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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秦疆没差人来。

    怀嬿于是就托着脑袋,坐在偏殿的台阶上,拨弄随手薅下来的狗尾巴草玩儿。

    他为什么不来了呢?怀嬿想,分明昨天……

    怀嬿一愣,眼底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昨日没察觉出来,但今天脑子里复盘一趟,总觉得秦疆突如其来的眼泪和那声“嬿嬿”奇怪得紧。

    她托腮的手斜了斜,百无聊赖地把那根狗尾巴草举起来放在太阳光底下照,只见光影透过毛茸茸的草尖,纤毛变成了金色的一根根,草籽更加分明可见。

    出神间,忽然有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听得怀嬿眉头皱了皱,把狗尾巴草朝旁边的草地一丢就站起身。

    “哟,这不是咱台柱呢么?怎么,宫里没人找你便得了空在这儿消遣?”

    怀嬿刚要开口回呛,楚白却是不依不饶的,“怎的脖颈上还有道印子呢!莫不是唱得不好,挨了贵人的罚?”

    她被嘲讽了一番,也不生气,只是嗤笑了一声。“你这说话的本事倒是比我还强上几分,想来靠着这张嘴皮子一翻在宫中过得挺得势,既是如此不如我就告诉你一个留在宫中的好办法。”

    怀嬿深吸了一口气,连珠炮似的道,“出了我这门左拐走到底再右拐第二个拱门进去左拐,进了保准一辈子待着出不来,里边一大半都是和你差不多的长舌妇,想来你待在那也不会无趣。”

    楚白直接被这一串话说懵了,仔细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没去过那地方,脱口而出问道,“那是哪儿?”

    怀嬿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冷宫。”

    还没等楚白回呛她,秦疆的声音就自不远处传来。

    “本王今日本是想来听听戏,倒是不曾想,嫣嫣竟是唱了另外一出?”

    怀嬿和楚白皆是一惊,连在偏殿内听见怀嬿方才说辞却来不及劝阻的的长青也推门而出,三人齐齐跪了一地。

    这种玩笑可大可小,大了说便是藐视皇家威严,要挨板子的,作为始作俑者,怀嬿自然是战战兢兢,恨只恨自己没把长青的话放在心上,逞这一时口舌之快。

    楚白心里也惧,倒是还有空一边盘算着秦疆对怀嬿的称谓。

    他偷偷瞄了一眼怀嬿,心想这女人怕不是攀上了端王这高枝,才敢与他叫板?

    想到这儿,他没音地冷哼一声,反正不管怎样,她都是不可能留在宫中的,先不说文契还在主家那儿,便是圣上与太后,又怎么能接受一个戏子嫁给当朝王爷呢!

    等回了戏班子,怀嬿一张嘴再利索,还不是要乖乖低头。他越想越得意,全然没有注意到秦疆方才说的话。

    秦疆见他一副呆傻状,只顾跪着,与他说话却没有反应,他眉头拧了拧也有些不耐烦,干脆踹了楚白一脚。

    这一脚可不轻,直接把他踹到了地上,把他的白日梦也给踹碎了。

    楚白忙麻溜的爬起来拍拍屁股,回了位子重新跪好,只是那两条腿却不住地打颤。

    秦疆哼了一声,“本王倒是不知道,哑巴竟也能登戏台了?”

    “你们,过来。”他又回头看看旁边路过的几个小太监,朝他们招了招手。

    “直接把他送去冷宫吧。”

    楚白一听如五雷轰顶,他没想到这端王真能为了怀嬿一句话做到这地步,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到秦疆脚边拉住他的衣摆求他,“王爷!草民一介戏子,又是个男人,怎可与娘娘们处在同一宫内,这是对天威不敬啊王爷!”

    “进了冷宫的早就不是娘娘了,”秦疆俯瞰他一眼,又踢皮球一样地一脚把他踹开,“那里可没人管她们的死活。”

    楚白一听再无转圜余地,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一样趴在地上。

    是,冷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的确是没人管那群女人的死活,可也没人管自己的死活啊!

    怀嬿听了这话也是晕晕乎乎的,她原以为要治自己的罪,可没想到不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楚白还真的进冷宫了。

    她想,楚白若是受了磋磨,自己和长青回了戏班子也定然是没好日子过的,于是抬了抬头,想朝秦疆认个错,顺便求求情。

    哪料到秦疆只是瞥了她一眼就知道了她在犹豫什么,于是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轻声告诉她说,“放心,只是关他个十几日,让他知道你不好欺负便行了。”

    怀嬿闻言有些惊讶,抬起头一双未加雕琢的眼正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眸子,却见那眸子似乎闪了闪。

    “本王还是喜欢你带着妆的样子。”秦疆说。

    因着他一句话,怀嬿以后每次见他都会提前化好杨贵妃或者虞姬的妆面,每一笔画得比她粉墨登场时还要精心。

    她问秦疆,“王爷今日可还要听《霸王别姬》?”秦疆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她,

    “你喜欢叫它《霸王别姬》?”怀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得嗯了一声。

    “这部戏最重头的地方就是虞姬自刎,奴实在不知,若非是这个名字,又如何看到那时他二人的痛彻心扉?”

    却见秦疆胡乱敷衍的点了点头,留了句,“本王今日只是来看看你”,便走了。

    嫣嫣喜欢叫它《楚汉争》,最看不起的便是虞姬最后自刎的那一下,她觉得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活着解决的呢?

    他想,她与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其实若是怀嬿知道了于嫣的这些想法,定然是要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的。

    虞姬用死来成全大义,却被她说成了是逃避现实,看到了别人在泥泞中挣扎,却还要一边品着山珍海味一边问他,“何不食肉糜?”

    多可笑。

    秦疆出了拱门,并无半点留恋。

    怀嬿掩下眼底莫名的失望神色,回头看了看长青。

    “欸,你说楚白在冷宫里过得会怎么样啊。”

    “谁知道呢,”长青淡淡地瞥了一眼拱门的方向,“冷宫那地方,能在里面活下来的女人早就变成了能吃人的怪物,他恐怕是无福消受。”

    “也是,我忽然觉得关他十几天是便宜他了。”怀嬿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叹了口气。

    长青并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像是要看破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会,她又喃喃道,“我想起来珠珠了。”

    长青嗯了一声。

    其实他与这个“珠珠”并不熟,只知道也是戏班子里为数不多和他一样对怀嬿好的人。

    只是后来,似乎是被楚白害死了。

    奴籍的人,死了都没处伸冤去。

    “关他一辈子才好呢。”

    怀嬿不知何时又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揪秃了上面的草籽,又恨恨地撅成两半。

    仿佛那狗尾巴草是楚白一样。

    楚白那边倒算是“命大”,半路上遇到了太后她老人家,否则就算是个大男人,要是真进了冷宫,不死也得蜕层皮。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嚎得那叫一个凄厉,若是怀嬿在场定要骂他“嚎你娘的丧!”

    “太后娘娘!您菩萨心肠,求您救救小人!”那两个拖着他的小太监都嫌弃他娘娘腔。

    倒是太后还真停下了步子,眼皮耷拉着问他们,“他犯什么罪了?”

    俩小太监忙跪下,而后又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你们是要带他去哪?”

    “回太后娘娘,端王让我等拖了他丢冷宫里去。”

    这会太后的眉头狠狠跳了跳,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冷宫?”

    “一个大男人,如何去得冷宫?胡闹!”

    小太监抖了抖。

    他们也知道大男人不能进冷宫,只是这皇宫里谁人不知皇帝膝下无子,对着这弟弟倒像是比儿子还亲。

    如今这端王都发话了,他们如何敢不遵?

    “端王也是,如今简直是没个形状了,他当这是皇上的皇宫,还是他的皇宫!”太后颇有些怒气地呵斥了一声,又让那两个小太监把人放了。

    小太监一听,立马放了人忙不迭地就跑开了。

    开什么玩笑,这种皇家秘辛也是他们听得的?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还管听太后的还是听端王的!

    楚白被放下之后,立马爬到太后的脚边,添油加醋地把端王为了怀嬿如何磋磨他给太后说了一遍。

    他知道,若是只说怀嬿磋磨他,太后很有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毕竟自己和怀嬿相比留下的观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若是拉上端王,那便不仅仅是自己与怀嬿之间的事,而是涉及了皇家颜面。堂堂王爷为了一个伶奴,居然要把一个大男人关进冷宫,这可还得了?

    只是楚白千算万算,算错了一点。那就是如果他按事实阐述,太后只会觉得端王为了一个有好感的伶奴表现得太过分,她或许会发发慈悲调和二人的矛盾,顺便再警告一番怀嬿。

    其实这就已经能达到楚白的目的了。

    只不过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反而给自己招来祸端。

    如今当太后听完楚白的描述之后,似乎已经能想象出怀嬿与秦疆浓情蜜意的场面。

    她深深看了楚白一眼,对身边的大宫女招招手。

    皇家的颜面,要留,那戏子受端王的庇护,或许一时动不得。

    但知道内情的人,必须让他永远闭嘴。

    “回头寻副好点的棺木,葬了吧。”拥有绝对权势的人说话就是有底气,一点也不避着楚白。

    等楚白反应过来想要逃的时候,胸口上已经被那大宫女插了把刀。

    殷红色的血液顺着心口汩汩流出,把身下的土地都浸成了黑色,土腥气里腐烂的味道更加浓郁。

    楚白到死的前一秒也没想到,自己靠着它讨了那么多便宜,到最后居然是死在这张嘴上。

    那天晚上,太后去了怀嬿和长青住的偏殿。

    当时怀嬿都准备拆了头发歇息,却听到门口的小宫女说太后来了。

    她刚准备出门迎一迎,就见太后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怀嬿忙跪下行礼,嘴里喊着“恭迎太后”。

    只是半晌太后没让她起来。

    她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哪里招惹了她,想要开口询问,但想起来这宫中等级森严,想必是不能随意开口的,只得继续跪着。

    这地砖真凉啊,她想,早知道铺层毯子。

    不知道跪了多久,她额头靠在手背上,整个人伏在地下差点撅着屁股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之间,听到太后问她,“你可知哀家今日为何要来?”

    怀嬿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恭恭敬敬地回答:“奴不知。”

    “把头抬起来。“怀嬿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太后的下巴,不敢直视她。

    却听见太后冷哼一声,“三分像的皮囊罢了,也敢仗着这个勾引端王!”

    娘的,怀嬿心里骂了一声,什么三分像的皮囊,虽然她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不过既然有她三分美貌,赶紧找个角落偷着乐去吧!何苦每天被挂在嘴边上说来说去呢。

    心里虽说是这么想的,但她却还是不卑不亢地回话,“太后娘娘,奴并未勾引端王爷。”

    “那哀家问你,今日那唱裴力士的戏子,为何被端王打发了去冷宫?”

    怀嬿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其中关窍,忙憋了眼泪带上哭腔,“今日奴原是与另一伶人在同一处,只是楚白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跑到这儿来说奴,奴气不过便与他拌了几句嘴,而后他便说’就你这张嘴,若是进了宫怕是一辈子都要呆在那冷宫里!’把奴吓得够呛,恰好此时端王爷路过,便怒斥他藐视皇威,妄议天家,一生气便打发他去了冷宫。”

    太后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慢悠悠道,“你和那裴力士的说辞可不一样,怎么,还要哀家叫了人来与你当面对质?”

    怀嬿心里冷哼一声,还裴力士当面对质呢,楚白那厮的嘴怕是早就给她和端王扣上了奸夫淫妇的帽子,否则太后又怎会大晚上来找她,他此刻连骨灰都找不着在哪了罢!

    “自是不怕的,”她盈盈一拜,红了的眼圈儿可怜兮兮看着太后,“楚白在戏班子里头想来便是颠倒黑白,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是此时叫了他来,奴也还是这个说法。”

    太后闻言倒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良久才朝她摆摆手,有些疲累地说,“起来吧。”

    怀嬿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恭敬地垂着手送走她老人家。

    只是太后快要走到门口了,却忽然回头凝视着她,半天不说一句话。

    怀嬿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缩了缩脖子,却听到太后忽然蹦出了一句话,“认清自己的身份,这皇宫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

    她低头应一声是,心里却泛起波澜。

    怀嬿想了想楚白的下场,又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楚白死了。”第二天怀嬿告诉长青。

    长青似乎是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怀嬿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用虎牙尖尖磨着草茎。

    她呸了一口,吐出那根草,又舔了舔自己的小虎牙,“被他那张嘴害死的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怀嬿翘着二郎腿半躺在硌硌愣愣的台阶上,手臂反枕着头,出神地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死了你不高兴?”长青端端正正地坐着,轻扫她一眼。

    楚白害死了珠珠,怀嬿无数次想把他活剐了,可真到他死了的时候,却发现高兴不起来。

    “说不上来,没什么感觉。”怀嬿闷闷地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