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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离别是为了再次相遇

    鹿峥嵘一剑劈斩,迅如雷霆。剑锋比黑暗更黑更浓更亮,无光也清晰可见。

    出剑刹那,他恍惚觉得手中非剑是刀,自己不再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大先生,也不是朝堂上人人敬仰的武圣人,他失去了一切外在的累赘的东西,重新成为了当年那个山里的皮肤黝黑、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山人鹿峥嵘。

    ——世人争斗,又和山里猎人遇上野兽,狭路相逢,斗勇斗狠,有什么区别?

    刀惨烈,霹雳惊,内力汹涌澎湃,逼成一线,源源不绝灌注进去。

    哗啦啦,刀锋未至人身,已在半空之中斩破锋芒,形成一道弧形的流光痕迹。

    那光比月白,比雪冷,比烛亮。

    流光过处,一圈圈、一道道涟漪扩散出去,看似无形无质,轻飘飘、柔荡荡,实则蕴含了庞然大力,沛然莫御。

    轰隆隆,周围的桌子椅子,居然全都被吹飞出去,若非鹿巧在鹿樽身后,以他孱弱身子,只怕半死不活。

    如此一招,鹿峥嵘是毕其功于一役,志在必得。也不再讲究如何招法变化,如何攻守回还,纯以一身强横内力攻杀。

    若此刻鹿峥嵘心思稍有闲暇,一定感到荒谬离奇,他身经百战,杀江湖强人,斗灾劫匪盗,唯独今次面对个少年才拿出真正全力。

    鹿樽太高深莫测,他有极为不安的感受。

    事实证明,他不安得有道理。

    鹿樽抬手一剑,快得不可思议,自下而上,一剑截停了鹿峥嵘攻势。

    这一剑没有鹿峥嵘招式的气象磅礴,而是简单直接,反而代表着力量更加凝练,不露痕迹。

    两剑相撞,鹿峥嵘身子在半空中一定,随后再翻飞而起,他面露惊恐,在这一击之后,竟至于全身酥麻,不可抵挡?

    此剑何似雷霆?

    下一剑又到。

    比鹿峥嵘心思更快,剑光似电光却更胜电光,鹿樽飞身而起,人驾驭剑,剑衔着人,如一道暴涌的长虹,追杀过去。

    他的剑法,也已褪去此前种种变化,变得如鹿峥嵘一般直来直往。

    更进一步推测,鹿樽简直跟随对方剑法而动。

    当鹿峥嵘想要与他拼变化、斗招法,鹿樽便变化招法。

    当鹿峥嵘要斗力斗勇,鹿樽也拿出猛力攻之敌之。

    更可怕的是,不管哪种选择,哪项对抗,鹿樽总能占据上风。

    鹿峥嵘勉强招架几招,已左支右拙,倍感吃力,奋力一剑将其逼退,飞身退至梁柱之上盘踞,“你到底是谁!用的什么武功!”情知遇着了对手,一时大感震怖。

    他认为鹿樽是对手,鹿樽只当在玩耍。

    鹿樽咧嘴一笑,“我是你的克星。”

    鹿峥嵘惊道,“什么!?”

    鹿樽再次飞身而起,“你问我武功?好,这一剑就叫什么剑!”

    “什么剑”果然大发神威,剑气纵横,封锁生机,鹿峥嵘面露仓皇神色,现在又能往何处去?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客栈穹顶给穿个窟窿,两道人影先后飞出,落在屋脊,一触即动,却已成不了争斗之势,而是一追一逃。

    鹿峥嵘正是逃走那个。

    他只觉得对手实力飘忽不定,自出手以来一直增长,先是与自己不相上下,再来便似胜过一筹,现在又再强上几分,并且每一剑后,都在变强。

    一分加上一分,一分胜过一分,到了最后便成了不可忽视的巨大差距。

    鹿峥嵘终于丧失了斗志。

    他实不知,鹿樽身由《真人经》所铸,以其中玄之又玄的力量竭力还原那个擒蛟龙、闹天宫、战天斗地的奇葩。

    鹿樽种种经历,皆自鹿巧幻想,与世上任何幻想一般光怪陆离、奇妙诡异,《真人经》也难以十成还原。

    ——可到底还是远迈寻常武学的尺度。

    鹿峥嵘百般计算,终归是为了成仙作祖,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成仙作祖的种子一开始便潜藏于《真人经总纲》内,如同一鸡子,只待孵化,一旦激发,反倒在他之前,成了梦寐以求的“真人”。

    鹿樽就是真人!

    但现在这位真人,对这一切蒙蒙昧昧、迷迷糊糊,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便是杀了鹿峥嵘!

    杀!

    鹿樽三个呼吸,追上了鹿峥嵘。

    又三招剑式,破了鹿峥嵘招架。

    再三式剑刺,分别刺中鹿峥嵘眉心、咽喉、心脏。

    鹿峥嵘身子定住,无法动作。

    “其实我要杀你,一剑就行。”鹿樽拔出长剑,挑飞鲜血,悠悠然然地说,“不过三剑比较威风。”

    这时候风吹过来。

    鹿樽抬头看去,月朗天清,风吹起他长发及衣角,空中闻得到山野的气氛,远方黑山起伏,似一条野兽铁脊,他瞪大了眼睛,感到一种全新的感受。

    和梦境中绝不一样!

    鹿峥嵘身子摇晃发软,没了力气。

    他勉强一个转身,一脸扭曲,嘴角溢出鲜血,定定看着鹿樽。

    却露出个诡异笑容来。

    “你……你切莫高兴得太早……”

    “哦?”

    “我一半心神,寄托在那边身躯之上。这边身子,早该摒弃。”鹿峥嵘一开始说话,还结结巴巴,现在却流畅得很,“你杀了我,我立刻夺舍那边,再杀回来。你身上有什么奥秘,也抵挡不住我三十五天命的新身体!”

    “还用你杀回来?”鹿樽哈哈大笑,“我直接带着巧哥,先找上门去杀你!”

    他说完了之后,本来准备听鹿峥嵘回答,却发现鹿峥嵘双眼暗淡,没了气息。

    难不成刚才那番威胁,却给死人听了去?

    鹿樽大感没趣,一伸手,拿了鹿峥嵘尸体,便跳回屋子里。

    漆黑大厅里,中间有一方月华洒落进去,一个身形轮廓,小心窥探,在黑暗之中心惊胆战地等待。

    “巧哥,打火石,点光芒。”鹿樽招呼道,“看看我手里的老东西。”

    鹿巧听见回来的是他,已放下心来,又隐约看到他手中一个人,猜到些东西,便哆哆嗦嗦,“我可不看。”

    “不看?那就东西就没用了。”

    鹿樽随手一丢,把鹿峥嵘的尸体丢弃。

    刚刚丢开,鹿巧却又被吸引了注意,往那边看过去。

    他踌躇几下,还是跑到了那破布娃娃般尸体面前,伸手打开火石,照亮了那张血污面孔。

    待看清那狰狞恐怖,鹿巧给吓了一跳,又鼓起勇气,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

    仿佛要把这张面孔记住。

    呸一口,吐了唾沫,狠狠打在那脸上。

    等到站起来,发现鹿樽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面带鼓励笑容,“走,我们去找老东西,料理了此事。”

    鹿巧意外,“啊?你说鹿峥嵘还活着……那这尸体……”

    “他是死了,但还有身子,便是那鹿明正。”

    鹿樽道,“此时此刻,他应当拼接了那伙逃走者的天命,已有因陀罗指、苍龙目、玉山骨、不死药、魙臂、大音希声、逖听高岳、神虚八脉、麒麟颅……等三十五道天命在身,只欠缺一颗玲珑心,他绝不可能放过你。”

    鹿巧刚才的威风样子没了,直听得手脚发软,心脏砰砰跳,“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他呢!”

    鹿樽看了看旁边的真人经,将那书拿在手中,送到鹿巧怀中,“巧哥,拿了这本书。我的存在,来自于这本书,它激发你的玲珑心,你也激发它所蕴含玄之又玄的仙机。你俩互相结合,缺一不可,这才产生了我。”

    鹿巧这才明白,紧紧抱住真人经总纲,“原来如此!”

    两人相伴而行,走出老龙客栈,找到熟睡中的小红马。

    鹿樽上去惊醒小红马,又安抚他,技法娴熟,小红马眼珠子露出疑惑与陌生,现实中这匹马的主人自然是鹿巧。

    两人上马,疾驰而去。

    路上鹿樽仍未忘记给鹿巧遮蔽风吹,鹿巧却半天不说话,只是借着月光,盯着鹿樽看去。

    鹿樽觉得不自在,“怎么了?”

    鹿巧笑着感慨,“我只是觉得神奇,樽哥居然真的存在,还来救了我。你大发神威时,我真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尚未醒来。直等到与你坐在一匹马上,我才知道你并非虚假,我真想问你,你是否真能大闹天宫?”

    “那既是虚假,也是真实,如我一般。我是无中生有,也是借假修真,这才是《真人经》真意——但到底是有违了天数,不能长存。”

    鹿樽却泼了盆冷水,“巧哥,我隐约感觉,这书中所蕴藏仙机,是我根基。等到它消耗殆尽,我只怕也要魂归不知处。若不快点解决了老东西,我担心你。”

    鹿巧本来面带笑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但听到后面几个字眼,不禁露出震惊神色,“啊!”

    “啊什么啊,走吧。”

    “哦。”

    两人相伴而行,走了一会儿,鹿樽忽地发现有声音,发现是鹿巧在啜泣,声音若有若无,已在竭力压制,却压制不住。

    “你又哭了。”他忍不住笑,“你总是哭。”

    “我也不想哭的。”鹿巧委屈道,“只是……大家刚刚相遇,就得分别,实不应该……哎,老天真是不公道、没良心!”

    鹿樽笑得更加大声,“你这臭小子,怪到老天去了?其实若无天机,我们怎么能够相遇?你可知道,我在梦境之中,自以为活着,其实浑浑噩噩,直到脱出樊笼,方才见得天地,如此新鲜,如此奇妙。”

    他说着说着,也感慨起来,却和鹿巧幽愤的态度不一,而是一种大满足、大自在。

    一边说话,更一边看着四周,看天空,看泥土,看群山,看落叶。

    每看一处,在鹿樽脸上,都露出一种贪恋而享受、享受而满足的表情。

    鹿巧本有话想说,但看了鹿樽脸上神情,忽然明白,他是梦中的樽哥没错,却终究多了一份借假修真、无中生有的经历。

    这份经历对鹿樽而言,已经是最大美妙自在,便无需更多。

    鹿樽笑道,“我一个虚假的生命,幻想的存在,不能见微知著,正如夏虫蟪蛄一般。古语有云,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我却是见了冰雪的夏虫,过了春秋的蟪蛄,我能有如此经历,此生足矣。”

    “到此为止,杀了老家伙一次,我已经够知足,够感激,够铭记了。等会儿还能杀他第二次,我更没什么可求的。”

    “最重要的是,我见到了你。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之间,实无分别。”

    “巧哥,见了你之后,我心中有大喜悦,大满足。”

    “从此之后,你的玲珑心将不是负担,你好好练武,参悟真人经,想必有巨大成就。”

    鹿巧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但听得悲戚哀伤,仍忍不住发牢骚,“如果相遇是为了离别,那么我们起初为何相遇?”

    “相遇本身就极为美好,为何离别了便不美好?”

    鹿樽御马而行,悠悠然道,“你不若反过来想,也许我们的离别,正是为了再次相遇呢?”

    “我说不过你!”

    鹿巧终于忍不住,埋首在马背,哇哇大哭起来。

    鹿樽只笑。

    忽然,一丝丝凉意落在他眉心,他伸手一抹,指腹有湿意。再看远山,黑山飒飒,林叶如海。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