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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何人斯(4)

    ③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谁也不能证明银行门口那株老黄桷究竟活了多久。

    三个半大孩子手牵手合抱还围不住他的躯干,仰头而望,树干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趋于无穷——伸长演化为老黄桷的无数条枝桠,覆盖了直径为五米以内的范围。鉴于老黄桷极强的生命力,他从落叶到新芽萌出从来都不休眠,所以秃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叶子密的时候风也透不过,满树墨绿,一地浓荫,偶尔有点太阳光斑落下来,伸手去接,早溜了。叶子泛黄开始簌簌地往下落时,树枝就成了麻雀的道场,麻雀们动辄百余只,齐唱着大悲咒,不去抢占电线杆子,偏偏要和树下的人类抢领空。

    把手插进裤袋的赵狗剩路过,对朋友讲,我穿开裆裤时老树精就在这里了。

    树下拉二胡的瞎子听了接过话,我这对儿招子还没坏的时候,他有水桶粗,如今一晃又是二十余年,看不见咯。

    银行刚修那会儿,老黄桷根部螭蟠虬结,异常雄伟。校方不舍将其伐掉,安慰总工程师说,此处有了这株老黄桷,正好突出了银行所在,互为犄角,两相辉映,和气生财。工程组算是同意了,但老黄桷离银行太近了,为求安全,给老黄桷加固了一次底盘——砌上了四平米,一人高的大理石,果然这家银行后来的贷款业务蒸蒸日上。

    镜面大理石上还有后来一个校友题的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一九九七届校友,丘壑,毕业于达摩学院。

    老黄桷还在长,或许他真的已经成精了,平滑的大理石已经容纳不下他,竟然被撑开了一条条的裂缝,似乎随时会被爆开。但老黄桷不肯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树根来,而是在黑暗的泥土里四处攀爬、碰壁、摸索,挤兑着基座下的一毫一厘的空间。沿着下水道的石头缝穿过马路,沿着建筑物的屋基绕进银行的地下室。喏,一股子钞票味。

    千千年以前,老黄桷树本已得道成精,为了以后浪迹天涯,云游于四海,定于某日寅时渡劫。

    当时暴雨如注,村庄左边高岗上一片青空,单一纯洁的颜色一直延展到右边青庭湖,渐渐浸入了黑压压的乌云。云朵里似乎住了两只蛟龙,不停地打滚,摔跤,前空翻,后空翻……云朵变化无穷,显得神秘且诡异。

    谁料有一位大神腾云路过此地,瞅着这一幕眉头紧锁,口中嚷到,人变有异象,天变有异象,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遂念了一段地藏经,尔后凌空降下三道掌心雷,可怜处于走火入魔状态的老树精还没来得及反应,偌大的树冠竟在“咔嚓”声中被拦腰截断。

    树干兀自沉默着,盯着地上的树冠,似在喃喃自语,我的头颅呢?我的头颅呢?……

    树冠倒垂于地上,全部枝叶颤抖了一阵,像是血液倒流的惯性使然。然后它再也不能看见属于自己的那段树桩,不如留下他矗立在这黎明的夜色中作一座丰碑吧。

    噼噼啪啪,灶膛烧着了自己头发。老树桩无言,闻着邻居家的焦锅味,伤口漫着浆汁,哪怕三日一曝晒,两夜一雨脚。

    还是长出了喜人的新芽。

    天道亘古,地上千年,人间变了无数。

    这一天打西边来了一只鸟,自称bakeri,自来熟地和老树精打招呼,“您好,我是Cuculuscanorusbakeri,你可以叫我bakeri……”

    老树精看着这个偷吃自己果子的小家伙,甚是开明,不过并没有答话,算算他又有一千年没说过话了。

    小鸟吃树的嘴软,企图用叽叽喳喳来稀释这种尴尬,“其实我还叫杜鹃,字子规,号布谷布谷,当然我也允许你入乡随俗地叫我‘喀咕’……”

    老树想要开口,但他一刹那已经忘记了怎样发音。

    “大树你既然不想讲话,我也不勉强,不过我想做点什么来感谢你——我把你的种子带到远方,这样你也相当于看到了全世界,好伐?”

    老树精欢快地抖动着叶子。

    小鸟吃饱了站在树枝上打盹。老树精也随后进入梦乡,他在想小树精从世界各地长起来的样子——流浪全宇宙~~~~

    天道也无常,苍穹破碎,则三界遭殃,人类平平无奇,故人间遍布惨象。

    诸神之战,天火飞绽,银河漫灌,后有女娲氏,补天。

    其间从天上掉下个大头和尚,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四处敲打着他的紫金钵钵。

    行至老树精身边,大和尚停了下来,老树精被天火灼烧,早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阿弥陀佛。大和尚照旧鞠了一个躬,拂衣离去。

    一边敲打他的钵,一边哼着无人知晓的歌。

    天火,天火

    七月真的在流火

    天火一朵一朵

    烧了人间粮垛

    又点燃大青山

    甚至也没想要放过湖泊

    罪过

    在人间

    无人似我

    子规非我

    贝克尔亦非我

    菩提你也不是我

    我也只是路过我不是达摩

    阿弥陀佛

    熬过八月,转入九月,十月里雪花大如席,冰冻三尺,没过行人膝。

    老和尚盘腿坐在老树桩下,眉眼紧闭,鼻梁挂着冰柱,嘴角含着冰碴,小胡须凝成了一支大羊毫。

    围观的群众以为老僧已经圆寂,其实他心底还有一些活气。众人把他供庙里,成了“活佛”,成了众生唯一的精神支柱,祈祷火祸水患早除,并永不降临。

    十一月,还活着的人在老树桩前跪成方阵,哆哆嗦嗦做了道场。然后伐树,燃起通天篝火,拉着手,一起跳个舞。

    十二月,冰冻不解,刨出了老树精的根。

    我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被命运扼住咽喉?噼里啪啦的燃烧爆炸声里,黄桷根合上了眼睛。

    人类终究保留下来了火种。

    建校之初,从外省运回了一批三十六株黄桷。他们有的看过好望角的日出,有的到过安第斯山的尽头,有的去过北欧,还有的上过飞船,住过太空土壤……

    银行门前那棵老黄桷还在疯长,也许有一天早起我会读到一条爆炸性新闻——

    震惊!XX银行一夜之间竟然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