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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南山与秋色

    “予夺,你要是去打仗,可要活着回来啊。”童彤坐在予夺背上,嘴里咬着一根狗尾草,一边拿拳头敲着予夺的后脑勺,一边含糊交代着。

    “当,当然!”予夺双拳抵着地面,双腿绷得笔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你才是,那,将军府,可,可比得上,龙潭虎穴,你可不要,死得太快!”

    “哼!”童彤拍了予夺一巴掌,又拿衣袖去擦他头上的汗,“我是去当丫鬟的,丫鬟!你没见过?不就是伺候人么?能比打仗危险?”

    “哎,你可别说,”陆九千坐在屋檐底下,背靠着房门,斜眼看着童彤,“这深宅大院的,可不比战场简单。那一个个老爷夫人的,哪个把丫鬟当人看?”

    “对!”予夺累得气喘吁吁,可陆九千脚边的香炉才烧了一半,“童,童彤,要么,你别,别去了。”

    “嘿!”童彤从予夺背上跳下来,双手叉腰,“你们这说的叫什么话!予夺都能去打仗了,我难道就不能去当个丫鬟?!”

    “上去上去,”陆九千连连挥手,催着童彤跳回予夺背上,“他这训练可不能停。赵将军这回出征,选的尽是精兵良将。予夺未及弱冠,本就叫人看低一等,若要成功入伍,他明天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惊天动地才行!”

    “那我呢?”童彤撅着嘴,“我要准备什么?”

    “你且放心,”陆九千抱着手,打了个呵欠,“左夫人都替你准备好了,到时候你见机行事就行。”

    “左夫人真好,”童彤晃着双脚,“人又美心又善,还特别有本事。九哥,你有机会一定要带予夺见见她。”

    “我才,不见,”予夺眼角充血,脖子上爬满了狰狞的血管,嘴里喘得停不下来,“什么,夫人。我要,见,将军!”

    “你个倔驴!你就跟着将军打仗去吧!”童彤狠狠在予夺背上拧了一把,疼得予夺一晃,差点没把她给掀下来。

    “别闹别闹,”陆九千看着,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早起,今天早歇着。都回房去!”

    童彤答应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去了。予夺翻身躺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总算是呼吸平顺了一些,这才出声叫住陆九千:“九哥。”

    陆九千端着香炉正要起身,听他这声唤又站住了:“怎么?”

    “九哥,”予夺压低声音,“我去了边疆,童彤有什么事,谁来照应?”

    陆九千盯着予夺,笑了:“不放心你九哥?”

    “不是,”予夺挠了挠头,越来越长的头发此时灰扑扑搭在他额头上,“九哥你又不可能时刻关照着她。她那性子,去当丫鬟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陆九千走到予夺身边,盘腿坐下:“你觉得她是什么性子?”

    予夺乐出了声:“野丫头。”

    “呵呵,”陆九千点点头,“但她比你聪明多了。”

    予夺继续笑:“那是,跟我不能比。”

    陆九千叹了口气:“你自己小心,凡事写信。童彤这里我还能打听着,你那里实在鞭长莫及,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予夺答应一声,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九哥,你觉得左夫人是真心帮我吗?”

    陆九千盯着香炉出神许久,摇了摇头:“予夺,她是真心假意并不重要。那天左世任说的时局,我或多或少也听说过。如今的朝堂是武将的朝堂,你师父与朝堂的关系又是错综复杂。若要解开迷局,找到你师父,投入朝堂是唯一的选择。左夫人行事,初衷肯定是为了王族。也许她是为了在赵将军身边安插人手,也许她也是为了找到你师父,无论如何,她给你指的这条路都必须走下去。”

    予夺看着天空,点点头:“师父以前教我,心有所求,就会陷入桎梏,所以成佛都讲究看破。九哥,这做人怎么能看破呢?我好像越来越不懂了。”

    陆九千大笑几声,连连摇头:“我也不懂。予夺,这世上没人能懂。”

    “是吗?”予夺的眉头皱成一团,不再说话。

    三人各自收拾歇息,当夜无事。

    第二天,三人天未亮就起身,赶往千阳城。

    映月城和千阳城本就相隔不远,三人排队进千阳城门时,也不过清晨时分。

    “二哥,听说此次征兵却是严苛得很,赵将军都会亲临校场。不就是对付个边疆小国么?怎么搞得阵仗如此之大?”门口排队的大多是精壮青年,聊的都是眼前时事。

    “你又有所不知了!”被唤作二哥的青年高声答话,“赵大将军多年不曾亲身作战,此次出兵,是为了提携自己的儿子!”

    见周围人群多露出恍然的表情,二哥脸上神采更甚,说话声音更高了:“我听说啊,那赵家大郎,大名叫赵无佞,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根本不会打仗。而那赵家二郎,叫赵无睚,是个混世魔王,早早就因为当街行凶被他老子发配出去了。如今出了个赵家三郎,却是个好的,从小习武,身手不凡,一看就是个当将军的材料。这回啊,却是赵大将军要磨练他这个小儿子,顺便给他挣点军功,好让他接班掌管赵家军!”

    予夺张着耳朵听着,正听得兴起,就见门口官兵朝这边挥着长枪,大声叫骂:“哪个龟孙子在这儿放屁呢!大庭广众,胆敢诋毁将军府,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哈,”陆九千低头笑了,轻声给予夺他们补充,“这人说得也差不离,那赵家却是没有子孙福,前两个儿子一个迂腐一个猖狂,外人看了直说可惜,王室看了却放心得很。但这赵家三郎,我却没听说过。此番突然现身,又正值王室和赵家翻脸,倒是有趣,有趣得很。”

    予夺和童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低头沉默着紧跟队伍进了城门。

    这千阳城和映月城虽相隔不远,气势风貌却全然不同。映月城沿江而建,就连街道房屋都透着水一般的柔韧和灵气。而千阳城临山而立,一座座高门大院整齐肃穆,一条条青石街道宽阔大气,就连街边摊贩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都刻着尊卑规矩、不可逾越。

    童彤从进城开始就皱着眉,越走眉头皱得越紧。

    “校场就在前面。”陆九千领着予夺他们快步疾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一片人山人海,围着一片开阔场地。

    “报名了报名了!先报名再比试!”校场旁边摆了个桌子和公示牌,一队官兵正指挥人群排队报名。

    “军爷,军爷!跟谁打?是打赢了才能入伍吗?”人群里有人问。

    “比试就是看看你们的拳脚功夫,不论输赢!要不要你是将军说了算!”坐着登记的军官解释着。

    “将军?将军真的来了?!”人群沸腾了。

    “少废话,不报名就退后!退后!这回是赵大将军亲自选兵,要的都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报名就少来添乱,退后!”官兵们把人往外推,有那腿脚不好的就被推倒在地上,疼得直叫唤。

    陆九千上前拽起来好几个看热闹受伤的,这些人又给他作揖道谢闹了好一阵子。等到陆九千脱身出来领着予夺去报名的时候,校场里已经打了好几轮了。

    “名字?”登记的军官问。

    “予夺。”予夺老老实实回答。

    “什么?”军官没听懂。

    “陆雨多,姓陆,雨水多的雨多。”陆九千拉着予夺的手,给军官解释。

    “哦哦,陆雨多,嘿,这名字挺喜庆。”军官一边写一边乐。

    “庄稼人,怕旱,还是雨多好。”陆九千跟着乐。

    “籍贯?”军官继续问。

    “广洛府虎啸县。”陆九千回答。

    “倒是够远的。年龄?”军官碎碎念着。

    “十六。”陆九千回答。

    “九哥?”予夺忍不住开口,被陆九千打断了。

    “年龄往大了报,你要记住。”陆九千转头在予夺耳边轻声交代。

    “举荐信?”军官伸手。

    “举荐信?”陆九千倒吸一口气。

    “怎么?没有?”军官抬头看着陆九千。

    “有有有!”陆九千伸手入怀摸出几锭银子,塞到军官手里。

    军官攥着银子,皱眉看了看陆九千,又看了看予夺,咂了咂嘴:“你这,今天来的都是各地举荐的一方好汉。我让他进场比试倒是无妨,就怕他受不起这拳脚,出了什么事,你可别来找我。”

    “不会不会,”陆九千笑得谄媚,“大人你看他这样,其实很有把子力气,身子结实得很!”

    “哦?”军官点点头,把银子揣进怀里,抬手在纸上打了个勾,“行了,进去吧。”

    陆九千连声道谢,回头把予夺推进了校场。

    校场四周围了一圈木栅栏,栅栏外是看热闹的人,栅栏里是跃跃欲试要比武的人。予夺站在人群最后方,四下里打量着这片场地。

    校场北面搭了个看台,台子上坐着三个人。中间那人身材高大、满脸胡须,每看完一场比试,就会挥手叫人过来记下几句。坐在他左手边的也是个胡子大汉,但身量短小,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叫人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坐在右手边的是个青年男子,方头大脸、身宽体胖,他一直笑眯眯地冲校场周围的人点头,显得颇有风度。

    “九哥,台上就是赵将军?”童彤扒着围栏,问陆九千。

    陆九千此时头上裹了层白头巾,把一张脸盖去了大半。他眯着眼看了又看,点点头:“中间就是赵将军。左边那个是他的爱将秦良,右边那个我却不认识,大概是传闻的赵家三郎了。”

    校场里一场接着一场的比试不停,有人打得头破血流,也有人只是点到为止。不一会儿,地上就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陆雨多,广洛府虎啸县!对阵,陈长利,怡州府德祥县!”又一个人被扶着下场,叫号的人敲着锣唱出了予夺的假名。

    “予夺!”童彤在场外喊得声嘶力竭,生怕予夺在乱哄哄的场内听不到。

    而予夺缓步走到校场中央,心里其实并不紧张。这大半年,他见过的生死决斗多了,这面对的都不是凶神恶煞的江洋大盗,完全调动不了他的情绪。

    “啊!”对方猛冲上来,予夺侧身躲过,反手拉住对方的手臂,脚下横扫,再瞄准对方肋下狠狠肘击。

    “砰!”一击即中,众人连看都没有看清,陈长利就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哇!”人群哄然大闹起来,官兵连按不按不下去。

    “爹,这人倒有几分本事。”台上青年对赵将军说。

    赵将军捋着胡须点头:“年纪不大,手段挺准。”

    “儿子倒很有兴趣,不如再看一场?”青年笑眯眯提议。

    赵将军还是点头:“你做主。”

    青年起身冲赵将军一拱手,往前走到看台前端,把叫号的人召到面前。

    “好的好的!”叫号的人得了指令,躬身退回场边,把手里的锣又敲响几声,对场里喊着:“陆雨多,广洛府虎啸县!对阵,蒋云奇,润州府兰江县!”

    “什么?怎么还是予夺?”童彤惊讶地看向陆九千。

    陆九千却笑了,他伸手拍了拍童彤的头:“你且看着。”

    予夺听到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向看台,台上的始作俑者却已经回身坐好,正一脸期待地盯着予夺。

    “却是好事。”予夺心里默念,再次回到校场中央。

    对手也已经走到场内,这两个人往场上一站,围观的人群就哄笑起来:那蒋云奇骨骼粗壮、一身横肉,衬得对面的予夺格外瘦小、好似幼儿。

    “这不是欺负人嘛!”就连底下的官兵都隐隐为予夺抱不平。

    “小子!”蒋云奇抱着手,神色颇为不满,“你刚才的手段我也见了,却是不错。但你我实力悬殊,伤了你我也不露脸。你且先认输,我定在将军面前为你多说几句好话。”

    “少废话,”予夺抬手摆开架势,“敢打吗?”

    “嘿!你却找死!”蒋云奇举起双拳,大步朝予夺逼近。

    见识了予夺的第一场比试,蒋云奇刻意不与予夺比技巧,而是纯靠力量出击。他双脚扎在地面,下盘十分稳固,信心十足地用劈砍和刺拳对着予夺的肩颈猛攻。

    予夺却不躲避,竟然也拿拳头对上,两人双拳相交、拳峰相击,“砰”地一声,就连场外人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一息之后,却是蒋云奇抱着拳头跪倒在地,脸埋在泥土中,痛苦哀嚎。

    “哇!!!”人群呼声更高,这回那些官兵根本就不管了。

    “嚯!”台上青年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直跺脚:“爹!这人,这人却好生厉害!”

    “哼,”秦良双手握着扶手,盯着场中的予夺,“手段颇狠辣了些。”

    “嗯,”赵将军捏着胡子,“比武虽说点到为止,但毕竟拳脚无眼。他若不尽全力,此刻倒在地上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对啊,秦将军,”青年连连点头,“我倒觉得,他不光身手了得,而且心志坚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良瘫回椅背上,拍着扶手点头:“二位将军觉得好便好。”

    赵将军看了一眼秦良,对青年挥了挥手:“晋儿,你且坐下。此人收是收了,放在你帐下却是不妥。还是如我们之前商议,先入营集训,再做调配。”

    青年看了看予夺,又看了看赵将军,终归低头拱手,答应一句:“都听爹安排。”

    这边予夺听着叫号的人继续报名字,听着再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才走到场外,去找陆九千和童彤。

    “哎,陆雨多!”那登记的军官却叫住了予夺。

    “什么事?”予夺听着这名字还是挺别扭。

    “明早城西郊野集合,不要迟到。”军官将一块木牌塞给予夺。

    “啊?”予夺捧着牌子,满脸问号。

    “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跟家里人道个别,以后轻易就回不来了。”军官交代完,挥手就赶予夺走。

    予夺还想问上几句,没想到一把就被挤进人群的陆九千给拉走了。

    “予夺予夺,你好厉害!”刚挤出人群,童彤就跳上来抱住予夺的拳头。

    “嘿嘿。”予夺傻笑着挠头。

    “我看那赵家三郎对你颇为在意,你之后可以找机会多接近他。”陆九千接过予夺手里的木牌,领着他们往城里走。

    “赵家三郎?就是看台上那人?”予夺牵着童彤,跟着陆九千穿堂过巷。

    “对,我刚打听过了,他叫赵无晋。看年纪比赵无涯小不了几岁,却不知道赵家为何如今才让他出来。”陆九千搓着下巴,眉头紧皱。

    走出好几条街道,陆九千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跟着他的两个人却已经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九哥,我们要去哪儿?”童彤忍不住问。

    “去你家。”陆九千冲童彤眨眼。

    “啊?”童彤愣了。

    “哈哈,”陆九千边走边压低声音,给予夺和童彤解释,“予夺进军队,可以凭武力,不需要左家出手。他的背景又干净,谁去查都没有问题。不过予夺,接下来你要小心——如果赵家真是带走你师父的人,那那天晚上刺杀你的人,很可能就在军队里面。”

    “那岂不是很危险?”童彤攥紧了予夺的手。

    “他把自己摆在明处,反而让对方不好下手,”陆九千继续解释,“弄死一个山野村夫,和弄死一个少年天才,可不是一回事。赵家军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们互相牵制、把水搅浑,我们就能浑水摸鱼、全身而退!”

    “我听九哥的,”予夺拍了拍童彤的手背,安慰着,“而且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又不作和尚打扮,不会有人往那儿想的。九哥,你刚说了我,那童彤呢?她如何安排?”

    “她么,就要借用左家的势力了,”陆九千专挑人多的路上走,声音越压越低,“将军府买婢女都是管家媳妇带人去收,一定是先查明来路,确认出身清白。左家不能露面,但他们安排了城东的一家小商户。这家商户养不起投奔他们的远房亲戚,于是决定把姑娘卖给将军府,也算是给姑娘找了个归宿。童彤,你就是这个远房亲戚。予夺,你就是与她作伴来到千阳城的老乡。”

    “我懂了,”童彤点头,“予夺进了军队,再没人能护着我。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能被卖进将军府,都算是命好的了。”

    “对,你们的身世和口音都盖不住,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摆出来。”陆九千拐进一个巷口,带着予夺他们转了一圈,又从这个巷口出来。

    “九哥,你这是?”予夺有些困惑。

    陆九千脚下不停,嘴里交代予夺:“记住这个路口,等下你们要往回走,进了巷子以后,找红色大门里的陈掌柜,那就是童彤的远房亲戚。你们直接报名字,听他安排就行。”

    “九哥?”童彤不解。

    陆九千又绕了几条街,把手里的木牌塞回给予夺:“有人跟踪我们。也许是想摸清楚你的来路,也许是跟你师父失踪有关。不管是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身份。他刚被我甩开了,但马上就能跟上来。你们从旁边药房穿过去,往回走,去刚才的巷子,找陈掌柜。我从大路把他引到城外去。”

    “九哥!”予夺捏着木牌,脚下不动。

    “快走!日后我自有办法与你们联络。你们身处敌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千万千万,多加注意!”陆九千转身就走,把予夺和童彤留在原地。

    “予夺,我们走!”童彤拉着予夺就往路边的药房里蹿,予夺跟着她,一步一回头。

    而从他们脚下往北数两条街的路口,跟人跟丢了的阿勇,此时正垂头丧气地跟阿青诉苦:“你说那小子,怎么命这么大?不光没死,还给他长本事了,能被赵家看上!”

    阿青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拍了拍阿勇的肩膀,安慰道:“他命再大,进了赵家军不就是进了咱主子的手掌心么?还怕他飞了?赶紧的,回去禀明情况,让主子定夺!”

    “行!”阿勇答应一声,和阿青一起往回走了。

    道路横平竖直的千阳城里,三队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脚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