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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十一章、时局

    铎克赞拿着王寄来的信,苦笑了一下,把信丢到了炭盆里。那信眨眼间爬上红色的斑点,继而化作灰黑色,零散开来,和炭火融为一体。

    “小姐说,她暂时还不回来。”穿着毛皮围脖的侍者,恭敬的看着他,开口道。

    “由她去吧。”铎克赞叹了口气。

    “小姐给您带来了一些黎安的情报,说是在黎安府衙发现克罗格独占黎安府宝库,没有上交给王上。”

    “克罗格也是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远在边境就是土皇帝了?”铎克赞摇摇头,“要是陛下知道,怕是会生气的,他也就别想能继续在这边逍遥了。”

    “就是说嘛,他怎么敢私藏宝贝的?”侍从也叹了口气。“将军,您让小姐去查他,是怀疑他私藏吗?”

    “私藏总归不过贪点财,我是怕他在这黎安逍遥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铎克赞坐直了一点,“罢了,反正过了年,王上自会派人取代他的位置。你传信给丽雅,叫她别在黎安多逗留了。”

    “是。”侍从应下告退。铎克赞看着炭火盆,微微失神。许是火盆温暖,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困倦。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瞳,睡梦依稀,又隐约看见那个一袭白衣,忧愁温柔的身影。那身影忽远忽近,似真似幻,他几次伸手去触碰,又几次在他指尖消散。最后只余下一片荒野,一座青冢,一束白花。他坐下,轻抚着墓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霖儿,我还是又上了战场,还是去的你最喜欢的云卢,当真是,造化弄人啊。”他默然片刻,轻轻开口,“他们牺牲了很多人……我没能保住那些老人,让他们成了弃子,被别人利用了。不过,云卢有我的人,塔那的人也会追随我,阿布晚庭迟早恶果自食。你等等,等这一切了结,等丽雅能独当一面,我就来陪你了……再等我一会儿吧……”

    帐篷外是一片白茫茫,荒凉萧瑟,北风凌冽,塔那的旗帜在寒风中颤颤的飞扬。

    帝京,晴。

    李章德早些时候奉张志先的命,来到帝京送信。结果这几日洺凛城大雪,道路不通,他就只得在帝京多待些时日。

    “你干脆等过完年再回去吧。现在也不打仗,前线又不是缺你不可,总拿热脸贴冷屁股,谁领你的情呢。”金云楼顶楼,穿着酒红色大氅的青年男子摇着手里纯黑鎏金的酒杯,嘴角挂上一丝笑,看向对面毕恭毕敬的李章德。

    “章得虽不器,但还是想尽快回到辽原,为义父分忧。”李章德微微笑着,拱手回道。

    那男子却“哈”的笑了起来。

    “你的义父,说来好笑,你和他差多大?也就十岁吧,他怎么好意思当你的义父的。哦,他甚至都没成家吧。你们这样不尴尬吗?”说着好玩似的靠近李章德,玩味似的看着他,“怎么,还是你死皮赖脸的求着人家,就怕被人抛弃了?”

    “将军和我生父同辈,又是至交好友,我并不觉得有何问题,大皇子,请别提这件事了。”李章德嘴角还挂着笑,眼神却冰冷了起来。

    “哎,孤不是也想帮你吗?”那被称为大皇子的青年靠回椅子背,再次举起酒杯,浅尝了一口,“你可不是安于人下的人呐,要是你想,我可以让你去江将军的军营当个先锋将军啊。那张志先处处打压你,在他手下混日子有什么好的?你没看见非亲非故的林风冥、越淅音,甚至宋初云都当上将军,名倾一方了。可你呢,说是他的义子,现在还只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小官。我看呐,他接了你这个烫手山芋,怕是记恨的很,怎么可能对你好,给你前途呢?”

    李章德的眼神暗了暗:“大皇子,将军待我很好,就不劳您多虑了。”

    大皇子闻言哈哈一笑,把酒杯“啪”的拍到桌上。李章德忙站起身,作揖道:“前线的情况我已经告诉您了,我答应给殿下办的事也都做了,这酒便不喝了,请恕我先行告辞。”

    “走吧。”大皇子随意的摆了摆手。

    李章德快步离开,随后便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

    “阿癸,你说,这个人啊,到底有没有用呢?”大皇子眯着眼睛问道。

    “殿下,李章德是个有野心的人。”名为阿癸的女子说,“张志先留他在身边却不重用他,他虽面上和气忠诚,但心底肯定有不满。只要殿下您提拔他一下,或许他就能为我们所用,给张志先使点绊子。”

    “可是他不讨喜啊。”大皇子摇了摇头,“一个惯会忍辱负重的人,往往藏着疯狂与背叛的心。太有主见就不会听话呀,这样的人不配我的提拔,你再给我挑几个人吧。”

    “是。”阿癸行了一礼,表示明白,随后起身离开。

    帝京这几天正在筹备年关的庆典,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蒋若离提着花篮从婆娑庵里走出来,朝着西街走去。

    她停在了一间宅子的后门,敲了敲那刻着芙蓉花的木门。很快有个小婢女把门打开,看见她便兴奋道:“若离姑娘,小姐等你多时了!”

    蒋若离点点头,跟着她走向里面。这里假山环绕,绕过山水便是一个小亭子。穿着嫩黄色月季斗篷的小姐,站在亭子里,见她来嫣然一笑。

    “若离妹妹,你可来了。”她走上前,欣喜道。

    “半夏姐姐,这是你要的素娟芙蓉,只要供奉到神像前便可以了。”蒋若离将花篮递过去。“只有这时素娟芙蓉才开,我在庵里种的也只活了这么些,希望神女会喜欢。”

    “会的会的。葳蕤神女是战场守护神,只要我们诚心,她一定会保佑他们的!”林半夏接过花篮。“你最近怎么样?”

    “照旧是和师太一起念经。”蒋若离叹道,“过年了。无言他们还是头一次离开这么久。本来明日该我们一起去放河灯的。”

    “那便我们去给他们放平安灯吧。”林半夏看蒋若离似是心伤,轻轻安慰道。“若离妹妹,刘大哥他们很强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蒋若离点了点头:“军户吗……只要等上五年,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说不定明天塔那就败了呢?”林半夏打趣道,“我相信刘大哥他们。既然他们选择去,那就一定是有把握的。我们要相信他们啊。”

    “嗯。”蒋若离点点头,“我也只能为无言念念经文,求个平安了。”

    “我们一起。没事的,一定能等到他们。”林半夏握住蒋若离的手,认真说。

    二人相视一笑,相携去亭子里坐下,聊起些趣事来。

    黎安,正午时分,街上雪晴。

    姬莫和东方杰从酒楼出来,瞧着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感慨这片地界的热闹。

    “那边好些人围着,我们去看看?”姬莫眼尖的发现了一个卖艺杂耍的摊子,当下欣喜道。

    东方杰和他挤进那围着的人群里,看到一个大冬天还穿着火焰纹短襟的汉子,正一口酒喷在剑上,那剑唰的就燃了起来。妖冶的火苗窜动着,那汉子轮了个火风车,往旁边一甩,火焰又倏忽灭了。

    “好!好!再来一个!”

    看热闹的人稀奇的鼓掌,有些手里还拿着些煎饼果子,正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此时用油乎乎的手掏出几个铜板,抛到那汉子面前的碗里。碗中显然已经有了不少铜板。

    “这个厉害啊,那喷火还挺好看的。”姬莫兴奋道。“火剑也太酷了吧!”

    “你要是在烧热的铁剑上泼酒,也能有这效果。”东方杰淡淡道。

    “杂耍说开了就没意思了。”姬莫耸耸肩,“不过确实挺好玩的。这好像是塔那那边的杂耍吧,我看云卢没有这样的打扮。”

    “应该是了。去看看别的吧,左右这里也就喷个火罢了。”东方杰觉得人多,有些太拥挤,便打算出去别处看看。

    “行,去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姬莫轻快的答应了。

    这种工作时间借机旅游的感觉还挺不错。

    东方杰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东瞅瞅西看看,巴不得把所有东西买回去当纪念品的样子。在姬莫第三次走进兵器店时,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住了那人准备去拿一把短刀的手。

    “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没啊。”姬莫眨眨眼睛,“这不是在了解吗?了解民情。”

    东方杰叹了口气:“我看你的状态太过放松了些。”

    “啊,这些东西太好看了,而且很稀奇不是吗?我就多看了几眼……”姬莫把短刀放下。“东方,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很和平啊。”

    东方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在打铁的兵器铺老板,示意姬莫跟他出去。

    “是很和平,街道该热闹的还是很热闹,人们看起来也很放松自如。”东方杰边走边轻声说,“完全不像是被敌人压榨夺取的占有地。”

    “不是说当年黎安逃了很多人出去吗?难道是现在的黎安都是塔那人在住?”

    “不会,塔那本来人就不怎么多,而黎安位置特殊,这才过了几年,不至于城里的人都被替换了。”

    “那,难道这里的人心甘情愿在这里生活?可当年塔那不是杀了很多人,几乎要屠城了吗?他们总不至于忘了这些。再说,这里还有个残酷的紫鸮帮,怎么看也不是适合和平生活的啊?”

    “也许宁静之下,暗藏波涛。”东方杰思索道。

    “可是……”姬莫张了张嘴,但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要是打起仗来,这里的和平就不会存在了。”东方杰接到,“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啊对。”姬莫猛点头,“要是我们夺城,他们不就要再次经历战火了吗?”

    东方杰摇摇头:“那难道就不夺回来,送给塔那了?战争向来如此。”

    他顿了顿说道:“有些人可能更希望和平,无所谓是谁统治自己。但有些人则是希望回到云卢的管辖下,毕竟他们的根基都在云卢,也有爱国之情。”

    姬莫点点头,东方杰继续说:“但就算是不希望打仗,统治者也不可能不夺回领土,这事关国家整体,而不单单是这里生活着的人。你以前在荆云,难道没想过让云卢夺回黎安吗?不只是荆云,云卢所有地方都有人希望黎安回来,哪怕是再打上几场仗,甚至是鱼死网破,他们也希望黎安回来。它回来,云卢才是完整的云卢。”

    姬莫认真听着,点点头,又陷入了沉思。

    东方杰叹了口气。

    姬莫的目光是不是太过短浅了,看着黎安的热闹,感慨黎安人的不易,不忍心让他们再受战火之苦,这是好心。但既身为云卢军人,主要任务不就是发动战争,用打仗来解决问题吗?果然还是太过稚嫩,又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心思也简单……这样的人,真打起仗来会如何呢……所幸他比较听得进话,也不会固执己见,倒还可以改变。

    “你为什么来参军。”东方杰打断了沉默。

    姬莫抬起头:“我没说过吗?我是想着,参军可以保家卫国,不辜负自己学的本事,而且为国效力、抵御外敌,不是人之常情吗?要是,能有些功绩的话,也算是快意一生,有所成就。”

    “壮士慷慨赴国难,好汉青史有其名。”

    “对对对。”姬莫忙赞同道。

    东方杰嗤笑都道:“哄骗人的戏词罢了。”

    去年有只班子唱了出名为《梨花魂》的戏,几乎轰动了整个云卢。它讲的是当年黎安被塔那攻打时,城主蒋微芒死守城门,为护送百姓撤离而为国捐躯,慷慨悲壮的故事。这出戏激发了人们对黎安的共情,在这样两国交战的背景下,也激励了一大批人学着戏里蒋微芒在别人劝他逃离时说的“壮士慷慨赴国难,好汉青史有其名”那样,勇赴前线,虽死未悔。

    看来,姬莫也是这样被鼓动,和那些义愤填膺、热血浇头的人一样,糊里糊涂的加入军队。这话虽不错,但哪有青史会把每一个这样的愣头青记上去呢?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说不定还不及对国有何报答,就死在了别人的偷袭陷害、死在了艰苦环境中。这样的人,被激励而来,总归会渐渐失望而去。到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看着身旁的人战死沙场,想着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倒在血色中化作一捧黄沙,这就是他们的“慷慨”吗?

    几个人真的慷慨?……

    “别这么说啊。”姬莫突然皱眉道,“这是真人真事,真的!”

    这不是在藐视我的座右铭嘛!

    东方杰:“……”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人活一世,不就为个慷慨激昂的活法嘛。要是不来这里,我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荆云山,看不到这边的草原、山河,看不到这黎安城的热闹繁华,也遇不到你们。”姬莫认认真真的说,“有些人盲目而来,绝望而去,那是他们没有足够的觉悟,也不知道欣赏这边的美景。我不觉得自己不该来。对,你问这话是因为觉得我不该来吧。我本来其实最想去的是江湖,毕竟江湖更自由嘛。但来参军也挺好的,有意义啊。”

    东方杰叹道:“江湖也不是话本里说的那样潇洒。”

    “你怎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姬莫忽然狐疑道:“东方啊,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问过你,你为什么要来参军,可你没有回答我。既然你不是被那出戏鼓舞的,也不是满足年龄和军户身份而被强制拉来的,那你到底为什么来?你不是一直说参军不好吗?”

    “我有我一定要来的原因。”东方杰道,“我只是觉得你若改变主意,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的及什么啊,走什么走?”姬莫有些生气,“莫名其妙,现在是我在问你。”

    好家伙,不仅藐视我的座右铭,还要藐视我的梦想吗?!

    “这里接下来会愈发危险。”东方杰还是没有回答。

    “所以你觉得我会妨碍你拖你后腿吗?”姬莫嗔道。

    “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姬莫问道,“你问我什么我说什么,我问你什么你从来不答。我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你聪明,不像你一样能走一步算十步,我玩围棋甚至连我隔壁的妹妹都赢不了。但我是真心想要来参军报国,虽然幼稚可笑,但我从来没改变过想法。你话里话外弯弯绕绕的无非是觉得我无法胜任现在的任务,觉得我注定是会当个炮灰。所以,你是同情我,怜悯我?还是我妨碍了你,拖累了你?你什么话倒是说清楚啊,我想不到!”

    怎么还生气了……

    东方杰扶额:“我不曾想过这些,真的。”

    姬莫:……

    我都这么说了他为什么还是在避重就轻!……

    “你……”姬莫深吸一口气,“啧,算了。”

    “回去吧。街上人会越来越多。”东方杰劝道。

    姬莫不想回话,只是转身朝茶楼的方向走去。

    东方杰跟上来:“对不起。”

    姬莫:…….?

    这一幕总有些似曾相识。

    “我还有些顾虑,所以不能告诉你。”他轻声道。

    “就你顾虑多哦。”姬莫小声吐槽了一句。

    东方杰:“……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的。还有我,我之前那么说,只是不希望你……”

    “打住打住。”姬莫转身,“行了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怎么跟说话本似的。我呢,决心已定就不会当逃兵,你呢,也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成天絮絮叨叨。哪来那么多顾虑,全是胡思乱想。你才几岁啊,不要像我奶奶一样担心这担心那的好不好,我活的好好的呢。”

    东方杰:“……嗯。”

    姬莫也就点点头:“成,回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随缘嘛。”

    东方杰看他好像不生气了,也就默默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