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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兰舟急桨凌波去

    众人谈话间,后续的马队也到了。

    除了瞻云和之前往来联络的朝云,其余的都是这两年方跻身于云仆之列的新进之人,说是新人也大多是而立之年了。所谓云仆并非是他宗放的奴婢,而是大肇官家的忠仆。云仆的擢选递进,人选只来自三途,其一乃三衙中殿前司侍卫出身,其二乃大肇官家钦定主持帝王罗天大醮法会的道门出身,而当今道门正宗正是清虚道门,其三云仆中女子者皆出身大内宫婢清白者,非此三类不能成为云仆。所以成为云仆之人皆是壮年之人,几无青年老者,宗放的长子宗渥也是因门荫了三班奉职,且作为清虚道门集真观弟子,方以弱冠之龄,成为登云阁一员,其身份在阁老之下,云仆之上,是八名云纹,其中六人负责掌管云隐,一人常驻京师,因此云仆基本为大郎掌握。

    也正因为如此,宗放才能如臂使指,收放自如。但多年明争暗斗,老一辈的云仆们前仆后继,已是渐已凋零,而自从宣宗驾崩,慈圣太后临朝称制,强化由内廷宦官掌控的皇城司,对于与外廷及边军往来甚密的登云阁自然是不能如宣宗时如此信赖,随之而来的各种支持大为降低。

    而当今天子尚未亲政,对于先帝所创制度也不能全面掌握。任何机构的发展壮大皆仰仗主事者与权力的紧密度,昔日白云先生便为大肇两代帝王所信任。而自宣宗驾崩以来,慈圣太后称制,无论其公心几许,也绝难容忍天子掌握一支只有他能驱使的力量,因此这些年来登云阁与帝王日渐疏远,这对于依附王权而生存的暗探隐侦组织可谓是眉睫之祸。果不其然,天子便着力于在自己所能触及的权力范围内,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谍报组织,于是在枢密院有心人的协助下,与天子身边的供奉官们合力,将本是清水衙门的职方司逐渐打造为立足军情,却为官家信重的探查机构。

    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借助军方资源,孤蓬自振的登云阁真正的迎来了重大危机。这两年来,登云阁后续人力物力的补充也远不及当年一二,新一代云仆的培养甚至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而好处在于,因为王室的慢慢忽视,也懈怠了很多规矩。因此,除了潜伏深处的云隐之外,宗放已经渐渐用自家子弟、学生、门人来肩负起原本密不外宣的职责,所以登云阁之事,宗放的三个儿子,宗端的三个儿子以及宗放的三个学生、宗端的两个左右手,也都有涉猎,尤其是大郎宗渥,已经全面掌控云仆。

    但也正因如此,除了那神秘人物,这两年大晟、大綦乃至西陆已经陆续有情谍门户知晓了宗放身份,大肇东西二府的相公们为此颇有微词,这也是宗放碰到今日局面,也不打算轻易动用官面力量的缘故。在这一点上,登云阁与大晟刺奸行事大为不同,更加有江湖任侠之气。

    芦秉文随行的皆是登云阁中人,由朔云带领,其他十五人中大多是新进之人。

    判断了敌手暂困新市港内,众人更要将难得的优势想办法保持下去,首先就是加快进度,一步快步步快,众人只有赶在敌人前面,攻防之势才能逆转;其次是有的放矢,一点破全局破,只要能打对手措手不及,必能顺着草蛇灰线,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秉文,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加快行程,下一步如何安排。”宗放见众人已经修整得当,尤其是伤员渐已恢复体力,开始准备继续行程。

    “原定走新市港已经不可行,师兄已经前往南边的仙桃小港预作部署,从那里出海当不成问题。”芦秉文胸有成竹。

    “从此间走仙桃,倒是方便走条捷径。”

    “正是,幸得先生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将会合之处放在此处,已是料到万一时不我待,我们还能走那条捷径,另辟蹊径。”芦秉文言语诚恳,恭维师长完全是由衷之言,“故此我善做主张,已经将那件神工带来。”

    “确实,如无那件东西,这条路恐怕也是不好走的。”宗放丝毫不怀疑几个弟子的急智,尤其是小心谨慎的芦颂,求全责备的做派最似宗放。

    “既如此,我们兵分两路,其一路随我出海,另一路继续往新市港。”因势利导,宗放自诩智谋不足论,但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非常人所能及。

    “朔云,你这一队留下两人,其余人以及伤员你带回去,五辆辎车腾出一辆安置伤员,其他留下来。把你带来的马与我们换了,车上物件由秉文安排,分配到马匹上,驮马不用带了。秉文随我们一起走。”时间急迫,无论如何精细的计划都要有高效的执行力。

    “阁老,我们这一路下一步如何行动,请阁老示下。”朔云向宗放行的是军中拜见上级的叉手礼,此人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离开禁军已经十余年,仍保持殿前戍卫时的做派。

    “你们出来时,难免被人侦知,所以你等回去,即告知官府你等一行人在城外遭遇山贼袭击,一应货物皆被劫走,你等还有伤者,急需进城。若是能进得城去,官府必定寻你详细查问城外匪寇情形,你若是见到新市令,则可出示官家给予登云阁的符信,要求官府延长戒严令,为我等争取时间。”宗放细细安排。

    “我等若是进不得城内该当如何?”

    “如果入不得城,更能说明新市令的谨慎持重。你等传递了如此消息,新市令只会更加强化城防。高州不比永州,乃是边地,若是新市有失,一应官员皆逃不过军法,所以戒严之事绝不会草草收场。传递消息后,若是进不去城,你便携伤者去云溪庄子,守备门户,等我消息。”

    “得令。”朔云绝无拖泥带水,已经带着人随着秉文下去准备。

    虢玩本以为此刻宗放至少应让六郎与另一路人返回,毕竟六郎不过总角之龄,此行即便是虢玩也算不出能否毕其功于一役,但哪怕凶险难测,自己也能保侄女性命无碍,而宗放将三郎、六郎带在身边,关键之时,如何两全?

    只是宗放却不以为意,队伍虽然少了伤员,却多了四辆辎车。瞻云依旧在前斥候,虢玩和宗放做了道人打扮,自然不宜驾辕,骑了马徐徐在前,海云、朝云各驾一车。

    芦颂和两位新进云仆驾着其他两车。

    说是新进之人,一个唤作宿云,三十三四年纪,七尺身段,鹤颈猨臂,一看便知是善射之人,此人乃是殿前三衙捧日军中不入流的武职,只因换防边军恶了上官,郁郁不得志,但手上功夫不低,且是禁军中难得在战阵中熬出来的汉子,因此为登云阁所擢拔,而另一人名曰禅云,乃是清虚宗门人,但与宗放并非同一师门,而是清虚宗祖庭门下弟子,近年来清虚宗门人进入登云阁者数量不菲,其实缘由宗放心如明镜一般,先师白云先生将登云阁交到宗放手里,其实清虚宗颇为不满,毕竟宗放虽然是皈依道门之弟子,但并非持了度牒的出家人,只是因为颇得先帝信重,清虚宗才不得不接受。而今,宗放并不见用于当朝太后,且已近大衍之年,清虚宗就有了让门人早早就入登云阁,希冀有朝一日可将宗放取而代之。

    宗放其实不以为意,成为登云阁阁老只是全恩师之义,尽臣子之忠,儿孙辈若能走文武正途,宗放何乐不为?而这禅云作为清虚宗祖庭所看重的弟子,也确实颇为干练,宗放也着意培养,因此此行也特意带在身边。

    芦颂莫看是个儒生,但宗放门下讲究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皆携子弟亲力为之,因此驾车的本事也颇为娴熟。而五个青年男女骑着马紧随其后,三个男子一路有说有笑,只有那少女和童子气鼓鼓的跟着。看着三郎与风鸣谈笑风生,少女生了好大闷气,本想借骑马机会,与风鸣能说上话,却被三郎屡屡作梗,他倒是与风鸣讨教起武艺来,两个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这么一来一去的如学斋里夫子一样的对话,有什么好聊?三娘忿忿,六郎也在一旁不爽,三哥将自己的随身食袋掏了干净,不让他在马上就食,说是怕他生了肠痈之疾,不让吃就不让吃,可你掏走却塞到风师兄的口袋里所为何事?只有柳二郎,这一路的笑声几乎是他一人所发,离开父亲身边,仿若是鱼入大海,分外逍遥,似乎不担心老父亲的坎坷前路。

    不多时,前面引路的已经换做了宗放本人,虢玩紧紧跟随,辎车也以芦颂为先。一行人已经离开西去的主路,而是在一条不慎显著的岔道,转而南下,在峰林间穿梭,于陡峭颠簸间缓缓而进。顺着山势众人一路向下徐行,慢慢的前方已经没了道路,一道横在面前的清溪拦在面前,清溪从另一侧山峰丛峦间涌来,宽阔不过两三丈,其向下涌去的势头却极为有力。

    众人驻马,虢玩即便是相信宗放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此刻也是摸不着头脑,向清溪下游望去,山峦叠嶂、奇峰险峻,以道家观测形胜的法门,横渡清溪也是并无好路可走,而清溪虽可行舟,然而溪流崎峻,绝非是漕运之途,流速急快,非一般舟筏能行。怎么走?恐怕所有答案尽在这几辆颇与此间地势违和的辎车上,此等车辆平原谷地运输货物极佳,众人在山路中曲折行进,约莫这一个时辰的路程,太半都是为辎车所累,若是只做载物之用何必用此累赘。

    果不其然,只见宗放与芦颂已经招呼众人开始卸载辎车,芦颂放开挽马,四人一组,逐车操作,在他指挥下,分别卸下车轮、车轴,方形车舆中取出铁制桁架,依次扣合,两车为一组,不到一刻钟竟分别拼接成两艘快舟,前车独辕扣合木轮为前拒之物,后车独辕,向后成舵,置入包铁舵杆,即可使用。

    宗放亲自动手与芦颂将驮马之上装载的木箱之器小心组装,此物原本在另一辆辎车上,众人皆不知其作何用途。芦颂最后将其组合完成,并安放于船首之上,不待为众人解答,宗放已经招呼众人推舟下水,准备走水路。

    待众人收拾行囊细软,瞻云不知给坐骑耳边说了什么,那马儿仿若听懂了什么,长嘶一声,顺着来路绝尘而去,其他马匹紧随其后,包括舆马也纷纷跑了起来。

    少女大为惊异,“这马儿是听了大叔的话,自己回去了?”

    其他人不以为意,六郎倒是装着一脸老成模样,言语揶揄她。

    “你这女娃,怎么连这都不晓得?那匹马是母马,瞻叔拿的布沁了她马驹的尿,让它闻了,母马急于回去找自己的马驹,自然会一路返回。”

    “这么远的路,它不会走差吗?”

    “老马识途,我们刚才之所以换马就在于此。这会儿,在方才我们会合之地,有人会带着马驹等着马群回去,这是高州山民们的放牧之法。”风鸣虽然年轻,但这些事乃是用心兵事之人平素颇为在意的,沿着昆仑山一脉,莫看皆是高山峻岭,深壑幽谷,但是放马牧羊者比比皆是,皆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生存之道。

    所谓良将皆从微末处做学问,武艺对于将才乃是敲门砖,但是精通行军布阵、明白粮秣算术、掌握风候地理等等要素,才是能成长为独掌方面,克敌制胜的良才。而风鸣的恩师,尤善此道,几个徒弟在武学兵法上都有独特造诣,更别说是得恩师亲传,视如己出的风鸣,一身本事就是等待在岁月中慢慢沉淀厚重,终有如金乌般闪耀之日。

    少女听得风鸣主动和她搭话,不禁展颜,真个是面若桃花朱唇软,盼如清波鬓云羞。

    “莫再耽搁,上船启航。”

    还想着和风鸣聊上几句,被叔叔一喝惊得更是粉面如霞,少女身姿轻盈,一闪便进了船厢。

    虽是辎车拼接的行舟,轻巧却又牢固。虢玩一路上从柳晏口中听得无数夸赞他这贤兄的腴辞,其实恰如其分,柳晏尝言宗放机括之能世间罕有,不过朝夕之间,虢玩已经深有体会。只看芦颂拿出的这行舟之巧妙,即可知在机括之道上,他的老师宗放更有神鬼难测之能。

    一行十二人以及行囊,为了合理配重,朝云、禅云、宗放、虢玩、三郎、柳二郎携行囊于前,宗放亲执船篙,禅云、三郎协作操船舵;瞻云、宿云、芦颂、风鸣、三娘、六郎于后,芦颂协作风鸣执船篙,瞻云、宿云协作操船舵,溯流而下。

    峡谷攸明攸暗,溪流蜿蜒曲折,峭壁如斧钺挺拔千仞,礁石似巨鼍雄踞险滩,清溪已经激荡成险流,小舟如柳叶般在急流中起伏跌宕,撑舟之人一丝拖沓和不慎,将是舟横人潜渡、飞棹沉紫渊的下场。宗放此时已然去了鹤氅和冠带,一身短褐,只用巾帻裹头,持老竹长篙挺立舟头,其傲然神态似穿山过水的大禹在世一般,每篙刺、点、撑、荡之间一气呵成,不愧是一代宗师气象,虢玩也是天南海北漂泊之人,只是如此方寸天地竟然如此雄奇险峻,也是胆战心惊,看着宗放昂扬之气激荡迸发,仿若是名将引千军万马战于阵前一般,三郎与禅云紧紧把握舵柄,配合着父亲的节奏,调整方向,如果宗放是冲锋在前的主帅,那三郎就像是擎着帅旗紧随其后的战将,真真是父子英雄。

    虢玩担心的看向后舟,只见后舟船头芦颂这读书人竟也毫无惧色,紧紧把住辕头,双足前后叉立,虽然飘摇却依旧挺拔。而风鸣方才厮杀间也是沉稳有度的他,此刻竟是一副欣欣然的样子,青年人马步下沉,仿若此刻就是跨在一匹惊马之上,双手以竹篙作长矟,与宗放的自然灵活、大巧若拙不同,走的是刚猛酷烈、大张大阖的路数,数次急流涡转,竟被他以力破之,小舟如披挂重铠的甲马衔尾在后,所至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虢玩没有看到侄女,想必和六郎在船厢之中,待他转过身来,只觉得悚然之气涌来,这种从脚心寒意直冲头顶的惧意已经很多年再未体验过,竟在此时急飚而至。

    只见一二里外,这急流已经到了尽头,前方已经是铁壁高耸入云,急流撞击其上,飞沫激荡,虹光翕动。不过数息一行人就要在此撞得粉身碎骨,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可就在此时,宗放依旧沉静如顽石般,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刻不容懈怠。

    “抓稳了,身子下沉!”宗放大吼,只见他也半蹲下来,双足斜跨,双臂将竹篙稳稳的撑在左侧,轻舟向右微倾,依旧如梭般疾驰向前。

    虢玩尝用金课为自己大致推演命数,心道‘我的寿数当不止于此啊,可这绝境如何得脱?大丈夫死则死矣,只是粉身碎骨在此,着实不甘’。“无量天尊,罢了,顺其自然吧,”虢玩喃喃自语,再回首看向后舟,那芦颂也在指导风鸣调整方向和速度,举止中透着气定神闲。这世上总有一类人,越是险境越能坦然以待,此类人或贤或不肖,胆气皆是浑然天成一般,仿若璞玉,也如龙涎,果能冶炼周到,调制透彻,必将光华璀璨、馥馨悠长。

    ‘此子,不同凡响,将来不可限量啊!’

    久经江湖之人,在这旦夕祸福之间,还有心思盘算他人的未来,这种境界更是世上少有。

    “来了!”宗放动作更快,竹篙已然荡向右侧,前方赫然出现一片黑暗。原来这急流在此并非为山崖断了去路而被迫分流,乃是这山崖之下竟是广百步、高数丈的石洞,只是一团漆黑,可见这岩洞着实不浅。未待虢玩看得真切,轻舟已经飞岩洞之中,双眼不及反应,刹那间只觉得黑暗压了下来,只能耳闻的急流声若惊雷,又猛如奔牛,湍濆之势更加迅猛。

    瞬息间,双眼又渐渐能模糊辨认周遭景象,向前看去,依稀可辨石峰孑立、石笋独挺。行不多时,上下石钟、石笋多了起来,然而水流并未缓和,惊险局面更胜方才峡谷之中。在这昏沉阴暗之中,宗放一双眸子仿若闪耀光华一般,双手挥篙之间,仍能准确的号令舵手把舵,小舟前面用木轮所作前挡,在石峰之间往往一触即走,轻轻划过。小舟真似浪里白条,于暗礁石柱之间,拿捏之微妙,叹为观止。

    有惊无险,虢玩也尽舒胸腹间的浊气,人也轻松下来。

    似乎,宗放感受到了虢玩此时的状态,动作之间,高声言道。

    “元方,此时此地尚不可放松,前面才是鬼门关!”

    虢玩视力超群,即便黑暗之中他也判断出来前方情形,水流进一步加快,传来的轰鸣声如万马奔腾,‘前面末处即是飞瀑,这般动静,岂不是高达百丈?’

    此时,除了在溶洞内激荡的湍流撞击之声,其他声音都已微不足道。

    虢玩并不感到担心,以他超乎常人的观察侦知之能,于这地下溶洞也只能分辨五十步之内情物,而宗放与芦颂掌握的两条小舟在这神鬼莫测之地却行进的游刃有余,只能说明此二人对这地下交通颇为熟稔。天知道这两人如何发觉这等匪夷所思所在。

    只是,这条险路或许是条捷径,可这洪流之下,一行人不知比纵马奔驰快了多少,前面这飞瀑又如何能渡?莫非这小舟还有什么奇巧之处?

    转瞬间,虢玩已经想了许多,往往危难时,常人总感觉时间似乎逐渐变慢,思维也更加开阔起来。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一行人依旧在往飞瀑急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