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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观星崖上,无生渊下

    界青门最擅奇门遁甲、飞针投石之术,倘若杀意一起,定教人死于无影无形。自数百年前,一名男子在庐山之南一处山崖下因缘际会,习得了一身高明武功,随后便回到崖顶,广收弟子,创立了界青门,与武当、峨眉等并为当世十五大派。但界青门乃邪派外道,专揽江湖恶徒,以行刺暗杀、收财害命营生,久而久之,渐为武林正道所不容,门中刺客亦极少显露踪迹。

    然而这一日,淮南各地却频频出现界青刺客的身影。无论是粗布束身的夜行衣,还是精巧轻便的无影装,均向着门派所在——观星崖赶去。

    彼时正值立冬,木叶青黄,细雨生寒。司徒雍披着蓑衣斗笠,不紧不慢地赶着路。几名刺客结伴走过,司徒雍压了压笠檐,独自走到道旁。观星崖已在目内,崖上不生草木,入冬后更显萧条,司徒雍望着这幅景象,心中平添了几分烦闷;崖下反倒攘攘若市,青衣灰衣波委云集,神头鬼面交相接耳,比平日热闹不少。观星崖西侧是堵峭壁,险峻难行;东面却是道斜坡,地势稍缓。上崖之人多向东行,只有寥寥数人,有意在人前展露轻功,逆着人众纵身而起,踏壁上行。其中一人飞蹑直上,将余人远远甩在身后。司徒雍瞄了那人一眼,转往东行。东面斜坡下,有几人翘首以盼,均是清一色的无影装。

    天玑那一步偏了两尺,他下一步踏不上了,司徒雍心中想道。旋即,那人一步踏空,失足坠了下来。司徒雍头也未回,甩出一柄飞刀,刀身转瞬没进崖壁,深入数寸,正位于失足之人下方。那人只当自己侥幸踩到一块巉岩,脚下一点,复又跃了上去。司徒雍若无其事,向着崖东走去,那几名身穿无影装的刺客却迎了过来,为首一人赞道:“大人好俊的手法。”

    司徒雍上下打量那人,心中却无印象。那人笑道:“小人方权之,在此恭候多时了。”

    司徒雍道:“你认得我?”

    “小人不识,只是见了大人这听声掷物的手法,斗胆猜测大人便是‘追命无常’。”

    司徒雍听到“追命无常”四个字,眼眸低垂。那方权之极会察言观色,瞧见司徒雍神色有异,立时改口道:“小人失言,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莫怪!”

    司徒雍摩挲着脸上的四目鬼面,悠悠道:“不碍事,我确是追命无常。”

    方权之松了口气,向左右使了个颜色,一人为司徒雍除下蓑衣斗笠,一人撑起纸伞,方权之作陪,一边引路,一边同司徒雍说话解闷,余下几人远远跟在后面。

    “暗主已到了?”司徒雍异道。

    “主上和其他几位无影人都已到了观星崖上,大较酉时开始,时辰将近,主上恐大人不晓得地点,这才差小人下山接引。”

    司徒雍微觉古怪,自己是第一回参与大较不假,有一人来招呼即可,何必出动五六人?

    几人虽漫谈而行,步履却健。不多时,崖顶景象渐渐可视,但见观星崖上,一座石碑高耸入云,碑下乌压压的一片,不知聚集了多少人。即便司徒雍预先得悉,待亲眼目睹,仍不免惊异。走过缓坡,地势下陷,数段尖石次序成梯,拦住去路。几人各自施展身法,方权之等人数跃方过,司徒雍却只足尖轻点,直身纵起,似平常般舒徐行步,便迈过了那两丈余的石梯。方权之始知他先前刻意放缓了步子,又美言奉承了几句。

    司徒雍一向不擅应付这些场面话,支吾相对,方权之见状也不再叨扰,向司徒雍指明暗主所在,便即告退。司徒雍入门至今尚未见过暗主,顺着方权之所指望去,只见一顶竹轿停在石碑下,数人在侧垂手侍立,轿中所坐之人白首深目,头戴狰狞鬼面,身穿绀紫长袍。那鬼面头生长角,嘴吐獠牙,望之甚为可怖;那长袍饰有明珠、银砂,虽在幽暗中仍熠熠生辉。司徒雍正欲上前禀见,方权之已凑到暗主身边,俯首说了几句。暗主听罢,将手一挥,方权之便恭敬退在一旁。

    原来这人是随侍暗主的近卫,司徒雍想着,又见一名近卫走出,扬声道:“酉时已至,无影人上前听命!”听声音是个女子,其音虽非内力所发,但音色圆润洪亮,司徒雍处在人群外围,也能听得分明。他当即施展身法越众而出,旋即又有四道身影悄然现身。这五人聚首,便是令江湖谈之色变的界青五常了。司徒雍与其他四人未曾谋面,有心端详。四人所戴面具各异,但均只露了眼口。左首第一人戴的是木制鼠面,此人白发苍髯,身姿挺拔,如雪中松柏,巍然卓立;第二人头戴盘巾,脸上却是铜制人面,人面神态安祥,而佩者前发半束,后发随意披散,显得格格不入;另外两人身形一胖一瘦,前者系牛头,后者挂马面,此外却瞧不出什么了。

    见无影人到齐,暗主轻咳一声,先前那女子续道:“我门惯例,立冬大较,本应将无影令发往各地,由门下弟子追讨。然主上执掌门派二十余年,至今尚无后继人选。主上有意从无影人中选取一人继任,特将大较延期,先行举办影较。”

    司徒雍对影较闻所未闻,满崖弟子却登时哗然,声音渐渐盖过了那女子,暗主开口道:“本座年事已高,又重病在身,这才急召尔等归来。”他气声微若游丝,确是患病之状,但声中仍带着一股威严,兼之以内力传声于外,崖上嚣嚣之音渐渐平息。女子又道:“影较原是我门创派祖师为选取后继之人所设,因此只派发一枚无影令,由无影人竞相争夺,率先取令者胜出。后来我派先人恐无影人久居高位,不思进取,遂以大较承袭此制。至于无影令发往何处,便由主上定夺。”

    女子解释完,各人均已明了,旁人将一枚无影令奉到暗主手中。司徒雍正思忖这无影令将会送往何处时,暗主却将袍袖一拂,那枚无影令远远飞出,径直落入了崖下暗渊!

    “此次影较,尔等需入无生渊。”

    此言一出,崖上喧哗之声更甚。

    观星崖下暗渊深不见底,名为无生渊。界青门禁止外人踏足,创派之初,外人如向界青门买某人性命,需将那人名姓书于状上,投入无生渊,其后自有弟子入渊去取,门人称为“接单”。界青门不供弟子食宿,门人若想谋生只能各凭本事“接单”。然而无生渊中凶险万分,极少有人能够生还。实力不济的弟子多游离在外,另找门路。无生渊便成了门派绝地,无人敢入。

    司徒雍心中忐忑不定,他不过头回参与大较,竟遇上门主交替这等大事,更要入无生渊寻令!那无生渊有种种传说,或言崖下石窟内有厉鬼点灯,或言渊中有异兽以人为食。无论当中有几分虚实,历来入渊之人有死无生,这便是证明。

    暗主目光从五人脸上一一扫过:“一过子时,尔等便可入渊,若无要事,便退下罢。”

    司徒雍暗暗窥察其余四人,那四人却一言不发,拱手而退,司徒雍只得随之离去。

    大较既然延期,门人大多散去,只部分好事者仍留在崖上。司徒雍在门中无甚知交,见方权之还在左近,便唤来他。入渊最忌身物太多,司徒雍解开行囊,取出一对碧牙手、一柄短剑和十余枚青螺飞钉。方权之恭敬候着,眼瞅着司徒雍收拾完,却又对行囊中一件包裹出神。只见司徒雍踌躇再三,打开了那件包裹,方权之偷偷瞧了几眼,里面是副银制人面。那人面头饰玉冠,额画凤翅,柳眉杏眼,粉面含笑,端的是闭月羞花的美人。司徒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包裹重新扎紧,小心放进行囊交给方权之,要他妥善保管。方权之知他在意的大抵是那面具,那面具固然精致,却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于是连声答应。

    夜色渐浓,司徒雍于崖上远眺,但见云烟笼地轴,星月遍空明。今夜鬼宿当值,星象如云非云,似星非星,乃福祸相依之象。他不禁想到,倘若三年前没有带回那枚无影令,如今又会是怎样境况?自己想必仍是无籍籍名,却也不至被卷入掌门之争了。

    多思无益,司徒雍抛开杂念,沉心静气,待内息调匀,方动身出发。

    沿观星崖向南,峭壁之下,便是无生渊。前方四人停在崖坪上,手持兵刃各据一角,司徒雍见了顿时心生戒意,四人中的胖子道:“兄台不必紧张,我等在此是商议结伴而行,兄台若是有意,不妨过来同叙。”

    司徒雍左右顾视,那四人彼此相距甚远,不似合谋之样。况且自己若就此回头,未免显得胆怯。他两相权衡,藏了一枚飞钉在手,向四人走去。

    胖子道:“这无生渊中吉凶难测,我等若是各自为战,只怕独木难支。依兄弟愚见,我等先齐心协力,在渊中寻到无影令后,再返回此处,堂堂正正一斗,诸位以为如何?”司徒雍暗暗好笑,能从同门口中听到“堂堂正正”四字,着实稀奇。

    胖子向余人一一望去,见无人异议,遂道:“既然如此,我等需互通个名号,如在渊中遇险,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小弟朱常兴,纲常的常,兴盛的兴。”接着,他指着戴马面的瘦子道:“这是我胞弟朱常盛。”

    那瘦子怒目圆睁:“他奶奶的,谁是你胞弟?”

    朱常兴打趣道:“他奶奶的,这厮不知怎的,取的名字像我,戴的面具也随我,这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难不成是我儿子?”

    “我……老子就喜欢马面!”朱常盛本想说“我才是你老子”,但看着朱长兴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司徒雍瞧着这对牛头马面插科打诨,不禁莞尔。这两人一闹,倒使气氛缓和不少。随后,头戴鼠面之人抱拳道:“老朽卓允庚。”他音声沙哑,加上满头白发,举手投足尽显老迈。

    司徒雍心想自己资历最短,理当最后发言。岂料另外一人也默不作声,司徒雍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正欲道来,嘴唇方动,那人便抢道:“戴常友。”他怀中抱剑,虽在自报名姓,却没看着任何一人。

    明眼人都瞧出戴常友故意挑衅,卓允庚佯作不知,朱常兴眯着双眼,目光不住在戴常友与司徒雍之间打转;朱常盛更是堂而皇之地望着司徒雍,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司徒雍不明这敌意从何而来,心有不快,仍不露声色道:“晚辈司徒雍。”

    朱常兴这才来打圆场:“这个……各位既已通了名姓,便算是交了朋友。小弟我还有一议,咱们同行入渊,总得有个主事之人,如遇上什么分歧,也好有人出来把持局面。咱们当中以卓老前辈武功最高、阅历最深。小弟以为,凡事他来拍板,必能服众。”朱常盛随即附和道:“不错,倘若别人来当,老子我第一个不服。可卓老是与暗主同辈的人物,他来主事,我大大的赞成。”他俩刚才还吵架拌嘴,现在又一唱一和起来。戴常友望着二人,冷笑不语。司徒雍见他不表态,便也装聋作哑。

    卓允庚也不推辞,两手一拱,道:“蒙各位不弃,推举老朽主事。老朽有句劝言:诸位有何私怨,暂且放下。如有人执迷不悟,心怀鬼胎,余人当群起而攻之。”说罢,他手抚下须,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戴常友。朱常兴一拍大腿,道:“好!咱们在此立个重誓,入渊后须勠力齐心,不得同室操戈,有违此誓者,上天有眼,教他万器穿心而死!”

    司徒雍心生厌烦,这几人口中说着相互扶持,却一再试探彼此。如心不诚,立再重的誓又有什么用?

    朱常兴、朱常盛、卓允庚三人先后对天盟誓,司徒雍只得照做,戴常友也立了誓,只是未发出声音,无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余人也不计较,朱常兴道:“卓老,咱们这便动身吧。”卓允庚颔首允可。五人拖拖沓沓,终于向着无生渊进发。

    观星崖四面环山,终年幽暗无光,无生渊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众人走到崖边,朱常盛问道:“卓老见多识广,可晓得这无生渊里到底有些个什么,教人有死无生?”

    卓允庚负手道:“这无生渊底自然是方深潭,此外便只有少许山石可供落脚。相传在渊底有块大石,状如人手,登临其上可得仙人回应,那大石也就被名为‘仙人手’;深潭四周山石成窟,人称鬼窟。这些石窟内部彼此相连,谁也不知会通往何处,或崖壁,或渊底,因此断不可冒然而入。”

    这些传言在门中流传甚广,几人早已见怪不怪,朱常兴打着哈哈道:“前辈,‘仙人手’、‘鬼点灯’这些我等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是道听途说,这世上还能真有鬼神么?”

    卓允庚道:“其他传言真假不论,但那鬼窟中确是有人在的。多年前,我少不更事,仗着轻功过人,偷入无生渊想一探究竟,却在鬼窟附近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嚼骨之声。我探头望去,里面一人正低头啃食着具骸骨。他忽然抬起头,朝我咧嘴笑了笑。我当时吓破了胆,立马动用身法手忙脚乱地回到了崖顶。事后想来,入渊之人无端暴毙,多半是与那人有关。”

    司徒雍半信半疑,他确听闻江湖上有外道恶徒以人为食,但连尸骨都吃的却是头回听说。可即便卓允庚所言不虚,百年来入渊者不尽其数,无一幸还,难道鬼窟中的那人竟活了上百年吗?

    几人面面相觑,朱常兴道:“若入渊的高手全是为那人所杀,那历届影较又怎能选出胜者?”

    卓允庚漠然道:“上届影较,无影令被送到了璇女派掌门处。”

    朱常盛大声道:“好哇,前人只是刺杀掌门,我们却要冒死进无生渊,这安排未免太不公……”卓允庚冷冷看了他一眼,朱常盛立时噤声。

    “当年无影人号称‘十三太保’,那次影较却只有我与暗主生还。我门自此元气大伤,之后升任的弟子实力不济,陆续在大较中遗失无影令,而今只剩下五枚。”

    四人无不动容,事发当年他们都尚年幼,均不知本门派与璇女派之间还发生过这桩旧事。

    卓允庚道:“时候不早了,入渊吧。”

    朱常盛踊跃道:“我打头阵!”他作势要跳,却迟迟不动。戴常友推开他,率先跳下,朱常兴、朱常盛也相继跃入,司徒雍正要动身,卓允庚从他身边经过,司徒雍只觉手边一股吸力拉扯,攥着的飞钉已到了卓允庚手上。卓允庚将飞钉丢在地上,道:“暗器尖锐,小友莫伤着自己。”言罢,纵身没入渊中。司徒雍心中一凛,先前他听朱常兴说这垂暮老者在几人中武功最高,还道是客套,但凭他刚刚这一手,只怕事实当真如此。

    司徒雍提气浮劲,正欲下跃,忽瞥见对面山崖上走来一人。是夜云少月明,那人身披银辉,好似穿着一身白袍。司徒雍心头大震,再去看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司徒雍依稀记得那人似乎负着口剑,但转念一想,定是自己眼花,陆徽猷已过世三年,怎会出现在此。他收敛心神,跃进了无生渊。

    崖上月色皎皎,无生渊中却依然暗淡无光。司徒雍借着崖壁巉岩,几番纵跃,仍未见到卓常义等人。想是已下行到了深处。司徒雍暗自叹息,自己艺成太晚,界青武功又囊括内功、身法、指法、剑法、暗器等类,三年怎学的全?他至今也只是暗器手法大成,对付寻常武人绰绰有余,比之这些一流高手,却又不如了。

    司徒雍不知下行了多久,他连续施展身法,渐感真气不支,正欲贴在崖壁上歇息一会儿,渊底却传来一声震天长啸,似野兽嘶吼,又似恶鬼哭嚎。司徒雍最初只觉震耳,听得久了,渐觉胸口烦闷,似有百般郁结难解。他不敢再施展身法,紧紧扒住崖面,只盼啸声能早点停歇。不想这声音此起彼伏,司徒雍贴在崖面上极耗劲力,时间一长不免内息大乱,啸声却依然未止。他心中诸念愈发驳杂,自“接单”后所杀之人的面容一一浮现,渐渐躁郁转嗔怒,嗔怒转杀念。恍然间周遭景色一变,他竟不知何时身处一座府院内,一众同门将他团团围住。司徒雍觉得此景似曾相识,正茫然间,一个清脆地声音道:“我已将真气渡给了你,你怎么不逃呢?”

    司徒雍瞳孔一颤,他记得这个声音。他转头望去,话者戴着副银制人面,正箕坐在地。

    司徒雍想起来了。

    三年前,寿春城郭府内,是那名无影人将真气渡给了他,他才能杀退一众同门。但等他抓来郎中为她诊治,她已气绝多时了。

    他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他想同她说说话,可是他不敢开口,因为他没能救下她。

    “是啊,你为什么不救我?”她缓缓站起,伸手摸向司徒雍的面庞。但她靠近后,忽而凄厉地尖叫着,扼向司徒雍的咽喉!司徒雍大骇,慌忙闪过,再去看时,面前只有一座满是玄石的殷红洞窟。司徒雍惊魂未定,一只八臂六首、长着十二只怪目的妖魔突然出现,捉起司徒雍,张口要将他吞入腹中!司徒雍一阵恶寒,闭目大叫。

    再睁眼时,四下里黯淡无光,唯闻水声潺潺。那洞窟和妖魔都消失不见,司徒雍正坐在一处山石之上,一道人影持剑对着自己。司徒雍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见其剑上刻有星斗日月之文,似是道士用的法剑。

    “神魂不安,初生邪佞……还需再等等……”那人自语道,说着收起法剑。司徒雍没听清这人所语,他刚才明明还在崖壁之间,此地又是何处?正思量时,那人言道:“你从崖壁上跌落,贫道路过,顺手救了你。”

    司徒雍方才了然,作势拜道:“多谢道长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那道士也不受他这一拜,伸手一托,司徒雍只觉一股劲力自两臂蔓延,而后身子便不自主地站起。道士问道:“鬼窟怎么走?”

    司徒雍记得卓允庚曾有提及,道:“附近山石成窟的地方,皆是鬼窟。”

    “带路。”

    司徒雍大感为难,他与卓允庚等人立了誓要在渊中患难与共,他虽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若让那四人撞见自己只身同个外人而去,那便真的要被他们用万器穿心了。可要不是这位道长出手相救,自己从崖壁间摔下,哪里还有命在?界青门一向教导弟子恩怨必偿,司徒雍寻思此人大恩不能不报,找间石窟也不费多大功夫,还是尽快带此人找到了事。念及于此,司徒雍便转身带路,那道士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路上司徒雍问他师门出处,来此何为,道士一概不答,倒似司徒雍在自言自语。司徒雍颇感尴尬,却也无可奈何。

    山路崎岖,不时有异物绊脚,颇为难行。饶是司徒雍轻功再好,可在暗中目不能视,也施展不开。渊底常年潮湿,气味腐臭无比,司徒雍掩住口鼻,勉力探着出路。那道士始终悄无声息,司徒雍走着走着,有时忍不住回头看看道士是否还在身后。结果往往是他被绊了一跤,然后那道士悠哉走来,静静等他站起,又继续跟在后面。

    司徒雍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水光潋滟,似是方水潭。借着稀薄水光,司徒雍勉强看清了周围景色。只见满地尸骨,石路玄玄,更衬得白骨森森。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高手葬身于此,尸身经风干雨淋,已散落的不成人形。路上的绊脚之物,恐怕便是这些骸骨了。

    离水面近些,又见潭边三道身影互相攻伐。司徒雍立时止步,拈起三枚飞钉,就远观战。那相斗三人,却是戴常友、朱常兴和朱常盛。司徒雍好生奇怪,这几人在崖上信誓旦旦对天立盟,怎的一入渊便刀剑相向?卓允庚又去了哪里?司徒雍心中许多疑虑难明,再看戴、朱三人,更觉怪异。朱常兴与朱常盛二人夹攻戴常友,但二朱出招只是狠厉,全无章法。他二人明明身有长剑,却赤手空拳近斗,倒似要同戴常友拼命一般。戴常友单持长剑,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那二朱一左一右分攻过来,戴常友长剑圈转疾刺,“无暇七绝剑”、“界青暗手快剑”、“界青快剑”环环相扣,在身前织出一道剑网。司徒雍见他接连使出三套剑法,剑式毫无滞涩一气呵成,不禁暗暗赞叹。

    戴常友出剑愈来愈快,二朱应接不暇,戴常友忽然变招,一剑将二人隔开,随即转刺朱常盛,要先拿下一人!这一剑来势迅猛凌厉,司徒雍眼见朱常盛不及抵抗,被一剑穿了咽喉,身形一僵,当场身殒。戴常友正要抽回长剑,朱常盛竟活转过来,双手紧紧抓住剑身!这时朱常兴也从背后扑来,手脚并用锁住戴常友。

    战况突变,任谁也没有想到,戴常友兵器四肢俱被缚住,有再多手段也施展不出。下一刻,变故又生。卓允庚从斜刺里杀出,一剑直取三人。

    卓允庚显是早有预谋,二朱与戴常友缠在一起脱身不能,他轻易便可取了这三人性命。此时司徒雍相距甚远,即便击发暗器也阻之不及,这世上何物能在瞬息间跃过数十丈?

    但偏偏就有一人动了。

    司徒雍眼前身影一掠,倏而那道士已出现在数十丈外,伸指夹住了卓允庚长剑。彼时潭水轻漪,水光流转,映照出道士身影。只见他头戴冠巾,身披鹤氅,衣带轻飘,不带半点烟火气;他背上法剑为水色所映,虽在匣中,犹生寒芒,当真是“泠然出尘三尺剑,满心空明一谪仙”。

    卓允庚身形凝然不动,他只觉剑尖被一股浑厚的内劲吸附,如入泥沼,进退不能。卓允庚大骇,去看来者,只见那人眉眼俊朗,还只是个少年,却已满头白发。更奇的是,那少年眉心有三瓣莲花,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以朱砂润色,那红莲殷红如血,灼灼欲绽。卓允庚连忙松开长剑,飞身倒退,问道:“你是何人?”

    道士却不理会他,丢开长剑,转身将双手悬于朱常兴、朱常盛二人头顶百会穴。二朱一身内力不断汇向顶门,渐渐凝成一枚符箓。卓允庚见道士背向自己,暗扣一根飞针,运转真气弹指射向道士后心。那道士似无所觉,但飞针去到一半,便被别处射来的一枚飞钉打落,却是司徒雍赶了过来。卓允庚恼他出手碍事,并指为剑攻向司徒雍。司徒雍抽出腰间短剑应战,二人指剑方一相交,司徒雍便觉卓允庚指力沉雄,非十余年苦功不能练就,他接了几指,已颇感吃力,倘若不是仗着兵刃之利,自己只怕照面便败了。

    二朱头顶符箓凝聚成形,道士将两张符箓收进袖中,二朱往后倒去,不省人事。戴常友不知道士做了什么,正欲道谢,道士却翻开他双眼眼皮,细细看了一会儿,道:“嗯,也是个炼符箓的苗子,随我走吧。”戴常友不明就里,道士回身看司徒雍与卓允庚斗了几回合,摇了摇头,身形一闪,挡在二人中间。卓允庚一招“错神指”刚刚起式,道士已一脚踢在他下腹中极穴上,卓允庚真气当即溃散,忍痛退开,道:“阁下为何频频与我为难?”

    “这两人,你不能杀。”道士说着,端详了卓允庚几眼,道:“你没入邪,要你无用。你去吧,我不杀你。”

    卓允庚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他与暗主同辈,却跟这几个小辈在江湖上被人合称什么“界青五常”,他本就积怨已久,焉能受这少年道士折辱?当下出指行步,左右两指疾如惊电,连向道士点去。道士以单指相对,三指交错,在空中生出道道残影。道士只守不攻,似在试探卓允庚,卓允庚愈发恼怒,陡然间两指收回腰间,提气猛向道士胸腹间戳去。他这一收一戳手法极快,道士轻“咦”一声,回手变招,一指轻轻点出。两指相接,真气震荡,扬起一阵尘土。司徒雍不禁拂面闭眼,待尘土散去,只见卓允庚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道士身形稳如泰山,但他双足前有道短痕,却是身子向后微移了两尺。

    刚才那一指只在常人一息之内,司徒雍与戴常友均不知二人用了何种指法。只听卓允庚震声道:“这一指……为何你也会?”

    “界青武功讲究个‘快’字,你出指太慢,实在辱没了这指法。”道士不住摇头,显得极为惋惜。

    卓允庚反复打量着道士,此人确是少年无疑。内力修为随年岁见长,可这道士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内力?

    “阁下到底是何人?”

    道士微微一笑,整衣道:“能接下贫道一指的人不多,告诉你也无妨。”

    “贫道上玄,下初,无门无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