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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鸦先生,近来我有些许怅然,人们是会美化回忆的,那些痛苦会稀释掉,结成一个黑团的重量压在心里,而在过往的我们是丝丝缕缕的,漫长的。

    我初到这个富贵之家,被覃氏夫妇收养的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这一生的命总是比别人好太多,衣食无忧,拥有了比旁人更加广阔的天地。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只是一只金丝雀,我是覃夫人后花园养的花,养的鱼,是那些被圈养咿呀学语的鸟类其中的一只。

    覃夫人花重金培养了我,所有富家子弟所拥有的都会给我。

    说是改命也毫不夸张,我对这对夫妇的感觉是平静的,我像一只被暴风雨砸落的鸟,有人把我放到一个屋子里我觉得有所依已是万幸,旁的毫无奢求。

    经历了亲生父母的死亡,我被死亡割裂开来,常常觉得孤独。

    我在巴黎生活了八年,每年的生日愿望是回到我的故乡,我想去我爸妈的坟墓,即使抱着冰冷的墓碑睡着,我也会觉得无比安心。

    可是这个愿望覃夫人置若罔闻,她不喜我总是回想过去,她总是问我姓什么!

    我说我姓:“文!”

    她扇了我一巴掌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倔强地捂着脸,冷冷地问她:“那您呢?您姓什么?”

    我又被扇了一巴掌,覃夫人也有管教我的方式,她会把我关在逼仄的小仓库里,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

    给我带上脚铐,手铐。

    我听到佣人们说,覃夫人在作孽。

    等我撑不过去,她就会气势凌人地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怀中抱着宠物狗:“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简直是被你爸妈教坏了。”

    我甚至觉得连她怀中的狗都比我有尊严,因为它从来不会被关在笼子里,地位比在场的人都高。

    “覃夫人,我不知道怎么忘,您能忘记自己成为覃夫人之前的过往吗?”

    覃夫人顿时凝噎,她把我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有本事领养你,也有本事弃养,你试试看吧。”

    对于她来说没有一丝忐忑不安。

    从我爸妈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抛下我,我怎么会难过呢,倒是清净了。

    她觉得我桀骜不驯,油盐不进,跟覃唐说要把我送走,可是覃唐说一个小孩子而已。指责她教育的方式偏激,他把我比喻为野猫,“野猫是要慢慢来,刚来的时候总是会一直叫一直叫,后面就不会了!”

    覃夫人也许不明白,覃唐为什么会选择我,可是后来我却懂了,因为他喜欢征服感,比如他的好友送他一匹烈马,他亲手驯服后心情大好,搂着小情人淫乱。

    覃唐带我去了他的马场,让我坐上了那匹最烈性的马叫一柯,它是黑色的,双眼犀利冷漠,全身充满力量感。

    一柯不愿意我在上面,覃唐拿出带长刺的鞭子狠狠地在马背上挥下一鞭。

    凄厉地叫声响彻云霄,而我也感觉要碎裂了,我轻摸着它,拥抱它,我坐在它的马背上偷偷掉眼泪。

    “camilla,去吧征服它,你将是第一勇士。”

    原来所谓的驯养是把对方最锋利的牙齿打落,以生命的鲜血来醒目,以生命的尊严来践踏,还洋洋得意自己的剜割别人的手法极其漂亮。

    我转过头看向覃唐,小脸上都是泪水:“覃叔叔,它是你最喜欢的一匹马吗?”

    “当然了。”

    我很想告诉他,“这不是喜欢,这是伪善。”

    我骑着一柯,我感觉它跑不动了,它的血流下来可是它还是不顾一切地跑。

    我摔下来了,只是覃唐给我的惩罚。

    “为什么呢?”

    “一柯,对不起。”

    佣人把一柯牵下去疗伤了,我突然觉得一柯和我是一样的。

    我也是覃唐的一匹即将被驯服的马。

    “覃叔叔,什么时候把我送走呢?”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会把你送走。”

    “覃夫人说了。”

    “她在说气话,我们已经是你的法定责任人了,你现在还小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承诺。”

    “那可以把一柯送给我吗?”

    “给你一匹小的,它太大只了。”

    我在覃唐的背上感觉很不安,“送给我吧!我会好好学骑术的!”

    “还有呢?”

    “我也会好好听覃夫人的话。”

    我声音变得小了,缩成一个泡影。

    啪嗒,啪嗒

    没了。

    “camilla,我想你是时候喊我们该喊的称呼了,我能给的时间不多”。

    ---

    鸦先生我们第一次相见大抵是十岁那年的阴云之天,我被关在仓库里拷上了脚链和手链,一动就哗啦地响。

    突然天响彻起来一道惊雷,霎时间电光火石拂过我的脸,天闷沉了下来,宽阔的后院的花草树木被风吹得猛烈。

    乌云密集汇聚,世界静了下来。

    你就轻轻地飞来了,停在我窗前不远处的那棵树上,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这黑沉,你和我。

    乌鸦先生,你受谁的庇护?

    是否离开家乡来到这不远万里之处。

    我从未见过那样自由的天空,也从未见过那样自由的你。

    你说你浑身黑透,被誉为不祥之物。

    “不要害怕,这是人类的定义,你可以任意在黄昏下徜徉,在黑暗中栖息。”

    _

    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伯德抬手看了时间,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欠了他一笔钱,一直拖欠不还今天却相约说要给连本带息的还他。

    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肥胖,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的身影,他提着一个皮箱,一边走一边抽着雪茄,后面还跟着一个保镖。

    琴科夫走到他面前摘下帽子,把烟雾吐在他面前咧嘴大笑:“好久不见啊!伯德兄弟!”

    饶是过去了五年,伯德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五年前那个人与之重合。从前那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人如今摇身一变变成了气派的大老板,飞黄腾达。

    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好久不见!”

    其实伯德早已放弃了追回这笔债了,琴科夫那会真是特别不容易,在码头给人做苦力,月薪是30法郎住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室。只是某天他突然生了场大病,实在没辙了求他借钱。

    琴科夫比他还大几岁,却总是吊儿郎当的,赌钱酗酒。伯德最不喜和这种人来往,两人能够认识是在一家餐厅兼职的时候琴科夫是老员工偶尔会照拂一下他这个新人。

    后来他和客人吵架被辞退,就跑去码头做苦力了。

    琴科夫抬了抬手,后面的保镖拿出一个皮箱打开里面是一沓沓的钱和金条,“那些年多亏了伯德小弟关照,才让我有命活。”

    “这些钱连本带息的给你,以后有事打我电话,我随叫随到。”

    琴科夫递给他一张名片,伯德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琴科夫是一家烟草公司的老总。看来这些年他经历多少水深火热的日子才有今天这派头。

    “举手之劳,那我以后可要多靠老兄照顾了!”

    “走吧,我们去好好吃顿饭叙叙旧。”

    “老兄怎么到火车站这碰面?”

    “可别提了,有个难缠的客户今天就要回BJ去了,但是合同还没谈妥我这不就行色匆匆地来谈拢”。

    “现如今世道混乱,伯德兄弟还要多注意安全啊。”

    琴科夫订了一家餐厅,环境优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爱喝酒,点了一大堆酒说今日他高兴要不醉不归。

    “伯德兄弟你近来在干些什么?”

    “摄影师,还有闲散画家。”

    “真是不错,伯德兄弟还会画画呢!我前天收藏了一幅画,我看也买你两副好了!正好我购置了一套房客厅还缺画呢。”

    伯德和他碰杯,笑着婉拒:“多谢兄弟抬爱了,我只是随便画画。”

    伯德的话当真如此,画家不是他的梦想,只是他一个爱好,也不打算以此为生。他的画还不至于到达可以收藏的层次只是偶尔给人画画肖像赚赚外快而已。

    “天呐!你们中国人就是很谦虚,这几年啊我还真是想念我们之前在街头畅所欲言的样子。”

    琴科夫或许有所误会,他们从未畅所欲言,有的只是他在街头愤世嫉俗地骂脏话,或者调戏一下美国女人。

    “伯德兄弟,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快活快活?”琴科夫一脸意有所指的神情地说。

    “你要什么样的,老兄我都能给你找来。”

    “老兄你成家了吗?”

    “当然了,还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女儿,特别可爱,你看看照片。”

    琴科夫提到女儿神情变得温柔,从皮夹子里拿出照片递给他看:“你看看,像不像我。”

    伯德看了看夸赞了一句,也不好劝出那句:“好好过日子的话。”

    “我就不去了,我已经有了个女人,怕她生气。”

    成年人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在人际关系上圆滑得当,百分百准则。是那个中年人威尔的名言。

    伯德头疼欲裂,餐厅里弹的小提琴曲好像是在锯他的神经。

    “老兄,实在抱歉我最近身体抱恙,得早些回去了。”

    琴科夫爽朗地拍了拍伯德的键盘:“那我让人送你回去。”

    “那有劳了。”

    连本带息的钱还有一个人脉,这就是人际关系的美妙。

    --

    伯德在一个深夜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睡意昏沉下床走到电话机面前接起,“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南京,更美了。”

    “覃舒小姐?”

    “你在南京是吗?”伯德无奈地笑了。

    “伯德先生,逃跑的最佳地点是哪呢?”

    “我想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那一定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坐火车去的话沿途是风景一定十分宜人。”

    “覃舒小姐,路途是很辛苦的,不过我相信你并不在乎。”

    对方电话里传来一丝笑意,就像褶皱的假面具撑起一个微笑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可是我现如今觉得,我心里那辆火车再也不会开了,轨道已经全部摧毁,光落雪了。”

    “也感觉不到冷了,我只是觉得被雨淋湿透了,就像那晚的月季花一样。”

    全身湿塌塌的,好像全世界黏在了她的身上,她无比粘连。

    伯德可以听见覃舒房间唱片机的音乐,听见她在抽烟,听见她的声音穿过电话里传出来的细细的声响,看到她那边的夜晚的月亮,感受到了她的低落,垂下来的低落,所有都坍塌下来的低落。

    “等到了尽头,你会发现身上早已风干,垂下来的花也会很美。”

    话筒里又传来细小的声音,接着又什么都没有,落下了一滴泪吗?

    “覃舒小姐?”

    “我想你比耶稣有趣一点,伯德先生”。

    伯德拿出画本,一边画一边笑:“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威尔听了估计又要拿鞋砸我了。”

    “对了,你那晚画的月季花可以送我吗?”

    “不知道被我丢在哪里了,我回去找找吧。”

    “你要它干什么?”

    “欣赏。”

    “我今天去看我爸妈了,你说我妈还喜欢百合花吗?我是记得她喜欢的。”

    “我站在两人面前,应该认不出我吧,很多年没见了,竟然很多年都没来看过。”

    伯德接了杯水,翻看着标本:“肯定不是先看到花呀,是先看看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们聊的还挺渗人的不是吗?”覃舒笑着说。

    “是呀,接过你的花然后说这位姑娘是谁,然后再听到你喊爸妈,估计也哭了吧。”

    “你爸喜欢喝酒吗?没给他带酒吗?多伤人呀!”

    “不了,我妈不喜欢他喝酒,不给他带了,给他带了一份报纸。”

    又听见电话筒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你,伯德。”

    “我也谢谢你啊,我刚好想失眠来着。”

    “那就不打扰了,好梦啊!”

    “祝你比我更好梦。”

    --

    覃舒是骗伯德的,那幅画她还带在了身边,那天晚上其实她想送给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

    “你要这幅画吗?”

    “你要我画的这幅画吗?”

    很奇怪吧,她没问。

    “为什么想送给我呢?”

    “因为,你是今晚与我共赏的人。”

    “鸦先生,很莫名其妙。”

    “我有了第二个可以讲话的人。”

    “你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天气很好,明媚的阳光照拂在手腕上一打开窗,就看见蔚蓝的天空延绵着几朵白云让人不由得静下来。

    小汾在外敲门扰了她的神游,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覃舒走近一家面馆点了两碗面,听到隔壁正在说最近的一些趣闻,食欲都好了起来。

    “小汾,你是哪里人?”

    “西安人。”

    小汾其实比她大几岁,可在这张满是遵从的身躯里,看不到一丝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想家吗?”

    小汾笑了笑擦着桌上淌出来的汤水,显得有些苦涩:“没什么好想的,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好怀念的回忆。”

    “可是人不是会美化回忆吗?”

    “没有值得美化的,小姐。”

    小汾倒着茶水,拿出手帕擦了擦覃舒的手,“您可能不知道,我父亲把我卖到覃家的时候,教会我的第一句立身之本,就是要我不要回想过去,要一直看着未来。”

    “缅怀于过去始终是伤己的。”

    “你打算一辈子在覃家吗?”

    “当然了,我别无去处。”

    覃舒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盯着她,她始终觉得小汾是个非常圆滑得道的人,可现下她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恐惧我?”

    “您是覃家千金,我等小小女佣自然是崇敬您的,惶恐也是合理的。”

    “你是说包括窃听我的电话吗?”

    被拆穿的小汾只能努力保持镇静,“小姐当即坏人当道,夫人也是怕有人故意教唆小姐,误入迷途。”

    覃舒不发一言,从她的步包里翻出一封信,是上海的地址,“到邮局去吧,不必陪我办要事要紧。”

    “小姐您怕什么呢?”

    覃舒喝了口茶,是香醇的大麦茶,“我不怕吗?拥有权势的人最害怕失去了不是吗?”

    小汾当然知道她意有所指,因也只是浅显地应付她的探究,她也早就发现了覃舒总是喜欢试探她。

    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佣人的想法?

    或许是小汾卑躬屈膝久了,失去了人性里那点感知,覃舒未必是探究,她总是觉得一个摒弃了人格的人还剩下什么?

    她不想看到一个失去人性的人,所以总爱追问一些让其生动的东西。

    “小姐,保护您是我的职责。”

    覃舒闻言笑了笑:“我们半斤八两,你是她的仆人,我是她的金丝雀,你看看她后花园的鸟,哪一只逃出去过。”

    “那么小汾就奉劝您,最好不要有这个想法,不然我难辞其咎。”

    “放心吧,我可是过着人人都艳羡的日子,怎么有资格说要逃离呢?”

    “如果没有母亲,我现在估计是个穷困潦倒的学生,也有可能没有钱上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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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醒来,天还未完全亮堂带着一点雾霭的质感透进远处的山脉,四周毫无喧闹只剩下升腾起来的茶雾,还有外面一棵玉兰树。

    覃舒站在窗前,感觉清晨竟然比夜晚还要宁静,她坐在椅子边看了会书不知不觉外面已经开始恢复了日常的生动。

    小汾准时在外敲门:“小姐,该用餐了。”

    “我想去楼下吃顿早点,你不用陪我去了。”

    覃舒穿了舒适的衣裙,挽起了头发就闲庭信步地走下了楼,她逛进了一家卖馄饨的早餐馆,四下行人匆忙马夫的额头沁汗,用毛巾随意一抹拉起车子就向前跑去。工人们抗着沉重的货物奔走,街上穿着旗袍的女人正挑选着上好的布料,卖包子的一个女人背上睡着一个孩子。

    热气腾腾的早市就这样活色生香了起来。

    一点草屑飘进了茶水里,覃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游离,这些生活她能够做到吗?

    馄饨入嘴肉馅的香味就侵入味觉,香酥的绿茶饼甜而不腻,大麦茶的茶香沁人心脾。

    燥热的树风,扑在了脖子上蒙上了脑门,感觉整个人有些乏。

    覃舒喜爱一些古玩,她到古玩店里挑了一串檀木手串,还买了一个口风琴。

    她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吹了起来,吹起来有些生疏了,这项技能许久未再着手,后面吹着吹着就像模像样了。

    一个本是故乡的人,却是故乡的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