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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糖人

    夜幕垂垂,长安宫里灯火通明。

    阮玉仪洗去了面上的脂粉,沐浴已毕,但披了件斗篷便往出走。那斗篷宽大,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之殿内炭火足,并不会觉着冷。

    木香倒了热茶来与她,另将预备了的丸药切成四瓣,放在油纸上,便于她服用。

    她接过,东西在她手上,竟是有些压手。

    不能再拖了,间隔时间一长,她并未有身子的事就越难瞒住。

    她含了口茶水,咽下,终是打算服下这丸药。莹白的小臂从斗篷下伸出,纤细修长,皓质若凝霜雪。

    软帘忽地被掀起,一道身影走进来,猛地拍掉了她手上的丸药和热茶。

    东西散落了一地,茶水浸湿绒毯,像是被瓢泼大雨浇湿的可怜小动物。

    她浑身一颤,抬首,对上姜怀央幽暗的眸子。

    “陛下——”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他沉着眉,“你在用什么?朕记得太医不曾开什么丸药给你,这是何处来的?”

    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自诩摸清了他的神色,知晓他眼下是动了气了,愈加不敢如实说,“不过调理身子用的。”

    “调理身子?”

    他的目光下移。她跣足踩在绒毯干燥的一角上,足腕戴着的红绳衬得这处纤细脆弱,仿佛一掰就能给折了。

    再看她伸出了小臂,也不见里边的衣袖,也就明白了,他呼吸微沉。

    小娘子冰凉柔软的手又将他拉回现实。

    “说罢,这到底是什么,朕不罚你。”

    阮玉仪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这般神色,叫她如何相信他的说辞。

    但她心底其实已有了松动,毕竟想要完完全全瞒下一件事,还几乎等于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更是要事事小心,累人得很。

    他又重复了一遍。两人僵持着,他也不催促她,只是冷着脸等她开口。

    迟疑之下,她开口道,“是助孕的药,不伤身子的。”同时,她也在赌,赌他不会对她如何。

    姜怀央这会儿只觉得心上像是豁开了个口子,不断有寒风贯穿而过,带走鲜活的血,留下僵坏的皮肉。

    他向她伸出手,她却又退了一步,一双点漆眸谨慎地看着她,整个儿被裹在斗篷里,瞧着脆弱又无助。

    一时间,他竟也说不上来是心疼的多,还是生气的多。若是误诊,她明明只消与他说一声就是,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不再给她往后退的机会,一把将人拉入怀中,双臂紧紧桎梏着她,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儿就要不见了似的。

    他将头抵在她发上,阖着眼,紧蹙着眉不放松,一呼一吸间,都是拉扯经络般的疼。

    他忽地有些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了。

    阮玉仪的身子僵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怎的不早知会与朕?”他哑着声,将所有情绪都一并压制着,但微颤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她忌惮着太后的算计,顾及着他的身份——但所幸,她赌赢了,仗着他的宠爱。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软帘前一个摔碎的糖人上,那是半透的棕,若非那根签子打眼,她恐怕还发现不了。

    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眸光微颤,轻声道,“陛下,这个糖人——”

    他也不松开她,只淡淡道,“碎了就罢了,届时着人处理了罢。”

    所以,这是带来给她的?可宫中怎的会有此物,这只是在街市上常见罢了。

    她想问,张了张口,却没再问下去。

    她将自己裹好,送到他口中,他却没下这口,只是着人侍候她穿上寝衣,摆驾离开了长安宫。

    裹挟着她的,属于他的温度渐渐散去,她怔松了好一会儿,直至木香拾起那摔断了只长耳朵的糖人,她的眼睫方才颤了两颤,像是醒过神来。

    “等等。”她叫住木香。

    接过那用帕子包好的糖人。那是一只兔子,胖乎乎的,有一对长耳朵,极是讨人喜欢。

    她捏起那断掉的耳朵,想往上边粘,却是无济于事。碎了就是碎了。

    “你说,他为何会送来这个?”她低声问。

    木香思忖了下,道,“许是因为明儿是小姐的生辰?”

    她捧着糖人的指尖蜷了下。

    生辰吗?她细细一算,这才意识到,她竟是连自己都忘了。说起来,离了婺州后,以往阖家庆祝的她的生辰,也似乎变得与寻常日子一般无二了,也难怪她不会记得。

    阮玉仪捧着糖人在几案前坐下,着木香去了浆糊来——也不知这个顶不顶用——借着烛光,拼凑着碎掉的糖人。

    烛火将这凝固的糖稀映照得透亮,好似漂亮的琥珀。

    到底是糖,是分外粘手的,拼凑了耳朵又掉了腿,她埋首折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算是弄完整了。

    举着对着烛火,糖人被照得晶亮,接着,方粘好的耳朵又掉落下来,旁的破碎的部件也零落一桌。

    一股无助感狠狠将她攫住,她感到心口空落得厉害。

    指尖一松,残余的糖块与竹签掉在几案上。

    两年前,她孤身在京中留了下来,自此,便将曾经拥有的宠爱纵容留在了婺州。在这阜盛却寒冷的京城,除了与她一道背井离乡来的木香,没有人再会在意她如何。

    在那些家人尚还齐全的旧日子里,她都是盼着生辰的,还会旁敲侧击地问阿爹阿娘,以及兄长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但后来她就不喜欢了,因为回忆太快活,也太伤人。

    可若说她真的习惯了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吗?

    但她内心深处,却还是渴望着,能有一个人纵容她几分,能让她随意地与那人讲话,不必顾及什么。

    阮玉仪抬首一抹,脸颊上已是一片冰凉,她胡乱擦拭,起身往出走。

    门口,木香正替她端了热牛乳来。两人迎面撞上,木香讶然,“娘娘,您这是要去何处?”

    “去……”她开口,发现声音有些哑,因掩嘴咳了两声,才道,“去养心殿,不必备轿辇了。”

    她戴着兜帽,一手拢着厚实的羽锻斗篷,也不拿灯,一头扎进昏黑里。

    去了太多次了,她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他的寝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