午的烈日,呼啸着向她冲来,让她即便过了三年依旧不寒而栗。

    然后她的视野就被遮住了。她无法忘记那一刻,陆队长厚重的手掌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后推去……真的有人会舍身去救一个刚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人吗?

    程络深信,陆队长就是那种千年难遇的人。

    她脸上可严肃了,内心恨不能绕着溟港跑十圈。

    所以,她记得和陆队长共事的每分每秒。当然如此。刚入职那阵子,她一边觉得陆队长这种性格不那么好相处,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说话不留情面,和她保持着公事公办、至少半米的距离,一边又在意着——

    什么时候这距离能缩短点?

    “不敢打扰你们检查现场嘛。”陆志泱嬉皮笑脸地答道,语气里刻意添了点小心翼翼。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又低沉,神态却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呢?程络很认真地看向他。

    她想起自己刚到观港区分局那阵子,对什么事都有点过分紧张。在警校的时候,辅导员跟他们这些学生说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就别想着跑案子了,给领导们端茶倒水也就差不多了。所以意外地获得了从派出所调去区公安局的机会之后,她无论见着谁都毕恭毕敬,就差管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叫“老师”,而这位被她喊了小半年“队长”的家伙虽然面部肌肉似乎不太发达,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心地倒是不坏。

    “你进来吧。”她忍不住笑了,招呼陆队长进屋——现在确实已经是真正的“队长”了,“这破地方扫黄被扫过两次了,没用,还开得好好地。”

    “监控呐?”

    “这地方没监控,我们只能沿着紧急出口往外一路看看有没有什么逃跑迹象。”程络指了指陆志泱的身后,“今天凌晨扫黄的就是从这楼梯上来的,207在最里面,如果刘小美想跑,也只可能从走廊另一头的紧急出口离开。”

    她给陆志泱让开差不多半米的距离,好像招待客人似的,“进来看看吗?”

    包房里的血不少。陆志泱有点刻薄地想,起码甄誓仁这家伙不会再拿他那玩意祸害小姑娘了。

    “可以看出这个刘小美非常谨慎。”程络在他旁边说道,“这房间里除了按摩床,她应该是没接触别的地方。除了血迹我们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店老板告诉我们他们对按摩小妹的管理是很严格的,因为做这一行的,能尽量少留下些痕迹是最好的……”程络嗤笑了一下,“然后那老板还在狡辩,说他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才没有甄誓仁说的那回事。”

    “老实讲,他招刘小美的时候,说不定真是只想招个正经临时工而已。”陆志泱低下头来看那张按摩床,狭窄的、顶头有椭圆形的镂空。甄誓仁的脸就架在这里,几个小时前。然后他的脖子被浴巾捆上,下体被割下来又塞进嘴里。陆志泱抬起手,跟随着脑海中模拟的情景做着动作。

    “浴巾还在吗?”他边比划边问。

    “在,一会儿去送检。”程络回答。

    他“嗯”了一声,“紧急出口外面有监控吗?”

    “到大路上有,但这楼后面是个垃圾站还有停车场,有很多监控死角,想逃出去不被发现非常容易……”

    陆志泱叹了口气。

    他怕不是再一次要和某个重要的人擦肩而过了。

    “娃娃脸”、……

    刘小美会是那个“娃娃脸”吗?

    然后走廊里一阵骚动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听到有人在喊“师父”,然后他就知道一般来说有能耐扰乱平静的除了耗子也不会有别的人。他回过身想迎上去的时候,刚巧就被闯进来的耗子撞了个满怀。

    “留神!”耗子虽然比他瘦小一些,却还是差点把他撞了个趔趄。“师父!对、对不住……”耗子吓得扶住他。

    “刘小美的身份证使用记录追踪到了。”

    耗子语落,才看到站在他身边的程络,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冒失的模样有失威严,窘迫地挠挠头。陆志泱煞有介事地喝道,脸上忍不住笑意,“介绍一下,这是程络,程队长。”

    耗子挺直了身子,诚惶诚恐朝程络敬了个礼,“程队长!”

    程络赶忙凑上来拽着陆志泱的胳膊,“搞什么啊,陆队长。”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耗子说,“叫我程络就好,别信你师父。”

    陆志泱抬手道,“程队长,这是耗——是李绍云,上个月刚来的。”

    耗子有些懵,他慌乱地打着招呼,敬礼又欠身,眼神来回在这两人身上移动,他来了这些日子可从来没见过这个程队长,也不知怎么就和自己师父一副挚友的姿态。

    “说正事,耗子。”然后陆志泱扭回头看他。

    耗子把打印的记录递了过去。那上面附着一张刘小美身份证的复印件,黑白色的,证件照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遮盖不住刘小美那异于常人的清秀长相。

    “这个刘小美,溟港本地人,今年24岁,无业。”耗子说,“值得注意的是,她是个孤儿,9岁的时候被人领养,领养人叫刘建东,这可有一番说法了。”

    然后耗子在这里就停下了,把陆志泱急得皱眉,“倒是继续说啊?”

    耗子应了一声,为自己卖的关子还有点洋洋得意,“刘建东九十年代是人民银行支行的内审处处长,04年的时候被人举报,抓起来了,判了好些年呢。1998年,他在花都街福利院领养了刘小美——”

    “花都街福利院?”

    耗子被他打断了,抬起头来看他,“师父,你想到什么了?”

    他自然是想到什么了……

    又是花都街福利院。

    2010年1月,姚盛昌案发生的一个多月之后,民惠路发生的那另一起凶案,那个被用同样手法阉割又杀害的男人,花都街福利院前院长赵盛德。

    “没什么,你继续说。”他却说道。

    “您看,这个刘小美的身份证一共被用了四次,都在今年上半年,很怪吧?”

    陆志泱点点头。耗子继续道,“第一次是今年1月8日,入住民惠路的帕萨迪纳酒店;今年3月12日,罗湖区黑泽明电影展,购票需身份证登记,是刘小美出现的第二次;第三次,今年4月23日,现于北郊的奥林匹克公园;第四次,在中央图书馆借了安德鲁·霍奇斯于1983年所著的《艾伦·图灵传》,在6月5日。”

    “你发现什么了吗?”他瞪大眼睛,抬起头瞥向程络。包房里只有耗子的表情有些懵。

    而程络回视着他,微张着嘴,双眼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却那样有神,了然而震惊。

    “师父,你发现什么了?”

    陆志泱的呼吸凝滞了。

    “刘小美使用身份证的这四个日期,和去年谢兴龙连环杀人案的四个日期一样。”

    不到十分钟后,他叫上程络离开了。他们把耗子一个人留在了现场,那年轻人差一点就扯着嗓子慌里慌张地跟在他们身后问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陆志泱也觉得就这样把一个还没入职一个月的新人独自扔在现场和派出所的弟兄们面面相觑不太合适,但他必须要带着程络去一个地方。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溟港北郊山区的凌峰山墓园。前往陵园的路上,陆志泱提起了甄誓仁今天早上讲的故事。

    他说,“我们去按摩店之前,先去了医院见了甄誓仁。”

    “我听说了。”程络点点头。

    “你知道甄誓仁一直声称,他遇到的人是‘娃娃脸杀手’吧?”

    程络皱起眉头,“嗯,听我们队长讲了。但甄誓仁这人一直疯疯癫癫的,我可不信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谢兴龙不是‘娃娃脸杀手’吗?他有什么根据?”

    “他说自己遇上的这个按摩小妹是男扮女装的。”陆志泱叹了口气,“我知道甄誓仁这种混账东西最擅长虚张声势,但他从来不是那种会跟咱们分享信息的人、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我实在……”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说的。”

    “……刘小美是个女的啊?”程络嘟哝道。

    “有没有可能是这个男扮女装的‘按摩小妹’盗用了刘小美的身份证件?”他问。程络没说话,送给他一片让他相当心虚的沉默,但她看上去确实在仔细思考陆志泱的话。

    “陆队,”程络突然喃喃道,“你说,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凌晨,突然有人举报瑜玲按摩店,引来警察呢?”

    陆志泱的心脏漏了一拍,不知为何。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预感自己好像就快要触碰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又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