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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烧烤摊上。一缕缕烟从烤架上升起,汇聚着,江河终入海,油脂终入云,漫天的不是那落与霞的飞羽,而是那一层一层用刷子刷上的,那生活劈里啪啦作响的孜然与胡椒,那滴滴下落没个尽头的油与脂。云啊,终究是妥了协,不再随心所欲、无所事事的在天上躺着、趴着、倦着,而是用力挤着、变幻着形状。

    “柯克季,少点点。也不想想……”

    “害,要吃好更要吃饱。嗣哥,做人,我听你的,点串,这点你就好好听我的。“

    “关键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吃,点那么多干什么。你也不想想你几斤几两,能吃多少,算个啥子东西。”谢嗣无可奈何,又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吃串,对身体不好,在这大热天做“桑拿”,对身体好。

    “这不,看胖子你应该吃的蛮多的,对吧,稍微点这么多一点也没问题,对吧!”柯克季扭过了头,看着胖子,笑嘻嘻的,一脸贱样。

    胖子只是低着头,也没玩手机,也不知道在干啥,但就是不理柯克季。

    柯克季尴尬得嘴角不知向何处安放,这是他今天向胖子搭话而感到的第58次尴尬了,只能第58次另找话题,“哎,嗣哥。这辈子有你压着,我是上不了世界大赛了!我天赋不行,不行啊!你说说,若是我们队里能有那整整足足两个名额,该有多好!那我就可以上了啊!那我那啥祭祖的时候,也可以吹吹牛逼,让祖上沾沾光了。不像现在,吹牛也只能吹我和嗣哥您是一个队伍的,是朝夕相处的,是每日一起训练的。这吹的牛逼确实牛逼,但再怎么牛逼,也比不上有朝一日能自己登上世界大赛的舞台啊!”

    谢嗣眉头皱了皱,嘴角上的笑意却又一点也不隐藏,也懒得隐藏,只是拍了拍柯克季,劝了句别灰心,柯克季也回了句不知什么。重复而又公式的礼仪有时候就是这最好的礼仪。嘿,我谁啊!我谢嗣欸!我谢嗣在世界赛上,那么多次,都没一次夺冠,你?柯克季,就屁颠屁颠的想去世界大赛?嘿,就那么喜欢丢人?如果可以,我还巴不得把名额让给你,不去丢人。哎,可惜实力不允许。想罢,谢嗣就用余光瞟那新来的胖子。

    这胖子,是刚来的。神秘人。是宋主任叫来的。宋主任当时忙,没多说什么,就摆了摆手,叫这个胖子跟着他和柯克季,逛逛,但别乱逛就行。

    谢嗣和柯克季从没见过这个胖子,也从没见过那么胖的胖子。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后,谢嗣和柯克季的第一反映就是那么一个胖子,肯定是铅球队里的新人,但见面后,算了,啧啧啧。看身形,这胖子也太没有肌肉了,他只是单纯的肥,那种留不出汗,只流的出油的那种纯纯的肥,肥到脸上的肉直接垂到了腰上,再胖点,怕是要拖到地上,摩擦着摩擦着,没了脸皮喽。真的太肥了,谢嗣看着就担心,担心那球形的腿,摆起来,会撞到他那脸上垂到腰上的肉。这样子,去啥铅球队啊,人家是壮不是肥!去那铅球队当那后备粮?估摸着,这也就是一个新来的技术人员。毕竟,搞技术的不像咱,对身体有着严格的要求。确实,很久没来技术人员了,不知是负责哪一个方面的。搞营养的?看着体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块。没准啊,这小子表面表面跟着谢嗣和柯克季来烧烤摊,一声不吭,私底下已经在向宋主任汇报了,要不,怎么一直不理谢嗣和柯克季,这不就是心虚了吗!小人总是有他们的那一套生活哲学的。

    谢嗣心里默默就那么继续念叨着:“但是实话实说,确实也难是营养师。难啊难!所有人都知道我自律,饮食健康,每天都只吃那配好的营养餐,来烧烤摊也从没吃过什么,不过是来个过场罢了,不过是陪着柯克季罢了。我的身体状态,实话说,相当好,一点也不需要这营养师。专门给柯克季配的营养师吗,他就算了吧!刚来队里时确实跑的蛮快的,但现在,嘿。宋主任总不可能给柯克季这个废物配个营养师吧!都对他这糜烂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多年了,现在才强迫他改?浪费也不是那么一个浪费法吧。“

    营养师?体态管理师?干数据的?谢嗣一个一个思索,又越想越烦,索性就抓了抓脑皮,啥也不想了。哪怕真的是那为了柯克季请来的救星,只要我是最好的那一个,跑的最快的一个,又有什么影响吗?世界赛的名额还是我的。

    “八十串老鼠肉上喽!“

    谢嗣眼皮跳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用右手玩起了他还没动口的“毛豆”。城市的夏天是那毛豆与花生的夏天,当然,对谢嗣来说,就是用手玩弄着的夏天罢了。这些食物,他都不动,筷子不动,手不动,嘴不动,他就从没张开嘴让这些食物跳进来。不是他不想吃,那么香,谁不想啊!而是他的一日三餐都严格动着那配好的营养餐,害。今天晚上的营养餐是毛豆罐头。

    很多年前,政府命令传下:所有店家必须诚实,不过,诚实的无需受任何惩罚。

    那一霎的,傻了,时间停滞了,人民冷眼看着真伪,商家红眼乞着虚实。半日的宁静,波澜壮阔前的永远是风平浪静。卖螃蟹的首先发声了,他们家的其实卖的其实不是螃蟹肉,人民眼巴巴的看着,商家眼巴巴的看着。

    嗯,没有惩罚,不过政府倒是继续发声:所有店家必须诚实。

    一场雪,可以让桃花都白了脸,千家万家店家的宣传都变了。于是啊,从前成天卖弄着什么喜马拉雅矿泉水的,什么延年益寿的,广告里直接成了那昨夜洗脚剩下的水加工的;以马里亚纳野生生鲜来搔首弄姿的,广告里也直言成了人造的肉。不但不用提心吊胆野生谎言变现实坟墓了,还大肆鼓吹了一波科技的力量,何乐不为?对这些商家,何乐不为?只要我们全世界的商家联合起来,那么,终将会迎来真正的胜利!

    这家店,就是大草原那每天跑来跑去还做spa的羊肉,褪了羊毛扒了皮,尾巴拉拉长,羊角掰掰掉,摇身一变直接就那么成了老鼠肉。改变的初期,和所有商家一样,这怎么可能有人去吃呢,街头每天坐着淌着哈喇子的二狗子都知道,这城市的老鼠啊,那好家伙,倒不如吃那屎壳郎去。怎么会有人去吃呢!又不是没有那选择的余地了,但看看四周,他们啊,联合了,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全世界的店铺都他娘的成了这个样子。更关键的是那,店家也承认了,那么多年就一直是这老鼠肉了。嘿,貌似吃了这么多年,如此这样,这不都没事吗!还怕什么怕!如此这样,就是对的了。于是,该吃吃,该喝喝。店家都说是老鼠肉了,总不可能还在说谎吧!总不可能还是腐肉吧。

    所有人,都在用那生活的退,去抵消那医疗的进。不亦乐乎。嘿,科技是真发达啊!

    柯克季左手一串,右手一串,犹如天上太岁爷下凡,张了嘴就把那太岁爷吃了。不过那个胖子一口五串,饶是清楚了自己吃相的柯克季,那吃起来太岁爷下凡的样子也慢了不少,明显是吓到了。没得比呀!谢嗣,就那么玩弄着手里的毛豆,冷眼看着。

    这胖子确实滑稽,吃了那么久,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说,就是不懂那人情世故!呵!谢嗣他两想问出点什么,却始终无答。有问无答,郁闷的紧,别说套出什么东西了,半个字也没套出。真的,谢嗣已经在怀疑他是哑巴了。但哑巴也可以用肢体交流点什么啊。

    “再来个八十串!”出现了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害,胖子不是哑巴,但那又只是对这老鼠肉摊的老板而言。

    “好吃不。”柯克季又想试试,可良久的沉默终究证明了热脸终究贴不上冷屁股,水火不相容嘛!对谢嗣、对柯克季,这胖子还是个哑巴。柯克季只得独自纳闷这到底来了个什么东西。

    看着柯克季,谢嗣笑了笑,“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什么?“

    柯克季看了看天上的羊,也笑了笑。

    谢嗣低头看了看表,九点半了。“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别啊,嗣哥。你这一串也不吃就走了,多少给点兄弟面子啊!”柯克季想挽留一下,其实他也习惯了谢嗣的提前离开,毕竟今天是周四嘛!按惯例,他知道的,谢嗣肯定会提前离开,他也从来没挽留过什么。多年一贯如此。但今天,若叫他和这么一个闷葫芦胖子继续吃下去,他岂不得尴尬致死!

    可谢嗣永远是谢嗣,哪会在乎他啊!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插进口袋里,把椅子放正,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谢嗣周四到底有什么事?柯克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谢嗣不想告诉他的,他怎么样没法从密封的瓶子里取出酒来。

    ……

    家门口上,谢嗣正了正衣冠,取出了钥匙。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不用看也知道是柯克季对他不仁不义的“谩骂”。

    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袭白色长裙。

    “你回来了啦。”

    朝阳初升,百鸟未鸣,谢嗣精心处理了一下他每日的营养早餐,队内营养师一向对他放心,他亦不曾辜负他们期待。捏紧鼻子,卡紧喉咙,忍着反胃,食物进胃。营养餐其实不难吃,但多少年了,天天吃。这营养餐啊确实肯定会对成绩有着影响,但谢嗣知道当然不能全指赖着它,但是啊,他自身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他也不知道就自身而言还能做些什么了。这些年,成绩已经没有任何的提升了,没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提升了!厌了,别人眼里的期待、嘲讽早已可以习惯性的无视,但是,每当冲过终点线时,别人用平淡的语气报着不变的秒数,无视不了。永远时这样,一次又一次,永远是这样,别说他自己,别人都习以为常了。还是指望营养餐吧,希望着昨天那初次见面的胖子是一个营养师,一个厉害的营养师,一个能真真正正能够拯救他的营养师。谢嗣心底里还是起了那么一点的期待,这次的世界赛他真的真的想出现在新闻里,他真的真的想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然后,谢嗣确保他随身携带了那认真训练的决心,深呼吸了一口,就出门了。是的,周四晚上,鸳鸯戏水,周五早上,房子里又只剩一个他一个人了。一贯如此,一周七天,一周一晚。

    昨晚那个女子不见了,她喜欢一身白衣,所以谢嗣习惯叫她白月光。白月光是谢嗣的女朋友,至少,在谢嗣心里是真正那么认为的。对于女朋友的定义,应该是干了那啥和那啥,而且相对于别的女性来说最亲近的人吧!每周四晚上,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忘了那一切的初次见面的场景,谢嗣啊。反正都能再在家里见到她。虽然谢嗣也不知道白月光住哪,每次都是周四晚上白月光来他家等着他训练结束。问了多次,也想换个地点嘛!但每次也只是被她用着各种奇怪话题的插入与插入,活生生打断,哎。谢嗣好好反思,要不下次先问问她的名字试试?自己那么多年一直叫的她是白月光。问到了名字再问问住址。

    谢嗣的运动外套懒散的披在他的身上,戴着一定黑色运动帽,鞋子也是黑的,沿着道路左侧,一路小跑。街上的铺子很多,落叶也很多,但大多卷帘门都那么闭着,闭着的门上都贴着“不欢迎勤奋的鸟儿”的布告,不知在炫耀什么,慵懒?太早了,街上的乞丐都没出家门开始工作,床上比街上香,甜的梦弃不了。街上清清冷冷,听见的,只有那这街上唯一的敲心匠那沉闷的、令人压抑的、使人愉悦的敲心声,还有那不关门的洗头店的呻吟。死寂的,让人觉得吧,云雀一整天也不会叫了。

    谢嗣跑着,按着他自己的节奏,他匀称的呼吸着,这也是一种慢慢的训练,一种正式热身前的热身。终于,他跑到了龙河边上,不跑了,叫了一辆桥上的车,专门桥上往返跑的车,乘着车,过了桥,然后他又下了车,继续跑着,向着运动场前进,日复一日。日子总是重复的、乏味的、百无生机的,就像最艳丽的红玫瑰,看它一千次,也就成黄花菜了,如果没成黄花菜,那不过是看的次数还不够罢了。但谢嗣一直坚持的,黄花菜就黄花菜呗。他信着,在世界大赛上,他一定会取得他那梦寐以求的第一的,一定的。这就是他那么多年一直还坚持着的理由,他自己也觉得吧,他对第一的追求是不是有点病态了。

    谢嗣就那么向运动场前进着,就像那在他身后的龙河始终那么流着一样。谈起龙河,当地人张嘴就能说出关于龙河所有的神话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龙,撒了泡尿,成了龙河。没了,神话讲完了,这就是所有有关龙河的神话传说。

    所有人都敬重龙河,都觉得吧,只要与神圣沾边,哪怕是屎啊、尿啊、龙河的起源啊、污秽的一切啊,也都神圣非凡了。河水是圣水,河岸的泥是圣泥。既然污秽的就全是污秽的了,那神圣的也就必然全是神圣的。但为了避避,也还是没叫成“龙尿河”。叫着龙河。

    谢嗣跑到了体育场。

    “嗣哥早。”

    “谢嗣,早。”

    “嗣哥今天加油啊!”

    “呵!”每天早上,自然也有人砸着昨天未散发干净也散发不干净的戾气。

    “相信嗣哥,那家伙再快,快的过咱嗣哥?”听到这个,谢嗣眉头一皱。

    “没事的,尽力就好了。”

    周围的声音让谢嗣渐渐感觉不对劲,因为周围的言语和本来不一样了。冷嘲热讽一直有,但莫名的,多了些鼓励。言语中伤的,有时候不是那排污口里都嫌脏的污泥,而是莫名的、一句句的关怀。生而为人,注定面对诸多嘲讽,早就习以为然了。但今天不一样,又莫名其妙多了不少鼓励与安慰。仿佛预见了什么,谢嗣心里有些发慌、发堵,万一……脚步也渐渐快了起来,一步并做了两步、四步、八步……他想快点撞进体育场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给柯克季配了个营养师?不,不会的吧。

    “要变喽!这么多年数据白分析喽!”

    “嗣,加油!夺回那独属于你的世界大赛名额!”

    名额不保了?谢嗣舌头顶住了牙齿,右眼右边的眉毛向左缩了几分,左眼左边的眉毛向右缩了几分,这倒,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事情的可能,事情会那么大。谢嗣冲了起来。柯克季,嗯?为什么,唔。

    第一次,从入口到体育场内的距离是那么狭窄而幽长,群声缕缕,但耳里,却模糊一片,说不上的沉寂。像那《桃花源记》里的一样,“初极狭,才通人”,愿真的是那桃花源,愿真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谢嗣耳里,除了那模糊的噪音外,就只有自己那一下一下、有律动的心跳声了。“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脏溺水了。这声音,他只在青春时候还在学校住宿的一个人的失眠清晨所听过。谢嗣跑着、挣扎着,让自己大口呼吸,更是让自己的心脏大口呼吸,他讨厌这种未知的、不自在的感觉。

    自己的城市,市队里那短跑只有一个名额,一直都是这样,也一直都是属于他的、也是仅属于他的,毕竟这些年,坚持到现在还在短跑队里的,也就只有他和那混混日子的柯克季了。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柯克季……

    幽长的通道尽头处出现了刺眼的光,一个驮着的、看上去是那么老态龙钟的身影坐在那,颓废着,面朝着跑道,给人感觉随时会散架。脸上摆着的,是“失意”。

    “嗣哥,你来了呀。”柯克季落寞着。

    柯克季垂着头,颓废着,可谢嗣也压根不想扶他一把,怕是脏了自己的什么东西。谢嗣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到,跑道上,一头奔跑的马,这马肥胖异常,但从面向上,谢嗣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昨天那个沉默寡言的胖子。看了会,谢嗣知道自己输了,太快了。谢嗣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输了。他跑不赢的。短跑没有秒表的单单看,是很难比较两个人的高下的,但谢嗣就是那么活愣愣看了出来,他输了,他跑不赢的。

    谢嗣膝盖慢慢弯曲,坐到了柯克季身边,白发未生,落寞满身。输了,他绝对赢不了的。谢嗣的眼渐渐暗了下来,整个人软了。他以为他能有美好的未来的,吃屎吧。

    城市醒了,一家家店铺挂上了招牌,乞丐出门开始了工作,城市响了。

    云雀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