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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路

    魏怿,字伯服,今年三十岁,从一出生起便被父亲魏成立为大晋的皇太子。

    六岁之前的生活是魏怿此生最幸福的回忆:家庭和睦,父母恩爱,亲友称赞,自己备受荣宠,直到某个不长眼的书生犯言直谏,一切美好至此烟消云散。

    语倾三河,魏怿记得这个书生当时的绰号;谏议大夫,魏怿也记得这个书生当时的官职;邹方,魏怿更记得这个书生的名字!

    邹方、邹方,都是因为这个邹方!

    正是这个邹方的一番激辞雄辩,整个朝野上下,四境内外皆为之震动: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从此不再二圣并称,父皇独自对抗前朝,母后黯然退居后宫,二人关系大不如前,连带着自己这个太子也不得不开始谨言慎行,惶恐度日,不敢再有丝毫逾矩。

    再联想到自己那一群废物兄弟,在这之后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一个连一个地封王,一个比一个过得舒服自在,而自己却不能像他们一样。

    一念及此,魏怿的心底就仿佛源源不断地涌上一股邪火。

    “他们凭什么!?”

    一道嗔怪的俏声突然在他耳畔响起:“殿下怎么又走神了,是臣妾哪里又怠慢殿下了?”

    魏怿清醒过来,看着眼前面容姣好、身段玲珑、衣饰繁复的女子谦卑赔笑道:“太子妃哪里话!是本太子不好,和朝中那帮人打交道太累了,一不小心就走神了。本太子给太子妃道歉,还望太子妃海涵。对了,咱们刚才说到哪了?”

    太子妃苗氏明知魏怿是在敷衍,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臣妾知道殿下心忧国事,可回到家了,总得顾着点妻儿吧!我跟你说啊,咱家宝贝儿子最近可听话了,比你其他的四个儿子加到一起都听话,他···”

    魏怿感到一阵头痛:曾经那个出生高贵、才学出众、见识广博的名门千金,在成亲生子之后,逐渐变成眼前这个庸俗不堪、絮叨烦人、目光短浅的长舌妇人。

    每天不是搬是弄非,就是争风吃醋,再或是夸耀自己的显赫家世、推荐自己的无用亲朋,最后绕过来绕过去,总归是会绕回到她那个宝贝儿子身上,言里言外都在暗示自己要早日定下继承人。

    可那个小子本来看着还有三分出息,现在全被她给养废了!

    “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不如去编书,还能落得个清净!”

    魏怿忽然发觉太史局的那帮腐儒们的面目也开始逐渐变得可爱起来,虽然他们个顶个清高犟直,言必引经、书必据典,但起码他们懂礼仪、知进退、明分寸。

    “太史局的事务告一段落,我的表现也让父皇、母后、百官群臣们满意。本打算在家里安生度过新年,谁知···算了,等熬过这两天,回到朝中做好我身为太子的本分即可!”

    在一阵虚与委蛇之后,魏怿终于把向来蛮横娇纵的太子妃给满意地打发走了,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眼前的事:父亲老病,这个家太久没人打理,出了五只徒耗家产,空费钱粮的无用蠹虫,作为家里未来的顶梁柱,是时候腾出手脚提前给这个家庭做次彻底的大扫除!

    “阿嚏!”

    魏忡在裕王府邸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难道是中午睡觉的时候没盖好被褥,着凉了?不应该啊!”

    魏忡喃喃自语完毕,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发现并无异常。

    “古人曾言:春捂秋冻,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得换回原来那件厚冬衣。”

    魏忡从卧房内室的床榻之上起身,从柜橱里取出那件刚放回不久的旧衣裳,再回到卧榻前换上,坐到原来的位置。

    此时已过完年,到了下年的正月中旬,又是一个下午,闲来无事,魏忡早早回到房内,盘膝打坐,静思冥想。

    魏忡今年的春节前后几日是在宫中度过,宫中每个见到魏忡的新旧人都会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或深或浅、或正或戏地提起裕王府邸的丧礼一事。

    魏忡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声称自己一时不察,被某本书中的推命之术所骗,再要么干脆一笑置之。

    魏忡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就好比一颗石子投入池塘,荡起一圈波纹,惊起一阵涟漪,然后沉入水底,寂寥无痕,但是有心的鱼虾总会牢牢记住这次事件,并以此为契机,展开一系列行动和计划。

    “父皇近来抱病,母妃多年无宠,本王开府已经快三年,却还未拿到治幕理事的资格,只好整日窝在府邸里垂钓。

    其实垂钓也挺好的,消磨锐气,锻炼耐心,修养身性,清净还省钱!

    可惜啊,我都这样了,但还是有人要将我赶尽杀绝。”

    魏忡并不怕死,只是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早死。

    魏忡想起了自己夭折的两位哥哥,想起他们母妃的结局,心中一阵酸楚。

    三哥魏恒,魏忡从未真正见过真人的模样,只能从宫内流传的微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一个模糊印象:那是一个八岁左右的孩童,性子有些凶蛮,明里暗里总是喜欢欺负比他年纪小的三位兄弟,四、六、七三位兄长都对三哥恨之入骨,结果在垂髫之年魏恒却忽然因病暴亡。

    魏恒的生母张氏,名为扬清,封号容妃,外貌出众,出身望族,表面上豁达大度,实际里尖酸刻薄。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在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后,悲伤过度,逐渐变得疯疯癫癫,整日里胡言乱语。一会儿抱着块长方枕头声称孩儿宝贝,谁都不能伤害;一会儿又指着群宫娥使女大骂贱人该死,早晚会遭报应;一会儿又抓住位太监宦侍哭诉天道不公,好坏为何无分?!

    就这么过了一年,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被容妃弄得精神崩溃,心力交瘁,不得不将张氏送回娘家休养。后来有人传言,在某个寻常的寂静夜晚,这个年轻女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睡去了。

    五哥魏恢,是魏忡的同母哥哥。

    魏恢不到三岁时便已夭折,此事发生在魏忡出世之前,魏忡因此对魏恢的了解也不多。

    据说幼童长养得很讨他人喜欢,妃嫔和宫娥都很疼爱这个男孩,父皇更对这位皇子寄予了洪厚的期望。

    魏恢去世后,当时还是婕妤的覃氏开始每日虔心诵经、轻身礼佛,以至于形容日损。

    直到魏忡降生,覃氏有了新的依靠寄托,又被册封为静妃,整个人才又有了点生活气。

    “后来母妃不知怎的,开罪了父皇,二人之后虽然不时见面,却越来越疏远客套。

    再后来,两人彻底闹掰,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想到这,魏忡猛地睁开了红泪怪眼,长吁了一口粗气。

    与此同时,宫中同样有一个人也在叹息,皇帝魏成拖着抱恙的身体,任由贴身老太监扶将到卧榻之上坐下。

    魏成十三岁由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在先皇骤崩之时继承大统;二十二岁时开始亲政,一步步地掌控住局势;二十九岁时大权在握,从此一言九鼎;直到今年四十七岁,身体的各种征兆都在明明白白告诉魏成:大限已至,天命将终!

    对着屋内明亮的烛光,魏成伸出双手,仔细查看了自己的十根手指,每根手指都有各自的长短粗细,就算是同为食指,左手和右手还是有着细微且精确的差别。每一根手指都不可或缺,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用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成的手指出现了大问题,随之年龄的增大,问题越来越严重突出:十根指头不时地酸麻肿胀,不听控制,有两根手指几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剩下的八根手指也没好到哪里去。魏成总是要不停地尝试,才能让这八根手指充分理解到自己的真实意图。

    “赵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咱们两个都老啦!”

    魏成对着恭恭敬敬侍立在身前旁侧的老太监赵弇苦笑一声,赵弇回以一个恬淡的微笑。

    “是老奴老了,可老奴觉得自己还能有一点用处。陛下是圣者之躯,万岁之尊,纵使人老心也不会老。”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人生不过一甲子之数,朕已将近六得其五,本该意足,只是心仍有憾,不得无悔。”

    魏成用力握紧拳头,双手都试过几次,只有左手还勉强能做到。

    从左手的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魏成咬紧牙关,强行忍了下去。

    赵弇在旁侧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想到了五位王爷,心道:“陛下老啦,可有人总是让他不省心。”

    魏成也想到了长大成人的八个儿子:老大太精、老二太迂、老四太狠、老六太懒、老七太烈、老八太阴、老九太躁、老十太懦,没有一个真正能让魏成感到满意。

    “我平日里勤忙于政事,却忘记对家里的孩子严加管教,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最后再为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做点什么。”

    魏成思虑了许久,也没想透自己齿序最小的三个儿子到底要干什么,魏成决定先紧着另外两个儿子。

    “赵弇,明日让中书省为朕拟定一道旨意:从即日起,恩许福王魏恤、寿王魏怭二人可治幕理事,分入户部和大理寺自任。”

    又过了一会儿,魏成被赵弇扶下歇息。

    临睡前,终于在脑海里找到了一句恰如其分的谐话来释放长久而来的辛酸疲惫。

    这句话叫作:鱼有鱼路,鸟有鸟路,既然不同,何必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