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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断骨重接

    待赶到寨中已是快要天亮,不想那温大牙竟举着火把在寨门处等着,瞧着辰年他们回来,面上惊喜交加:“总算是回来了,咱们正想着过去寻你们。”

    那傻大几个受伤轻些的果然就在院中,身上皆带着刀剑,已把马都牵了出来,正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辰年看出温大牙不是说谎,心中不由得一暖,道:“不用,这不都回来了嘛。”

    她又问杨熠等人的情况,温大牙答道:“咱们按照陆大侠说的,不停地给他用雪擦身,摸着倒是不那么烫了,可是瞧着情形却不怎么好。另外两个兄弟也都烧了起来。”

    温大牙此刻才注意到辰年带来的并不是那镇上的李郎中,而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道士,不觉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瞅了朝阳子两眼。朝阳子冷哼了一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包药丢到了温大牙身上:“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熬药!”

    辰年深知朝阳子脾气古怪,这当头实在不愿意招惹他,忙向温大牙使了个眼色,叫他下去熬药,自己则领着朝阳子去看杨熠。杨熠脸上已现出青白之色,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

    朝阳子上去二话不说先给他喂了几粒丹药下去,将他身上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又给他行过了针,这才催问道:“汤药呢?汤药呢?熬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温大牙那里忙应道,双手端了满满一碗黑药汤过来。朝阳子接过来给杨熠灌了下去,这才将他放平下来,从医箱里取了一瓶丹药给温大牙,吩咐道:“这药丸一个时辰服两粒,刚才那汤药两个时辰喝一碗,熬过了三天就没事了。”

    温大牙忙点头,又忽地想起穆展越给他的那瓶药,忙掏出来递给朝阳子看,问道:“这个还要服吗?”

    朝阳子接过来闻了闻那药丸:“倒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这个药撑着,这小子早就见阎王去了。”他又将那药瓶丢给了温大牙,说道,“先不用服了,留着吧。”

    旁边还有两个重伤号等着朝阳子看,待也给那两人治疗完毕,朝阳子面上已露了倦容,他出得屋来透了几口气,这才想起那魔头静宇轩来,转身一看身边的辰年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陆骁,忙问道:“静宇轩呢?”

    陆骁答道:“旁边屋子里,辰年刚才已过去看她了。”

    朝阳子忙冲进东侧那小屋里,辰年正倚坐在炕头上打盹。他顾不上叫醒辰年,只两步上前,提指便去封炕上静宇轩的穴道,那本昏迷着的静宇轩猛地睁开眼睛,怒声叫骂道:“臭道士!我早晚要将你挖心掏肝,碎尸万段!”

    辰年被惊得醒来,有些睖睁地看向屋内突然多出的朝阳子与后面追进来的陆骁,又转头看看那躺在炕上不得动弹却咒骂不停的静宇轩,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朝阳子黑着脸,冷哼一声,说道,“我要是再晚来上一会儿,她就要冲开穴道,到时挣断绳索,你这条小命也就完蛋了!哼!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如此大意,竟想着凭一条破绳就能捆住这女魔头!”

    辰年哪里想得到这静宇轩竟然厉害到了这般地步,短短时间内就能冲开她封住的穴道,当下无言反驳朝阳子,唯有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训斥。幸好朝阳子说了几句便也停了嘴,只从自己医箱内另取了一套银针出来,又要给这魔头行针。

    静宇轩瞧他这般,一时也顾不上咒骂了,只怒极道:“裘少阳!我辛苦修炼十一年,眼看着神功就要大成,难道你非要给我毁了这神功不成?”

    朝阳子根本不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行自己的针,不过片刻,待那针行到了少半,这静宇轩便又昏迷了过去。

    辰年听这人之前喊朝阳子裘少阳,便猜这该是朝阳子的俗家名字,这样看来这两人应是旧相识了。她无意介入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便偷偷地扯了身边的陆骁,两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屋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朝阳子也出了屋子,没走两步已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向着院中的辰年叫道:“小丫头,你是想饿死道爷我吗?还不快去给道爷拿点吃的来!连口热水都不给喝,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辰年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叫陆骁去给他取吃的,自己则走过去将朝阳子从那雪地上扶了起来,又取了个矮凳给他坐,这才问他道:“道长,您什么时候也能讲回道理?”

    朝阳子眼睛一瞪,还没说话,辰年却已先举起了手服软,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道长您别和我一个小丫头一般计较。”

    朝阳子瞧她这般,只翻了翻白眼便作罢了。陆骁给他端了热的吃食过来,朝阳子也没什么好歹,接过来就吃,辰年瞧他模样也颇为狼狈落魄,忍不住问道:“道长,您怎么到了这里?”

    “唉!”朝阳子闻言不觉长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也不知走了什么背字了,自从出了青州就没好过!”

    原来朝阳子之前往那青州去,除了乔老的缘故外,另个原因则是他要来这太行山里采药,后来乔老跟着封君扬去了盛都,他便独自一人出了青州往这太行山而来。

    开头倒还算顺利,只是没几天却在山里遇到了以前一个极厉害的仇家,一番苦斗之后虽受了极重的伤,却是好歹活了下来。等他伤养得差不多了,打算离开太行山的时候,不想却又接连遭到追杀。好在这次来的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几次都让他逃过了,可这群人各种围追堵截,死缠着他不放,迫得他在太行山里来回兜了月余的圈子,竟都没出得这太行山。

    后来,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就让他遇到了这女魔头静宇轩。那些追杀他的人自是教静宇轩都杀了个干净,他自己却也被她给逮住了。

    朝阳子与静宇轩算是旧识,十几年前便已打过交道。这静宇轩修习了一种叫做五蕴神功的内功心法,眼下已是练到了最后一层,却一直突破不了最后那道关卡,便扣了朝阳子,想叫他以针石助自己一臂之力。朝阳子却深知这神功静宇轩在修炼之初便已偏离了正道,再继续下去便只能是走火入魔经脉尽爆而亡,因此死活不肯答应,两人就在朝阳子曾经养过伤的李家药铺里僵持了下来,到眼下已是半月有余。

    那五蕴神功练到最后一层极为奇怪,每一次练功都需先散尽了真气重新练起,所以每到子时,那静宇轩就先封住朝阳子的穴道,然后再散尽真气来修炼这五蕴神功。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朝阳子才叫辰年与陆骁两个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

    朝阳子自是不会与辰年说得这般细致,只简略地说了个大概便停下了,瞥了辰年一眼,反问她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你和那世子爷那样相好,怎的突然就闹翻了?”

    辰年从封君扬那里逃出,惹得封君扬几欲发狂,朝阳子当时就在封君扬府中,对此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之前听乔老话里的意思,辰年应是往北跑了,不知她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太行山里。

    辰年沉默了下,这才将自己去清风寨的事情说了出来,却是没有回答为何会与封君扬闹翻。

    朝阳子也未追问,一拍大腿,竟叫道:“原来你那时竟然在清风寨啊!我被那帮龟孙子追得到处跑,几次都从那山下路过,差点就上去了。”他说着又看向辰年的胳膊,道,“把你的胳膊伸出来给我瞧瞧。”

    辰年的左臂一直不得用力,做事十分不便,她知朝阳子医术精湛,心里不由得也生了一两分希望,忙将左臂伸了出去。朝阳子将她的衣袖卷起,用手摸了摸那折断之处,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道:“这是谁给你接的?你真该去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敲折了!”

    他说着,手掌握住辰年的胳膊猛地发力,竟又将辰年的胳膊生生从原处折断了。辰年毫无防备,痛得失声尖叫了一声,吓得温大牙等人都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倒是一直在旁边蹲着的陆骁神色如常,瞧着温大牙等人冲过来,还向他们摆了摆手,道:“没事,都回屋吧。”

    朝阳子一面重新给辰年正骨,一面不耐烦地说道:“叫什么叫?忍着!”他手上力道极大,手法极为熟练,眼睛连看也不看,只凭手感将那断骨严丝合缝地对好,把之前散落的碎骨也一一按回原处,这才给辰年涂抹上消肿止痛的药膏,把那伤臂包扎固定好。

    辰年死死地咬着齿关忍着痛,直到此刻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嗓子沙哑,谢朝阳子道:“多谢道长了。”

    朝阳子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也没理她,竟起身看那屋中的静宇轩去了。陆骁站在那里看了辰年两眼,挥手把围在四周的温大牙等人赶回屋内,这才在辰年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说道:“觉得疼就哭出来吧。”

    辰年看他半晌,摇了摇头,自己起身慢慢往外走去,直到在寨子外面寻了个向阳温暖的地方坐下来,才轻托着伤臂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朝阳子你这个臭老道,脸黑心更黑!你有种别落我手里,不然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骁其实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听着竟不由得咧嘴笑了。

    辰年手臂既伤,自是无法再走,只得暂时在这寨子里停了下来。此事温大牙最为欢喜,暗道这简直就是天意成全众人,因着这事,就是对朝阳子也越发敬重起来。

    那些官兵的尸体和那些军中装备早已被温大牙带着人远远地挖了深坑埋了,寨中死去的那四人也都下了葬。温大牙生怕自己这四个兄弟在地下受那些官兵欺负,还特意去求朝阳子,请其作法将那些官兵的鬼魂都镇住。

    朝阳子听完这话就将他们打了出来,骂道:“人死往生,哪这么多闲事!都给我滚!”

    温大牙他们这才老实了些。没过一天,却又记起还有两个兄弟的骨骸落在那镇外的山沟里,温大牙想着不管他们之前是不是出卖了寨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暴尸荒野,便亲自带了几个人过去收他们的骸骨。

    陆骁本也想回那山沟寻自己的弯刀,可又不放心辰年一人留在寨中,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了温大牙。温大牙拍着胸脯打保证道:“您放心,就是把野狼窝掏了,也定要将您那弯刀寻回来!”

    他们一早出的寨子,刚过晌午人就回来了,不想非但没能寻来那两人的骨骸与陆骁的弯刀,更是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李家药铺被人烧了。温大牙道:“咱们没敢进镇子,只从山上远远地看着是那李家药铺,又怕被人发现,就赶紧回来了。”

    辰年听完,面色有些凝重,不觉转头看向朝阳子。朝阳子却黑着脸说道:“你别看我,李家药铺里之前就一个郎中和抓药的小徒弟,早就被隔壁那女魔头给杀了。至于这火是谁放的,我不知道。”

    温大牙不觉十分担忧,问道:“会不会是官兵找过来了?”

    “可能是冲着我与那女魔头去的。”朝阳子那里却想到了那些追杀自己的人身上,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急声道,“可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那女魔头杀了他们很多人,眼下要是被他们找过来就坏了!”

    他已经给静宇轩行过了四次针,她那五蕴神功都被他散得差不多了,眼下内力全无,基本上算是废人一个。而辰年这里折了一臂,也算不得数。至于温大牙等人,有没有他们更是没什么分别。若是那些人真寻到这里,还就他与陆骁两个可以迎敌,必定要吃许多亏。

    朝阳子这样一说,温大牙等人更是紧张,齐齐转头看向辰年与陆骁,问道:“怎么办?要不咱们就先跑了吧!”

    辰年却镇定地看着他们,沉声问道:“这个时候,往哪里跑?”

    藏在这里,无论是官兵还是那些追杀朝阳子的人,一时半会儿都不见得能找得过来,可他们若是出去,那可就说不准会撞上谁了。

    辰年看了看陆骁,问道:“你怎么看?”

    陆骁面色一如以往,不以为意地说道:“要我说就先待在这里,谁来杀谁。”

    辰年点头道:“正是。”

    温大牙脸上却有些发愁,指了指院中那三十多匹军中战马,问道:“那这些马怎么办?咱们哪里去寻这么多草料来喂它们?”这寨子里穷得连人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能养得了这许多的马?

    辰年狠了狠心,说道:“把咱们用的先留下来,其余的都先杀了吧!”

    温大牙心中虽百般不舍,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苦着脸去办这事了。好在现在天气已十分寒冷,宰杀的那些马匹可以存好些日子,倒是一时可以解决寨中的缺粮问题。只是刚吃了几顿马肉,除却陆骁与傻大,其余的人就都已吃得够够的了。

    肖猴儿私下里与温大牙说道:“大哥,以前吧,咱们整日里盼着顿顿有肉,可这真的顿顿有了吧,却又觉得还不如啃块面饼教人舒服呢。”

    温大牙伸手就向他后脑勺拍去,却没想拍了个空,不由得恨恨地说道:“烧得你!我看还是没饿着你!”

    第五日头上,那一直昏迷不醒的杨熠总算睁开了眼。朝阳子过来看了看他,道:“行!你小子命够大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去了隔壁屋子,只刚一进门,就招了那静宇轩好一顿臭骂。温大牙等人在堂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不觉都是面面相觑,均觉得这道爷好生奇怪,怎的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样好!

    这几天并没有人寻到这寨子里来,众人一直提着的心不觉略略放下了些。杨熠彻底清醒后,将自己的身世说与了辰年,他果真是杨成的幼子,不过母亲却是杨成的外室。杨成身死后,薛盛英捕杀杨成家人,他因与母亲住在青州城外而躲过一劫。母亲带着他们兄妹由忠仆护着逃出,本是想前往靖阳投奔张家,路上却遭到薛盛英派人截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往东而来,进入了太行山中。

    黄坛本是杨家家将,在杨成死后却背信弃主投靠了薛盛英,薛盛英便命其带着一队骑兵进入太行山追杀杨熠等人。一路上,忠仆陆续被杀,便是杨熠母亲也死在了山中,杨熠只抱了妹子逃出,不想被温大牙等人所救,为躲避追杀,只得隐瞒身份藏在了这山匪窝中。

    杨熠与辰年说道:“黄坛率这些人已在这山里追杀我很长时间了,若是那夜里没人逃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所以不会来寻他们。”

    辰年缓缓点头,暗道既然如此,会烧那李家药铺的人就只剩下朝阳子的仇家了,只是不知道他怎的结下了这许多的仇家,可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辰年也就觉得他的仇家就是再多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听闻不会是官兵,众人心中都放松了许多,江湖仇家再怎样厉害,能来的人也是有数的,总比一方军镇更好对付一些。温大牙立刻就有些后悔将那些战马杀得早了,若是能留到现在,没准就能偷偷弄到别处卖了,也好换些粮食药材。

    辰年不觉笑道:“就是咱们现在这十几匹马也不能留,不然早晚要招惹祸端。既然暂时不会有官兵来寻黄坛,你不如就趁着天还没到最冷,将马匹运到冀州那边的县镇低价卖了。”

    温大牙想的也是如此,忙请辰年与陆骁替他守着寨子并那几个伤员,自己则带了傻大他们出太行山去卖马。

    辰年思考一番,又给他出主意道:“你们啊,都换上青州骑兵的装扮,故意从那南边镇子上过,然后再一路招摇着往东走,待出了山再换下军服,卖了马后立刻就走,粮食药材什么的另换了市镇再买。”

    温大牙等人俱有些不解,辰年却不肯与他们细说,只笑道:“你们听我的就是了。”

    倒是朝阳子最懂辰年的算计,闻言便嗤笑了一声,用手指点着辰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坏水。”他瞧着温大牙他们还是没想明白,便翻了翻白眼,道,“她这是要你们嫁祸给冀州呢,你们照她说的做就是了。”

    温大牙就嘿嘿笑了笑,连声道:“知道,知道。”

    他带了人,把之前埋起来的青州骑兵的装备重新挖了出来,挑好的分与众人装扮上,一行十来个人上了马排在一起,猛一看还真如一支骑兵小队。临走之时,辰年又偷偷将温大牙叫到一边,嘱咐道:“你们办完事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寻一寻陆骁的弯刀,我觉得那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没了,许是被什么人捡去了,没准会流落到集市上。”

    陆骁曾几次去那山沟里寻自己的弯刀,却是一直没能寻到,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辰年却能猜到那弯刀对他必然十分重要,并非只是一件普通兵器。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才害得陆骁丢了那弯刀,辰年心中很是愧疚。

    温大牙忙点头应好,却不想辰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陆骁那弯刀确实是被人捡去了,却没流落到集市上,而是与辰年用来射野狼的那几枚飞镖并在一处,被快马直接送到了盛都顺平手上。

    顺平看了那密报,一时都傻住了,独自在桌前坐了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密报上写得清楚,派去围堵朝阳子的人手遇到了大魔头静宇轩,死伤众多,教那朝阳子也跑掉了。后来终于在北太行一处小镇寻到了朝阳子与那魔头的踪迹,可待追过去的时候,那药铺里已经人去屋空,屋子里只留下打斗过的痕迹与那药铺老板和学徒的尸体。

    据附近的邻居说当日曾有两个骑马的年轻人前来求医,不过在药铺里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众人又在小镇附近搜了搜,倒是在一条山沟里寻到一把弯刀与几支飞镖。再往山沟深处走,又寻到了两具被野狼啃得精光的马骨和几块人的残骨,看那马鞍上的记号,应是出自清风寨。因那飞镖上有云西王府的印记,便与弯刀一同送了过来。

    若只凭着这些,顺平还不至于如此惊骇,最最教他心神大乱的是这已送到他桌上的弯刀与飞镖他都认识,那弯刀是陆骁的,而这几支飞镖却是谢辰年的。他绝不会认错,因为这些飞镖还是当初在青州时,世子爷命他去专门定制的,都是用上好的精钢打制而成,世子爷为讨谢辰年欢喜,还特意命人在飞镖上雕了精致的花纹。

    而在这份密报之前,顺平还曾接到过一份关于清风寨的密报,说谢辰年与陆骁已离开清风寨,骑马往北而去。按照时间推算,那两人正该是那几天到达那个镇子附近。静宇轩那魔头,性子喜怒无常,她若是想杀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飞镖许是会遗落丢失,或是丢出去打人,可陆骁的弯刀不会随意丢弃。顺平越想越是心慌,愣愣地坐了半晌,也拿不定主意此事是否要报与封君扬知晓。

    报了会怎么样?可瞒能瞒得住吗?又能瞒得了多久?

    世子爷的耳目绝对不只他一个,所以,他瞒不住这些消息,他也不敢瞒。只是,这样的消息怎么去与世子爷说呢?他面上虽看似对那谢姑娘已心寒意冷,可若真的不在乎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将朝阳子困在太行山里?就差拿着棍子赶着人家去那清风寨了,不就是想叫神医去给谢姑娘看病吗?

    可不想没把神医送到谢姑娘身边,倒是把大魔头静宇轩给招去了……顺平一张脸都皱成了团,真恨不得死在山里的是他顺平,而不是那位被世子爷从心尖换到心底的小姑奶奶。他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却有小厮来报说世子爷已经出了宫城,不一会儿就要回府。顺平又呆呆地坐了片刻,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往外去迎封君扬。

    不过片刻,骏马轻裘的封君扬带着十几名亲卫策马从外而回,在府门外跃下马来,将手中的缰绳往后一扔,人迈上台阶大步往府内走去,随意地问跟在身后的顺平道:“都有谁来过了?”

    封君扬在年前要赶回云西,这些时日一直很是繁忙,今日更是一早便去了宫中,直到此刻才回来,想必已有不少人来他府中扑了个空。

    顺平忙小心地将今日前来府中拜见的人都报了一遍。封君扬察觉到他的声音与以往有少许不同,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直待他换过了便袍在书房里坐下了,又饮了两口热茶,才问顺平道:“怎么,还没追查到穆展越的踪迹?”

    穆展越从盛都出去后,封君扬便命顺平派人跟踪,可不过两天就被穆展越发现了,杀了那些追踪的人。幸好他们之前就知道穆展越会去清风寨,事前安排人手去了那里,果然没过多少日子清风寨就传来消息说穆展越确是去了寨里寻谢辰年,只是谢辰年提前就离开了,双方并未能遇到。再后来,穆展越又失去了踪迹,也不知去了何处。

    “尚未寻到。”顺平小声答道,抬眼看了封君扬一眼,欲言又止。

    封君扬轻笑一声,问他道:“出什么事了?这般小心?”

    顺平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封君扬说辰年可能已葬身狼口之事,沉默了下,最后咬了咬牙,干脆直接将那几张密信从怀中掏出,低着头双手给封君扬呈了上去。

    封君扬瞧他如此,眉心处微微皱了下,接过那密信来细看,却是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问顺平道:“东西呢?”

    顺平回身取了那几枚飞镖并陆骁的那把弯刀过来,连看也不敢看封君扬一眼,只低着头将手中的托盘捧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瞧到封君扬的指尖缓缓地落到了那飞镖上,紧接着,就听得封君扬闷闷地咳了两声。

    顺平抬眼看去,就见封君扬脸色苍白如纸,唇抿得极紧,可那嘴角处仍是缓缓地渗出些血迹来。顺平吓得一惊,急声叫道:“世子爷,世子爷!”

    封君扬却抬手止住了他上前,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往榻上仰倒过去,口中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哑声说道:“死了好,死了就再不用心心念念了。”

    顺平见他这般,忍不住劝道:“也许不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了。可能谢姑娘与陆骁确是遇到了什么敌手,双方交过手,不小心将飞镖与弯刀遗落在了那里。”

    若说辰年的飞镖可以遗落,陆骁的弯刀却是不能,鲜氏人对自己的弯刀爱惜无比,有“人在刀在”之说。若是陆骁无碍,绝不会将弯刀丢弃,而若是陆骁都不在了,辰年一臂有伤,便是没有被那静宇轩所杀,也敌不过太行山的野狼群。他曾与她一同在太行山中行走过,深知那些野狼的凶悍狠毒,当日还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不过才三两只野狼结伴,就逼得他们几乎身丧狼口……封君扬慢慢地闭上了眼,口中一片苦涩,心头却是阵阵发空。他自诩智谋过人,算来算去,却仍是算丢了她。

    “准备一下。”封君扬忽地轻声说道,“三日后起程回云西,走水路,先去泰兴探望姑母后再转回云西。”

    云西就在盛都之西,直接走陆路要快得许多,若是走水路则需先由清水至清湖,而后北上经宛江往西而行,绕到泰兴之后再转陆路往南,这个圈子绕得实在不小。顺平闻言不觉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封君扬的打算,他是想要途中转去太行山!可若是这样就要从宜平走,宜平已是贺家的,贺泽眼下就在那里。顺平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想要劝阻,可不及开口,就听得封君扬缓缓说道:“下去吧,什么人也不要放进来,让我自己待会儿。”

    顺平看了看封君扬,却试探着说道:“小的去把郎中叫来给您瞧瞧?”

    封君扬没有说话,却疲惫地摆了摆手。顺平心中虽是忧虑,却不敢再多说,忙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给他关上了屋门。

    三日后,云西王世子由盛都经水路返回云西,船只经清水进入清湖,又行了五六日便到了恒州,由此转进宛江。当晚,庞大的船队停靠在恒州码头,半夜时分,一艘极不起眼的船舰从中而出,顺江流而下。

    “船后日清晨便能到宜平城之南,可需要提前通知郑纶,叫他从青州来迎?”顺平小心地问封君扬道。他们这样离开船队,虽然事情做得极隐秘,可那船队行速故意减慢,难免会被有心人察觉到异处。若是郑纶从青州出来迎,造成封君扬是私下去青州的假象,反倒比被人知道他是去北太行的要好。

    短短几日光景,封君扬便已瘦削了很多,站在船头如同一把笔直的剑,单薄中透着锋利,教人望之生寒。他默然片刻,摇头道:“不用。”

    顺平不敢再多说,又垂手站了片刻,瞧他没有别的吩咐,便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船果然在第三日清晨到达了宜平城南七十里的平江码头,早已有安排好的人在此等候。封君扬弃舟换马,身边只带了顺平与乔老等几个人,向西绕过宜平城,直奔青州方向而去,打算由飞龙陉转入北太行。

    越往北行,天气越冷,进入北太行之后,山中积雪更是已经深可过膝。那奉命追杀朝阳子的领头人并不知晓封君扬为何非要亲临此处,不过只瞧得顺平的神色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将封君扬领到那山沟后,便恭声说道:“飞镖与弯刀就是在此处发现的,尸骨还要在深处,小的命人仔细寻了寻,将找寻到的残骨聚在一起葬了。”

    封君扬不发一言地从马上翻落下来,踩着那过膝的积雪往山沟里跋涉而去。顺平瞧他竟连轻功都不用,想必已是心神大乱,忙与乔老两人对视了一眼,低声吩咐其余人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在后面追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果然在那山沟深处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封君扬缓缓走到坟前,安静地立在那里,低头看这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头。寒风从山沟深处呼啸着刮过来,将他身上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一起卷入空中,偏他身子站得那样笔直,无论那大氅如何飞舞张狂,他都不曾晃过一下。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知怎的,顺平突然就想到了这两个词。他在后面瞧了半晌,心里越发替封君扬感到酸涩,想了一想走上前去,劝他道:“世子爷,咱们回吧。”

    封君扬那里却依旧没有反应,只静静地站在坟前。

    顺平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又苦声劝道:“世子爷,若是谢姑娘泉下有知,定然不愿意瞧到您这般模样,您怎忍心教她为您担忧心痛?”

    封君扬闻言,忽地悲怆地笑了起来,低低说道:“她怎会为我担忧心痛,她若是肯为我担忧心痛一星半点,她就不会死在这里,不会和别的男人死在这里。”

    顺平忙劝道:“谢姑娘只是年纪小,性子倔,不知您的为难之处。您想想,若是她心里没您,那次又怎会拿命救您?她就是因为心里全心全意地装着您,这才容不下别人。”

    这些事情封君扬其实又如何不知,可他又能怎样做?便是他能为她抛下江山霸业,可他怎能弃了他身后所有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的人?他知她委屈,他疼她怜她,他费尽心机地讨好于她。可为何她就不肯体谅他的难处?

    封君扬又闭目站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冷静,淡淡说道:“走吧!”

    他说完率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往外走去。顺平摸不到他半点心思,只得在后匆匆地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就要转出那山沟时,却忽听得山沟外传来乔老一声暴喝:“什么人?”

    这一声爆出,那伏在山石后的温大牙想也不想,拉着傻大转身就跑,可还不及跑出几步,身后的人已追到。温大牙听到风声忙要转身反抗,却不想刀都不及抽出便被人拿住了穴道,立时动弹不得。旁边傻大见状忙上前来救,不过三两招之间,也被乔老制住了。

    温大牙向来信奉一句话,那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瞧着自己与傻大均落于对方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饶再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乔老喝问温大牙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温大牙忙道:“咱们就是这附近的百姓,来这里给过世的亲友烧些纸钱。”

    他这话倒是不算撒谎,他真是来这里给那死去的两个兄弟烧纸钱的。

    温大牙前两日刚带着寨中兄弟从冀州返回,不仅带回了粮食药品等物,还剩回了几个余钱。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几个糟钱,温大牙才起了给死去的兄弟买点纸钱烧一烧的心,寻思着这些兄弟跟着他的时候没能发财,这都死了,再怎么也不能教他们去做穷鬼了。

    他全是一片好心,却不想竟然在这山沟里遇到了这样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温大牙心中懊悔不已,只恨来之前没有翻一翻皇历。

    乔老见他两人武功低微,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又确是给人上坟所用,便想这两人可能真是附近居民过来给亲友上坟,正要打发他二人离开,却见封君扬带着顺平从沟内出来。封君扬既然来了,乔老就不好自己做主,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封君扬的示下。

    封君扬神色淡漠地看了温大牙一眼,问道:“你们是这附近的百姓?”

    温大牙被他这淡淡的一瞥看得心中一凛,面上却忙堆起讨好而又胆怯的笑容,答道:“是,咱们就是东边这镇子上的,今儿过来给过世的兄弟烧点纸,不想却惊扰了几位贵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求您大人大量,饶过咱们这一回。”

    温大牙嘴上不停地告饶,若不是穴位被封,怕是早已经连连磕下头去了。封君扬却没理会他,目光从温大牙腰间的佩刀上一扫而过,又落到了地上那些散落的火烛纸钱上,面无表情地吩咐顺平:“细问一问。”

    顺平也猜测这两人可能是来祭奠辰年与陆骁的,听封君扬这样吩咐,忙小心应诺了,叫人将温大牙与傻大分开来问话。

    温大牙一听这个心中顿时慌了,傻大傻得连句瞎话都不会说,若是两人被分开了审问,绝对是要出事的。他刚想再喊几句与傻大串一串口供,下巴已被人卸得脱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有侍卫将温大牙拖去了别处,原地只留下了傻大一个。傻大又急又怒,只大声叫道:“你们放了我大哥!放了我大哥!”

    他才叫嚷了两声,就教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在了膝窝,一下子跪倒在了雪地之中。顺平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看一脸凶悍之气的傻大,低声喝道:“闭嘴,否则我这就杀了你大哥!”

    傻大不怕他们把自己怎样,却怕他们真的杀了温大牙,听了顺平这话虽然十分不服,却也只能强忍着脾气闭上了嘴。

    顺平又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傻大虽傻,但到底没有傻到实心,听他问这个,就把刚才温大牙喊出的话又照葫芦画瓢地答了一遍。顺平听得暗自冷笑,却也没揭穿他,又问了他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问道:“谢姑娘以前待你可好?”

    傻大一时毫无防备,想也不想地答道:“好。”

    待这个“好”字落地,傻大才察觉自己上了顺平的当,忙又纠正道:“我不认识什么谢姑娘!”

    原本立在旁边的封君扬一步步走到傻大身前,低下头盯着他,寒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

    这话却是一下子把傻大问得愣了,谢姑娘好好地待在寨子里,怎的说她被人杀了?见他这般傻愣愣的模样,顺平生怕再惹得封君扬发怒,忙说道:“主子,这人太过于蠢笨,小的把刚才那人带过来问。”

    封君扬压下心中的诸多感情,慢慢直起身来:“去吧。”

    顺平忙又叫人将温大牙带了过来,亲自上前解开了他的穴道,满是歉意地说道:“你们既是谢姑娘的朋友为何不早说?差点教咱们误伤了你们两个。”

    温大牙一听这话不觉有些发傻,转过头去看傻大,不想傻大也是一脸的迷惑不解。温大牙之前瞧着他们不是官兵,还以为他们是朝阳子的仇人,却不想是认得辰年的,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您几位也认得谢姑娘?”

    顺平叹息一声,面容真诚地说道:“何止是认得,咱们是谢姑娘的旧友,听得她遇害的消息,这才过来此处祭奠她,也想着寻一寻杀害她的凶手好给她报仇。”

    这一回,温大牙还没说话,傻大却已嘴快地叫道:“谢姑娘哪里死啦?谢姑娘好生生的呢,我早上来之前还见过她!谁这么缺德要咒谢姑娘?”

    此言一出,顺平不觉一愣,回过神来后忙转头去瞧封君扬,惊喜万分地叫道:“主子,谢姑娘没死,谢姑娘还活着!”他喊完,又忍不住去瞪那传密信给他的汉子,怒道,“你怎么做事的?是男是女你分不清吗?”

    那汉子却压根就不知这位谢姑娘是何人,他被顺平吼得糊涂,却又不敢问,只小心地看了封君扬一眼,小声替自己辩解道:“属下只寻到了几块残骨,并没有分辨男女。”

    顺平一噎,这才记起那密信上确是这样写的,是他自己想得差了,见到了那弯刀与飞镖,便以为那几块残骨是谢姑娘与陆骁的。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凑巧,莫说是他,就连世子爷不也想差了吗?这样一想,顺平心里顿觉平衡了,忙又将接到密信后与封君扬所说的话全都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没说过“谢姑娘已死”这几个字,这才在封君扬身前跪了下去,告罪道:“全是小的办事糊涂,这才教主子跟着虚惊一场,请您责罚。”

    封君扬脸上悲喜莫辨,一直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良久之后缓缓地弯了弯嘴角,却是轻声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