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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世外高手

    回到忠王府,夜已深至浓稠,浅聊不过两句,盛英盈脸上的倦意比痦子还显眼,忠王妃心疼女儿,托说自己困了,命翠荷掌灯送其回屋就寝。

    盛英盈委实疲累,顺从的退了出去。

    翠荷取下灯笼,左前侧引路,盛英盈两眼迷离,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跟在其后。更深露重春似秋,出了长廊,步入内庭,一口新气吸入,肺腑脉络犹如清冽山泉淌过,困意顿消。

    盛英盈偏头瞧了瞧月色,不知得了什么兆头,冷不丁的叫住翠荷,从她手里要来灯笼,当场将其打发,独身转往西小院而去。

    一入西小院,方知家中早来客。

    望着那个被夜行衣衬得越发消瘦与苍白的年青人,盛英盈心头腾地升起一股酸楚,待走近些,见其精神还算饱满,气色也无宫中骇人,才松下一口气。

    “斯先生果然妙手回春。”太过激动,又被千头万绪堵到不知如何起头,话说得不似平常,反倒迷迷糊糊:“我……你……”

    盛子萧了然一笑:“我很好。”

    懂的人,不说自懂。

    她这一整日的提心吊胆与忐忑不安,说白了,无非就是不能亲自去确认他好不好?

    他懂她,明白她,所以,片刻不敢耽搁的来见她,只为同她说一句“我很好”。

    最好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盛英盈坚韧的内心瞬间破防,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规矩礼法统统不顾,只管一头扎进那个羸弱却又是这世间最能让她心安的怀抱:“我要的,就是你很好。”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女儿矫情,直诉衷肠。

    盛子萧轻轻揽住那双不住颤抖的香肩,心口同样此起彼伏停不下来,可纵然如此,长年克制压抑的性格令他没办法对这份炽热的情感说出多深厚有力的情话,思前想后,唯有一句“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盛英盈双手将他圈住,脸贴着他的胸口,心里既温暖又委屈:“从前我看戏本上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只会感慨辞藻的华丽。而今,有了真实历练,我才体悟出华丽辞藻背后的决绝与无能为力。子萧哥哥,你要记住,倘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必随你而去,绝不再受情丝禁锢的苦楚。”

    生死之事,于盛子萧而言,就如每一个总要落下的白昼般寻常,他读懂了她的悲伤,却做不到与她一般为生离死别悲伤。

    他的半生,虽活犹死。

    “若真有这一天,我倒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位前路堪忧的皇子冷静得不似真人:“这个‘好好活着’不是让你像忠王妃一样寂守青灯,心如止水。而是让你另觅一良人,生儿育女,了无遗憾的走完这一生。”

    盛英盈抽噎的双肩微微一颤,低泣的哭声随之及止,乌发浓密的脑袋高高扬起,泪痕遍布的脸因月色朦胧变得楚楚动人:“那要是我先一步离世,你当如何?寻一佳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

    “这……”盛子萧拧了拧眉,嘴角堆砌一尺迟疑,旋即,双唇一抿,迟疑立闪即过,面朗目澈,恢复了往日的霁月清风:“你与我不同,你这一生,只要黎将军安康,必是福贵双全人人艳羡的一生。基于此,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先我一步离世。就如……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要娶你之外的女子为妻一样。”

    如果不是半道杀出那声大煞风景的咳嗽,恐怕连盛英盈都不知要如何冷却心口的欣喜若狂。

    “他是我师弟。”

    从盛子萧无奈的口气中,盛英盈听出这位不速之客既非不请自来亦非偶然误入,而是旁若无人的观看了她失态的全过程,人不禁一怔,女儿家的矜持让这位最不拘小节的侯门贵女也羞赧得面红耳赤,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慨。

    好在那人离得尚远,且夜色深深,还有补救的余地。

    盛英盈娇嗔的瞪了盛子萧一眼,边整理仪容,边心有不甘的替自己挽尊:“我与你往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竟不知你身边有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的师弟,可见‘人心难测’真不是没有道理。”

    盛子萧是个事事通透的人,唯独对女儿心思,多少总是存着些偏差。他只道盛英盈是埋怨自己没有一早提及过这个师弟,不知她怨的是他让外人看了她的笑话。

    “你可还记得,我没得病那几年,曾偷偷拜师学功夫的事?”盛子萧招招手,将依墙而靠的不速之客招至眼前,一脸郑重其事,大有亡羊补牢的急迫。

    碍于情面,盛英盈只好如无事人般,不同他计较,反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说的,可是那位自命清高,不屑与朝廷权贵相交的世外高人?”

    “不错。”

    “呃,他也是那位世外高人的徒弟?”盛英盈娇羞不再,指着同是一身夜行衣,脸上被一块黑布蒙得仅露两只大眼睛的不速之客问道,问完,眉心又一拧:“不对呀,我记得你还曾说过,你师父门规清奇,此生只收一个徒弟,怎么如今又多出一个师弟?”

    “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慧,三言两语休想把你哄住。”盛子萧不得不短话长说:“当年,师父说我资质平平,非习武之材,不肯收下我,几次登门都被他老人家拒之门外。正好那时,斯先生在给我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便满心欢喜的日日去师父家门前叩拜。师父不胜其烦,便同我做了个交易。说半年内若我能替他寻得一武学奇才,做他的衣钵传人,他就勉为其难收我做个旁听弟子。若我在限定期限内寻访无果,日后便再不可登门吵扰。我见师父态度坚决,只得应下。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让我在半年期限仅剩几日之余遇到了我师弟。”

    “半年之内?”听完整个由来,盛英盈独独对这个时间上了心:“我记得那半年,你未曾离开过洛城。也就是说,你师弟不但是洛城人,还极有可能是我认识或见过的人?”

    说罢,果然很认真的盯住那双大眼睛,企图寻到些蛛丝马迹。那蒙面人倒是坦荡,既不躲闪也不回避,大大方方与其对视。

    盛子萧等了一等,方好奇探问:“你可从他眼神里瞧出了熟悉感?”

    “不曾。”盛英盈沮丧的撤回目光,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了盛子萧身上。

    疑而不得解,最是恼人。

    这种滋味,盛子萧不是不懂,但有些事还不到说的时候,若冒然为了让一人安心,就不管不顾道出全情,最后受苦的便是几家几百口人命。

    实不可取。

    为了大局,盛子萧只得将心上人的落寞悄然忽略,抱歉道:“我师父疼师弟疼得跟宝贝似的,如果不是这回查出灵犀宫投靠了康王,师父是万万不肯将师弟借给我,任我驱使。可即便如此,师父仍传来口信,命师弟只许暗中相助,不可泄露身份样貌。英盈,师命不可违,师弟的身份,恕我不能让你知晓,同时也请你莫要打听、外传。”

    从私心来说,盛英盈不希望听到这样见外的解释,但局势凶险,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

    她不露痕迹的掩饰住失落,将目光心思彻底从蒙面师弟身上移去。

    “上回你来我这小院,气息奄奄,无心赏析,未免有些遗憾。今夜,我陪你在院中走走,说不定,你会喜欢这院子。至于你师弟……我不问便是。”

    如此善解人意的建议,想来是不会有人忍心拒绝。

    二人只当没有这个蒙面师弟,并肩沿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在院中慢慢闲游。

    月色朦胧,夜色浓郁,景致稍显模糊,但那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还是让这位苦于与母亲不能日日相见的郡王得到了些许慰藉。

    “五分相似,足以寄情。”行至一半,他情难自禁道。

    宫外的人尚可寄情于物,宫内人呢?

    崇德殿风波重袭盛英盈心头,顺着盛子萧这份思母之情,她复杂的思绪从淡定如菊的霓嫔、凛若冰霜的黎皇后又回到了前朝大义之上。

    “陛下早年雄心大略,朝堂议事也多以开疆辟土为主,尚有几分先帝遗风。随着几位皇子先后被封亲王,太子之争日益激烈,党派系别更是泾渭分明,彼此设防。长此以往,伤的还是北庆根基。”

    国事枯燥无味,可若是这些扰人的话出自一位沐浴在月光下的温婉女子,那便无关枯燥,只剩迷人。

    盛子萧欣赏这份迷人,但夺嫡之路,实非他所愿,左右权衡,还是把话岔开了:“满心以为你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唉,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鼓足勇气,蓄力而发的相劝就这样被对方轻飘飘的掐灭,再好的性子,也会怅然若失。好在这点小惆怅去如一阵风,二人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正题。

    “子萧哥哥,你同鄢都指挥使很要好吗?”

    “鄢都指挥使出身侯爵显赫之家,如今又深受圣恩,同他要好,不是很有必要的吗?”

    “我指的不是这些。”盛英盈伸手摘了一枝嫩芽,边戏耍边摇头。

    盛子萧凝了凝眼神,笑不语。

    盛英盈便又道:“我指的是,鄢都指挥使虽为人正直,怀一副好打抱不平的侠义心肠,但他受朝廷法制束缚太深,凡事不论对错,只唯陛下之命是从。可今日在崇德殿,他却为你破了例,从而可见,你们并非权势上的攀交,而是情义上的深往。”

    “竟有此事?”盛子萧口里疑惑,面上却无常,堂而皇之的将人当傻子。

    盛英盈可不是个傻子,一气将嫩枝随手扔在路边,语气硬朗:“你同我装什么傻?真当我吓破了胆,没瞧出来?”

    不等盛子萧抿了笑回话,盛英盈又风风火火的往下说了起来:“你为救出小四,扯进皇后娘娘不算,还将太后密会东周使团的事掀露人前,以陛下的行事作风,这样兴风作浪的人,他不揪出来治一个欺君罔上灭九族的死罪,必不会安心。所以,你筹谋策划之时,不单要考虑如何让事成,更要想着如何全身而退。要达到这两个要求,除了串掇让陛下偏爱无度的徽澜充当这个兴风作浪的恶人,怕是再无人能胜任。话又说回来,事由这丫头挑起,她受点责罚也不冤。”

    “不是在说鄢都指挥使吗,怎么尽说徽澜了?”

    “这不显而易见吗?徽澜这个恶人要时机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陛下跟前,没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或首领太监的协助,如何做到自然而然又毫无破绽?”

    “明明有两个怀疑对象,为何你笃定协助我的就是鄢都指挥使?”

    “因为他是唯一有机会单独接触徽澜的人,我猜,鄢都指挥使一定是利用他带徽澜进殿的时机,悄悄给了徽澜示意。”

    “合情合理。”盛子萧赞许道。

    “承认啦?”

    “没什么好承认的。因为实情是,鄢都指挥使与我并无深交。他帮我,只因答应了一个他打不过的人。”

    这个解释实在离谱,难怪盛英盈无法相信:“鄢都指挥使还有打不过的人?”

    “喏,”见盛英盈的注意力有所转移,盛子萧得意到双眉齐扬,抬手指着树影下逗猫逗得不亦乐乎的蒙面师弟豪迈道:“就是他。”

    盛英盈双目炯炯的望过去,再双目黯淡的收回来:“北庆第一高手打不过一个撸猫的年轻人?”

    “喜欢撸猫,不代表功夫不厉害。”

    海口刚夸下,凄凉的惨叫声便从树影下断断续续传来,盛英盈露出一副“就这”的表情。

    盛子萧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师父只管教他如何跟人打架,不曾教他与猫斗狠。”

    盛英盈自是不信:“以鄢都指挥使在北庆的威名,若你师弟真胜了他,你师弟必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这场比斗也不会无人传颂。但据我所知,洛城至今未曾有过相关传闻,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沽名钓誉的人才会用一场比斗衡量自己的价值与地位。如果我师弟是这样一个人,以鄢都指挥使的性格,恐怕也不会答应我师弟,护我周全。”盛子萧面色突然严肃起来,目中闪过一丝失落:“英盈,虽然我并不清楚,是何事何人令你今夜起了夺嫡这个心思,但我只能告诉你,我无意皇权宝座,更无心利用鄢都指挥使的善意将他拉入党派恶流。所以,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话中带话的刺探,是不够光明磊落,可这还不是因为……”

    眼看情感与理智就要起冲突,盛子萧停住脚步,诚恳又担忧道:“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卷入其中。再者,身为北庆男儿,我又何尝不愿山河更好?”

    “既然如此……”

    “英盈,其实今夜我前来,是另有一事要与你交代。”

    盛英盈知道盛子萧的脾气,再次妥协,低低回问:“何事?”

    “你我婚约之事。”盛子萧将一只手搭在盛英盈肩头:“你要记住,如果父皇不再提,你便不可再提。”

    “为什么?”盛英盈抬起悲伤的眸子:“我们何不……”

    “不可。”盛子萧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口气异常坚决:“从今日的情形以及父皇处置康王的态度来看,父皇并无与他国联姻之意。既然没有外嫁威胁,那我们就该退回原来的生疏,方能不为父皇怀疑。”

    “那若是陛下另有考量,愿意成全这桩亲事呢?”盛英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殷殷反问。

    “想来,应不会有这种可能。”盛子萧淡淡一笑,盛英盈不肯罢休:“你先回答我。”

    盛子萧一下子沉默了,如果真出现这种可能,那只有一种解释,盛帝洞悉了一切。

    洞悉一切却还赐婚,那就不是成全,而是圈套。这样的圈套,往往是以死人流血落幕。

    “唉,你呀……”一股悲怆涌上这位隐忍多年的皇子心头,绵绵不尽全是无可奈何。

    聪慧如盛英盈,很快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现实的残酷,将这两个相爱至深的人逼到了相看无语的境地。

    等到那位打败了北庆第一高手却制服不住一只小野猫的神秘高手再也看不下去,以石子击打树干的方式提醒不宜再留时,这二人方匆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