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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十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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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知道了,山的那边还是山,因为我们身居内地,地形多为丘陵和山地,我上大学的时候乘着火车出远门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路上倒也见识了大江大河、崇山峻岭,但我心里还是想亲身去看一看海。今年这个日子,大疫封村,过年其实不久,但老娘外出的心比我还要强烈,她计算着将近已晚了一个月,缅怀着那份未能到手的工资。

    要是她只是赚钱心切,我倒是想悄悄地夸奖她一番她的勤奋与诚恳,可伴随而来的还有老邓的语音和电话骚扰,接听的人是娘,被骚扰的是我们,我的心里到底无法接受她和一个烂人的窃窃私语,这一家人都在屋里呢!你为什么和一个不该相关的男人聊得那么欢?

    老邓不断给她提供出行方案,她就不断要求妹给她购票,买汽车票,买火车票,买飞机票,甚至联系私人司机,陈一念帮忙弄了两次,她终觉得行程不妥,退票处理又被扣了手续费,嘀嘀咕咕地把妹惹烦了,我只好接手。我滑览着出行APP上为数不多的选择,无奈摇头,好不容易和她商量出一个易实行的计划,千叮咛万嘱咐,她也不断点头说记住了。下单之际,老邓的语音又拨过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按接听键,被老娘接过去,又跑到隔壁房间去聒噪。等她说完想起这事儿再次找我时,我差一点点就冒火了。可不知怎么又有一个懦弱又该死的念头窜出来提醒我:她是我娘,我之前选择了相信她,因为她表现得那么坦然。再者,她出去目的是找钱,我真的没法反驳,从小物质匮乏的我深知钱的重要,读三年级时有一个星期一早起自己炒鸡蛋饭吃了准备上学,娘还躺着床上朝我喊:“你不要买校服嘛?”我扭过头安慰道:“你不是没钱吗?暂时就不买了。”“买嘛!”她说,从被子里递给我一张50元,我开心地接到手里,心情又变得沉重,在那之前我从未接手过那么大面额的钱。我保留着那件校服还有不久之后买的一套四库全书,用了很久,后面妹妹也穿过我的校服,而那本大部头被带到学校里,我的第一任女同桌非常喜欢里边的故事。

    娘出行换回老爹之后,一直是她在支持我的读书费用,大一开始用电脑,寒假等她回来,颤颤向她说明需求,她竟大方得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第二天就找了城里的熟人幺姑爷带去电脑城,4600块,那是我三分之二的学费,也是她两个月的工资。她对我说,我们得开始存钱了,等毕业就还生源地贷款,你读书也得要自己争气,光靠我们是不行了,你爸个是找不来钱!

    学校不断发布推迟开学的通知,后面又发了言命令禁止学生提前到校,我宅在家里,对着娘买的笔记本,连着手机热点,不断地打游戏,晚上同导师“云上”视频,探讨我那混淆且迷茫的毕业设计课题……我真的没有自信反驳她急切去打工的热情态度。

    也就在这样一个关口,爹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忽然躺在床上,往往一躺就是大半天,持续性打嗝,根据他自己描述,身体里住了个老妖怪,在打太极,周身上下百来个关节没有一个不痛的,更像是有一股气流在走,走到哪里痛跟到到哪里。

    虽然不吃也不喝,但他会偷偷地起来呡一口酒,鉴于他无法正确处理他的“犯罪”痕迹,老娘一进屋便可闻到大股酒味,然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抱怨他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喝死之后,似乎并无多余表示。

    如此往返循复,他却翻不动身,只剩唉声叹气。我有怀疑他是胃病复发,毕竟烟酒未离身,亦或是天气、过度劳作的原因引爆了身上积久的旧疾。他说不上个所以然,我们只能瞎猜,去二塘口陈一贤那里对症取药,拿回来吃了两天半并不见好转。

    可这件事在此时却显得极其艰难,且不说价钱有多昂贵,连那公交都已停运的情况下,首次叫一辆救护车爬上我们家乡这个半坡的难度似乎不亚于登天揽月。娘越说越悲观,直言:“生死有命哦!他只有那个福分哦!我是说,要死蛮你个去死哦!我好准备后事!!”

    红脸觉得她说的话到底有些过:“看三娘你说的!你把云礼送去医院看哈卅!这时候也不要心痛那点钱了。”

    他们争讨了很久没有结果,只有这一句我觉得像句人话。我看着娘满脸动情,抹掉滚出眼眶的泪水,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能讲出那么狠的话,同时又能真情泪下。我知道老爹可能全盘听在耳里,我想上前去说两句,做个主事人,这时候,四叔陈白骄冒上坎来,他们都叫他木匠。

    木匠四叔带了一只温度计上来,目光穿过人群锁定我:“陈当,来嘛,测下你爸的体温!”

    他的语气不是建议也不是命令,平淡又沉稳,又仿佛带着一种戏谑的自信在里面,让我有点不舒服,我隐约觉得他拿着的那个东西会让我出丑,我比较抗拒。

    “来嘛!”他见我不动身,似乎也理解我的德行,又问道。

    “妹,”我转头对向陈一念,“去拿过来给爹测下。”农村有一句俚语叫“大懒支小懒,一支一个翻白眼”,我以为陈一念会拒绝我的话,保持一动不动,但是这个时刻,她一句话没说,去四叔手里接过体温计就回来。

    陈一念去到里屋,我似乎还不放心,看她把体温计放到老爹的额头上,老爹那时正仰躺床上,一只手搭在鼻梁,体温计的触碰似乎惊到了他,他“咿”地喊了一声。随之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来自测温计里面:“三十七点零”。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跟随陈一念返回屋外,看着她把表递还四叔,我又忽然揪心:37.0?是否也还是偏高?

    “没问题嘛!”他说。

    “多少度?”周围有人问道。

    “三十七。”

    “那正常卅!”几乎所有人都把心落回了肚子里,那西沉的太阳也刚刚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