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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该不该问

    这一夜,于大多数人而言,又只是一个与昨夜、前夜无甚差别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一夜,但对某些特定的人来说,这一夜,恐将是他们此生中漫长到再也等不见天明降临的至暗之夜。

    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又极不普通的夜晚下,一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冷清清的街头缓慢前行。这样的缓慢,从两匹牵引的马脸上可以看出,并非它们不想卖力赶路,实是车夫不给力。

    若说不给力,似乎有点冤枉,因为寻常马车都只配一个车夫,而这辆马车却配了两个车夫,且还都是身体结实的年轻人。可若说冤枉,这二人又的的确确不务正业。一个,正向而坐,嘴里叼根狗尾巴草,两眼望天;一个,横向而坐,两腿交叉,悬在车外晃晃悠悠。每到车子将要停下时,衔狗尾巴草的车夫便掐下一粒狗尾巴籽,用手一弹,弹得马屁股一惊,慢下来的车轱辘便又转动起来。

    相比两位车夫又闲又扯淡的操作,车内人的情绪激动又紧绷。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哥,你这样瞒着鄢若飞……”

    “正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一个永远不知情的都指挥使,远比一个知晓内情的都指挥使更能让父皇安心。”

    “可……”

    “小将军难道真以为,殿下这样安排,只是为了与明月公主做交易?”眼看这对兄弟就要因理解偏差而起争执,斯先生忙不迭的出言打断道。

    对于穆王殿下身边的这位谋士,戚平很是尊重,所以,可以冲哥哥发泄的情绪,怎么都不能发泄在斯先生身上。

    “或许我有所误会,但交易也是不容否定的存在。”戚平强摁怒气,尽量压低嗓门道。

    斯先生定定望了戚平一眼,虽然小将军的脸色已见缓和,然眼底那抹质疑却又让人不得不介怀。

    “小将军误会了,就算没有这桩交易,殿下也不会更不能让鄢都指挥使知晓一切。个中原由,正如殿下刚才所说,因为陛下不希望一个知晓内情的都指挥使出现。”斯先生隐去眸中笑意,端上几分正色,口气严谨道:“小将军能够共情于鄢都指挥使,这是好事。但庙堂之争不同军营生活,无论你出于怎样的情感共情于他人,都应先明白一个道理——陛下不希望出现的人,有且只有死路一条。基于这个道理,若想保鄢都指挥使性命无忧,那便不能让他知情。”

    “我真是气糊涂了,竟忘了‘陛下不希望出现的人,有且只有死路一条’这个道理。”

    戚平讽刺味十足的话,似一发子弹,让盛子萧的心狠狠痛出一个口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手搭在戚平肩上,五根纤长的手指在那坚硬如石的肌肉上用力抓了抓:“很抱歉,我还是变成了你讨厌的人的模样。”

    斯先生的心狠狠震了一震,他这才明白,戚平气的原来是这个。

    戚平僵硬的脸因盛子萧深染愧色的眸子露出一丝不忍,强硬的语调随之软了下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替那傻子不值。”

    盛子萧知道,戚平的妥协无关真心,只是见不得自己难受。故而,他没敢让自己过多消沉,换上一副谐谑的口吻打趣道:“你能这样说,那便表示你心里已拿他当朋友相待。恭喜小将军,终于在洛城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一个手下……”

    盛子萧平和的面色蓦然一变,暗中瞪了戚平一眼,打断道:“戚常和戚砚不会是睡着了吧?我怎么有种原地踏步的感觉,先生不觉得吗?”

    戚平自知失言,脸色涨红,勾头顺着盛子萧的话答:“这二人向来最没正经,我出去瞧瞧。”

    说罢,撩起帘子,一阵风的走了。

    以斯先生过人的眼力,这种一个差点说漏嘴一个打岔掩饰的小把戏自然是瞒不过他的,所以,等戚平一走,他也不忘敲打敲打他这个意图欺师的好学生:“殿下怕是忘了?世间只有日蚀不想知道的秘密,没有日蚀知道不了的秘密。殿下若已有了难以启齿的秘密,还请好好保护你的秘密,别再欲说还休,平白无故惹人生出窥探之心。”

    欲说还休?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盛子萧手一抖,正眼望向斯先生,斯先生却已端出谋士嘴脸,很正儿八经的又道:“邕王此次返回封地,是被降罪贬黜回去的,为免陛下猜疑,大臣们只会避之不及,不敢送行。殿下打算如何接近?”

    “我……”

    顿了一下,盛子萧方才反应自己被斯先生整蛊了,不由暗道:小聪明这种东西,在谁面前卖弄都可,唯独不能在自己老师面前。

    “不会是仍有待筹划吧?”斯先生被突然缄默的盛子萧吓到了。

    盛子萧眸光流转,露出一个精致的笑容:“先生对我就如此的没有信心?”

    斯先生双眉一皱,盛子萧赶紧正事正说:“不管羌嫔和邕王有多不甘心,他们心里都明白,今生想要再回洛城,已然是机会渺茫。所以,这次离开,他们一定会尽可能的带走所能带走的一切。先生试想一下,一个已婚的皇子,一个疯了的公主,一个曾宠冠后宫的妃子,这样的三个人若要带身边一切可带之物之人一起离开,先不说护卫、家眷,单是随身伺候的奴才便不会是个小数目。以我目前的武功修为,还远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这样一支波澜壮阔的队伍中去。”

    “你的意思是,你要去给他们送行?”斯先生不太赞同道:“这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既然先生认为,一个人去送行太过冒险的话,那就多拉几个人一起去。”盛子萧笑意盎然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斯先生默了默神,少顷,便领会其话中深意,也忍不住大赞:“殿下这个主意好哇。有了他们几个在,外人只会认定殿下是被他们拉去的,绝对想不到,他们是被殿下拖下水的。妙,实在是妙。”

    “他们在说什么?怎么说得这么高兴?”

    戚砚一口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返头望着车厢,莫名兴奋道。

    戚常无动于衷:“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戚砚不服:“你怎么知道不该我们过问?”

    “这不明摆着吗?”戚常拿眼睛觑了坐在车顶的戚平一下:“少爷都被赶出来了,还轮得到我俩?”

    戚砚恍然,转而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那个孤独的人影:“怪不得他一出来就拿我俩出气。”

    “嘘,”戚常竖起一根手指,挤眉弄眼:“小点声,别逼他又对我们动手。”

    戚砚创伤性的摸摸后脑勺,猛然发现,本已消退的疼痛感此刻正火辣辣的烧着头皮,身子立马往下一滑,整个人便都缩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魏公公果然带着瑾贵妃降位的圣旨去了宁粹殿,奕王贬为邕王的旨意则是鄢若飞在早朝时代圣上宣读示下的。至于明月公主,太医院已证实,她确实是疯了。

    前面两个消息,因过了一夜,已失新鲜出炉的效应,所以,大家仅是听着。而后面这个结论,却是始料未及的,引得舆论哗然。

    世间之事,再纷杂无常,能够改变起性质的往往唯舆论是也。

    眼下便是如此,借助明月疯了的舆论,北庆皇室已然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因为一个疯子,哪怕做下弑父杀母这等人神共愤的坏事,都不会有人对她唾弃、指责。毕竟,没有人会同一个疯子计较,若一定要计较,那只能是另一个疯子。所以,不管毓王如何愤怒,北庆公主私相授受的丑闻,都因这个疯掉的女主角成了一桩无根之木的虚言,风一吹,便消散无形。

    而身为丑闻中的男主角,俨然就没这么走运。

    毓王明里求娶曦月公主,暗中勾搭明月公主的无耻之举,不但让他受人诟病,背负滥情不忠的骂名,还连带着东周皇室也因此颜面扫地,甚至是臭名昭著。可要命的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若毓王想为东周扳回一局,除非他承认他就是另一个疯子。否则,便是诸葛神君再世,也难有更好的挽尊之计。

    散朝后,大臣们意犹未尽,一致认定,盛帝突发宽量,不派巡防兵追捕毓王,只是不想让人说他痛打落水狗,没有容人之心。

    不管大臣们猜的对不对,北庆都是赢家。

    所以,虽失了一个宠妃,但盛帝的心情并未受任何影响。下朝后,他带着鄢若飞一口气逛了两个园子。

    鄢若飞一路跟随,好不容易才等到盛帝逛乏,屏退一众內监绝好的说话机会。

    “陛下,末将昨夜回去后想了半宿,觉得侍卫亲军英副都指挥使已然不适合再留下。”按盛子萧所教,鄢若飞把这句在心里反复说了十几遍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盛帝听。

    盛帝正心情独好的凭栏眺望,听到这句话,一脸讶然的转过身:“他犯了什么错,你要换掉他?”

    “英副都指挥使纪律严明,待下有方,并未犯错。”

    盛帝更奇怪了:“既然他有能力,又没有什么错漏,那你何出撤换之言?”

    “末将只是觉得,他虽无错,但他乃邕王妻弟,当初进侍卫亲军也是邕王力荐的,昨夜,陛下质问羌嫔是否在侍卫亲军中有眼线,末将思来想去,觉得……”

    陛下对鄢若飞处置英达的理由甚感荒谬,阴脸反问自己的都指挥使:“你以为英达替羌嫔和邕王互通消息、监控宫门是他荣升副都指挥使以后,被羌嫔和邕王收买才这样干的吗?”

    鄢若飞被问得哑口无言,一颗心就跟跌进了冰窖里,拔凉拔凉:穆王殿下究竟是害我还是帮我?看陛下的神色,这明明就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呀,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鄢若飞咬咬牙,带着一种逼上梁山的复杂心境,硬着头皮道:“凭他和邕王的关系,自然不需要被收买。”

    “这不就是了。”盛帝简单明了。

    鄢若飞两眼摸黑,脑子稀乱,根本不得要领:“是,是什么?”

    从君王的角度出发,卧榻之侧有鄢若飞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将在,大可安心鼾睡;但从岳丈的身份来看,聪明伶俐的女儿下嫁这么块榆木疙瘩,哪还能安心入睡,那还得日日为这呆头鹅操心费神?

    两种情绪博弈的结果就是,盛帝想骂又不能骂,最后气急败坏一脸道:“你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提出撤换一个对朕不是很忠心的副都指挥使,足见你尽忠尽职,朕本当应允。只不过,朕对英达还另有安排,你且先留下他,对他多注意一点就是。此外,他毕竟是邕王妻弟,若日后他与娄州方面仍有往来,你也不必事事追究,但要是除此之外,他跟别的什么人存有什么不轨之举,你切记,万不能心慈手软,更无须顾念他是邕王妻弟,直接拿下便是。”

    这段话说完,盛帝瞪视鄢若飞,不死心的又补上一句:“朕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鄢若飞嘴上答得飞快,心里却道,看来今夜还得去穆王府走一趟才行。

    就在鄢若飞暗下嘀咕的时候,盛帝也在心里自我安慰: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便是块石头,也都点化成精了,想来,他是真明白了。遂不再质疑。

    君臣二人就皇城防护又交谈了几句。

    鄢若飞给人的印象虽多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他并非书上所写的庸庸无能之辈,恰恰相反,讲到宫中巡防布局,他不但颇有章程还很有巧思。盛帝听得甚是喜悦,心里对庆阳公主的这门婚事愈发坚定。

    魏公公从宁粹殿宣完旨,捧回一个描金嵌玉的小盒子:“陛下,这是羌嫔娘娘归还的贵妃金宝。”

    “既是归还,放内务府收着便是,你端到这来做什么?”盛帝刚找回一点翁婿融洽的感觉,就叫魏公公打断破坏了,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没给好脸色。

    以魏公公如今在宫里的分量,焉有在盛帝面前自触霉头的道理?除非……

    果不其然,盛帝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匆匆屏退鄢若飞。屏退之余又不忘给这傻子指点迷津:“你最近若得空,就去骑马场教徽澜骑射。那孩子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肯再跟师傅学画,非闹着要练骑射。唉,真是让朕不省心。”

    鄢若飞领旨退下。一出长廊,果然往骑马场而去。

    內监来报时,盛帝气得直跳脚:“这个呆子,去之前也先不打听打听徽澜是不是在骑马场?”

    魏公公这才记起,庆阳公主今日奉皇后娘娘之命,出宫去忠王府看望忠王妃了。不禁暗道一句:神女无心,襄王无梦,圣上这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又见来报的內监被盛帝发怒的样子吓得浑身瑟抖,便跟着呵斥了几句,再顺势将其打发走了。等盛帝脸上的怒意稍有缓和,这位首领太监方又托着贵妃金宝等旨。

    看到这个盒子,盛帝怒气冲冲的脸变得凝重起来,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贵妃金宝,放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把弄了几下,突然用力一握,目光凶狠,道:“魏旭,传旨下去,皇后身体康健,理应担起统管六宫之责,即日起,后宫一切事务皆有皇后打理。”

    魏公公刚领旨告退,又被盛帝从后面叫住:“记住,若皇后不肯,你就告诉她,庆阳已成年,实不宜再与皇后同住一宫。”

    魏公公微微一怔,后宫的天,真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