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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孤注一投

    “我只能说,世间男子千千万万,你选了一个最不可能与你白头偕老的。”

    说话的女子素衣简妆,质朴中透着一股清新淡雅之美。日日的香火缭绕,使得她身上衣物或多或少的被檀香所染,这种佛寺独有的气息,却意外的没有将失去流光溢彩点缀的女子变成一个沉闷、黯然的僧人形象,反倒赐予了她一种独特的空灵之美。

    盛徽澜将脑袋枕在女子膝上,每呼吸一口,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幽香。

    这香气,在盛徽澜看来,竟比洛城最名贵的胭脂水粉更叫她赏心悦目。

    若不是女子的话叫盛徽澜感到失望,她也不忍开口打破这难得的相聚时光。

    “我想为自己争取一份支持怎就这么难呢?”

    嘀咕式的抱怨令女子心弦一动,须臾之间,女子眉眼处已露出一缕轻忧,素白的手将伏在膝间的小脑袋揉了又揉:“这不是一件小事,岂可只顾眼前,不谋将来?”

    被教训的盛徽澜噘着嘴,有些不高兴:“我以为你跟他们不同。”

    “他们?”女子俯身疑问。

    “子萧哥哥他们。”盛徽澜翻身将小脑袋正面朝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像一口深井吸引着女子往下探:“你以为的我跟他不同,是什么不同?”

    “男子和女子的不同。”盛徽澜的视线越过女子的脸,前往无边无际的天幕,声音就像飘渺虚无的云,遥远又近在咫尺。

    “子萧哥哥聪明,但他是男子。是男子,就会把建功立业、妻族人脉这些朝堂上的东西掺杂进婚姻去考虑,所以,当男子面对一份充满挑战的爱情时,往往更容易为了所谓大局,瞻前顾后,舍情弃爱,退而求其次。然咱们女子,终生所求,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至纯至粹。”

    “男子被寄予一族厚望,承载大业,根深国大于家,家大于小情小爱的信念,这没有错。”

    “可女子为什么就……”

    “你若非要纠出一个对错,那我只能说,错的是这个世道,这个教导女子三从四德,将女子视为男子附庸品的世道。”

    盛徽澜惊讶的睁大了眼,她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想法,嘴角不由微微一颤:“英盈姐姐……”

    察觉到这声呼唤中显有异常的盛英盈,立刻摸了摸小公主的脸,无尽温柔又声声叹息:“徽澜,事无绝对。你说的那些,看似是赞我们女子爱得纯粹、勇敢,可往深了说,不就是指女子只问情爱,不知家国?唉,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讽刺?”

    盛徽澜觉得自己的想法被曲解了,当即反驳:“倘若朝廷允许女子出仕经商、保家卫国,谁稀罕日日抚琴谈爱?这不是不被允许吗?”

    “所以我才说,错的是这个贬低女子价值的世道。世道有错,世风如此,身处弱势的女子想要与之抗争,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盛英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盛徽澜怔了一下,明白盛英盈仍有规劝自己之心,眼睛里的光顿是黯淡下来。

    半晌之后,她又不甘心的睁大眼道:“英盈姐姐,你既看得如此通透,是不是就更应对我的孤注一投给予一点支撑和鼓励呢?”

    孤注一投……这个词,盛英盈可说熟悉到了骨子里。

    她缓缓抬起头,眉睫轻轻煽动的瞬间,当初怀揣怎样一种绝望的心境向黎后道明一切,又是带着怎样一份忐忑求到娉婷郡主跟前,方博来今日这一丝微弱希望的历往便重涌于胸。

    按说,相同遭遇中的两个人,能更快找到共情的支点,可盛英盈还是犹豫了:“徽澜,不是我要让你失望,而是你与我的境况有所不同,戚平他对你……”

    未完的话,如一枚钢针,刺得盛徽澜眼睛生疼,泪水在无声无息中漫过浅浅的眼窝,再从那张清丽的脸庞滑下、隐匿。

    盛徽澜赶紧侧过身,将湿漉漉的脸埋进袖子里。

    那一刻,她痛苦而泣,不是因无人支持的孤独,也不是因一厢情愿惹人怜悯,而是她那么努力的孤注一投,竟都不能让她最亲密的人相信,她会让他发现她的好,会让他有被打动的那一天。

    那夜锥心刺骨的疼痛,盛徽澜以为已经葬于南山,不曾想,今日盛子萧一席话,又让那份死去的痛楚卷土重来。

    盛徽澜一个人坐在穆王府凉亭内的石凳上,水雾蒸腾的看着茫茫不知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侍卫走了过来。盛徽澜别过脸,道:“不许过来!”

    那个侍卫极其的胆大妄为,不仅不退,反越走越近,盛徽澜飞快的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拭去眼角泪痕,方一脸严肃的面向那个已经走到眼前的侍卫。

    “你好大的胆,连本公主的命令都敢违逆!”

    “……”

    “傻看着本公主做什么,本公主问你话呢?”

    “……”

    “你,你莫不是个聋子?”

    “哈哈……”侍卫奇怪的拍手大笑。

    盛徽澜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以为有细作潜入,吓得转身就跑。

    “庆阳别跑,是我呀。”

    才冲下凉亭,盛徽懒又被身后这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慢慢走回去:“肖青云?”

    肖青云用那张让盛徽澜初见的陌生脸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

    盛徽澜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你的脸怎么……”

    肖青云一边摸着脸,一边神气道:“这叫易容术,简单来说,就是往脸上蒙一层特制的东西,变作其他人的样子。”

    盛徽澜凑近了些,眯着眼又认真瞧了瞧,仍是半信半疑:“虽然你这样说,但我还是没瞧出你说的那个什么东西。”

    “斯先生的手艺,岂能随随便便就让人瞧出破绽?”

    “他不是个大夫吗,怎么还有这本事?”盛徽澜退回两人该有的距离,道。

    “江湖人,既有技多不压身的说法,也有深藏不露的讲究。再者,你我交好的是盛七哥,而非斯先生,对人家刨根问底只会显得我们不知分寸。”

    “我才没闲情去打探一个不相干人的底细,”受情绪低落的影响,盛徽澜垮着脸又坐了回去:“不过就是随口一提罢了,谁爱当真,谁当真去,用不着跑到我面前来说教。”

    肖青云搞不懂自己怎么就把小公主得罪了,也在旁边坐下,一脸关切道:“你又怎么啦?来的时候不还挺高兴的?”

    盛徽澜任性的白了一眼:“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还在记我的仇?哎呀,我说庆阳,你平日里可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肖青云突然急了:“吵着让我想办法的人是你,如今办法成了,闹别扭的又是你,庆阳,你是嫌盛七哥和戚兄对我们还不够厌烦?”

    听到要被戚平厌烦,盛徽澜的情绪也变得有些失控:“我……我一个小女子用得着那么心眼宽宏吗?再说了,女子哪有不矫情的?你不常同我说,清香阁的姑娘就是矫情得惹人怜爱?怎么所有的事,一到我这就都不准不行啦?”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较真。”肖青云哪经得住这架势,赶紧低声下气的赔笑。

    盛徽澜“哼”了一声:“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会害你做不成英雄的。”

    “你哪里是为我着想,你明明就是为了……”

    “再说,我就真生气了。”

    “行行行,不说这些了。”肖青云说到做到,果然不再说话。

    两个人空坐了好一会,盛徽澜突然小声问道:“真不是所有男子都喜欢女子矫情?”

    肖青云险些被这个问题逗笑,但当他看到盛徽澜眼中的认真与期待,又十分不忍。

    想了想,最后温柔道:“庆阳,我会将女子矫情视作一种美态来欣赏,那是因为我有大把大把闲情逸致的时间和银子,让自己成为一个纨绔子弟。而有的人,生来就处在漩涡中心,稍有差池,便会九族不保,如此高压态势之下,换做谁,只怕都难有一颗宽待矫情的闲心。想他之所想,忧他之所忧,你就自然而然的懂得他需要一个怎样的女子长伴一生。”

    “我满心以为,知我心意后,还肯对我说出这样暖心话的人,不是子萧哥哥便是英盈姐姐。可惜的是,无论我如何坚定我的心意,他二人却都不认为他会对我有所改观。”连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被理解,盛徽澜有种彻底释放的激动:“想不到会是你……”

    肖青云顿了一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黯然神伤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盛徽澜泛红的眼睛里掉下一滴泪来。

    肖青云心疼的伸出一只手去,伸到一半,脑子突然清醒,又慌不择路的缩了回去。

    盛徽澜一心只顾着倾诉,并未注意到肖青云的失态。

    “你说,他二人明明也是这世间最不可能白头携手的两个人,为何他们拼得,我就拼不得?”

    肖青云略有几分苦涩的笑笑:“庆阳,不是我偏帮他们,婚嫁这事,你还真不能跟他俩一样不管不顾。”

    “为何?”盛徽澜泪眼朦胧的瞪着肖青云。

    肖青云见了,低头在身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帕子,将其递给盛徽澜。

    盛徽澜赌气不接,直接拿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肖青云落寞的捏了捏帕子,忍着心酸笑道:“大家都看得出来,你不仅仅是一个公主,你更是陛下用心宠爱的嫡女。所以,当你的姊妹们或为稳定局势或为平衡势力或为拉拢臣下而成为陛下的政治棋子,一个又一个被赐婚出了宫,你却能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父皇觉得我不够沉稳懂事,”盛徽澜纠正道:“父皇说了,我这样的性子,嫁到哪个勋爵侯府,都只有让北庆皇室丢脸的份。与其日后叫人看笑话,不如选个家境殷实,远离朝政的清流人家过逍遥日子。”

    “这还不叫宠?”

    盛徽澜被肖青云故作严肃的质问,逗得失声一笑。

    “总算是笑了。”肖青云也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

    “庆阳,”见盛徽澜心情好转,肖青云方敢相劝:“以他的出身背景,他这辈子恐怕是成为不了远离朝政的清流闲人。”

    关于这点,盛徽澜岂会不清楚?

    “可鄢若飞也不是什么清流闲人?”小公主不平道。

    “鄢大哥固然不是最佳之选,否则的话,陛下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给你二人赐婚。但也正是因为陛下迟迟不给你二人赐婚,恰恰说明陛下心里没有比鄢大哥更好的人选。”

    “那……那不正好也说明,他还有被父皇选中的机会嘛。”

    “说了半天,我是白说了吗?”肖青云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盛七哥和曦月妹妹为何要对你极力劝阻。”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鄢若飞。”

    肖青云不放心的站了起来:“庆阳,万事三思而行。别忘了,陛下想杀他,只差一个不被天下人指责的罪名,你可千万别因一时意气,就给他安了这个罪名。到那时候,真就悔之晚矣。”

    “我并非……”

    “我懂,”肖青云抬手制止拼命想要解释的盛徽澜:“可你也要明白,并非好心,办的就是好事。”

    说完,肖大公子看了一眼不远处:“明日一早便出发,早点去休息吧。另外,别忘了你的帷帽。”

    盛徽澜嘴角抽了一下,心里止不住的暗叹:这样一场谈话过后,焉能还有心思睡觉?

    “对了,庆阳,”走了没多远的肖青云,突然又跑了回来,指着自己的脸:“我这张脸叫小武,别叫错了。”

    盛徽澜心不在焉的笑笑:“你叫小武,鄢若飞是小金,记下了。”

    “记下了就好。”

    这回肖青云心满意足的走了。

    “没想到吊儿郎当的肖青云真还会开导人。”

    不远处的长廊下,站了好一会的两个人影慢慢转过身去。

    “鄢大哥不必这么意外,青云一直都是个温柔体贴的孩子。”

    “可他做的那些事……”

    “他若不做那些事,他就跟常六叔一样,身陷漩涡中心了。”

    “呃,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鄢若飞哈哈大笑道:“子萧,还是你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看得如此通透。”

    “现在就别忙着夸我了,”盛子萧停住脚步,望着眼前这个不是鄢若飞的鄢若飞:“青云已经替我们安抚好了徽澜,你是不是也该把你要办的事赶紧去办了?”

    “我什么事?”

    “交代你家车夫,让他在回去的路上万莫随意停车,也不可让人瞧出车内的人不是你。还有青云家的车夫,烦请鄢大哥一并嘱咐好。”

    “哦,对对对,我这就去交代。”

    没一会儿,鄢若飞就回来了。见盛子萧仍是一脸有事待办的表情,不禁眉头一皱:“你莫不是还在担心庆阳公主?”

    盛子萧不知怎的,莫名一笑:“鄢大哥,我是真相信你对徽澜无意了。”

    鄢若飞大吃一惊:“你一直怀疑我没说实话?”

    “不不不,”盛子萧被这个一根筋的北庆高手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算了,不说了。”

    “不是子萧,有误会就当……”

    “没误会。”

    “可你刚刚还……”

    “其实我刚刚是在替你担心。”

    “替我担心?”鄢若飞又吃了一惊:“为何?”

    盛子萧冲成功被洗脑的鄢若飞,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浅笑,

    “青云十天半月不出门,只消说一句,是受了娉婷郡主责罚,闭门温书,便无人会生疑。你就不同了,堂堂一个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这么久不在宫里现身,这说得过去吗?”

    “所以陛下让我休的是病假。”

    “这才更麻烦。”

    “啊……”

    “你想想呀,你这么个武艺高强的人病假十数天,那得是多严重的病呀?平时那些想巴结却找不到机会的人,还不个个跟见了蛋缝的苍蝇般,一窝蜂的跑来探病?”

    “我平时人缘不好,所以真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听这话,连温柔似水的盛子萧也不厚道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