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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情债

    金芒针一根根落下,妙香施针又快又准无比熟稔,院中短暂的纷乱于她毫无影响。不知费了多少时辰,玄月终于微微睁了睁眼睛,目中无光,人却不知道何处来的气力,全身突然紧绷起来,竟令妙香差点走针。妙香轻轻握住玄月的手腕,她的手干燥而温暖慢慢移至玄月手掌揉按,玄月果然放松了许多,妙香利落的又下几针。当最后一根针捏在指间时,她停顿了片刻,眼前的模糊始终无法缓解,索性闭上,左手前去探引,右手轻快直刺下去。只听一声痛苦的闷哼,玄月连续喷吐出几口污血,妙香躲避不及,污血一滴不落全喷落在她身上。

    妙香暗暗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块手帕先替玄月把脸擦干净,擦完之后,整块手帕已经被污血浸染透了,她也累的汗流浃背,浑身酸痛虚乏,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瑟进来时,见妙香满身血污面色煞白的歪在轮椅靠背上,魂都吓飞了:“宗主,宗主,宗主......”

    妙香虽听见了小瑟叫喊却无力睁眼说话,小瑟叫不醒她,摸着她手心冰凉,哇一声嚎的地动山摇:“宗主,宗主,你别死,你不要吓我,我害怕,宗主你醒过来啊。”

    妙香心里想笑,只能轻轻哼一声,抻了抻脖子,眼皮仍旧重的抬不起来。

    小瑟停下哀嚎,眼泪却还在不停地涌出:“宗主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宗主累吐血死掉了。”

    妙香摸索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这样鬼哭狼嚎,阎王都给你吵死了,怎敢收我?”

    小瑟泪眼婆娑道:“宗主,阎王还会死吗?”

    妙香被问住了,甚至开动疲惫忙乱的脑筋认真想了半刻。最后还是小瑟担心她满身血污不舒服,将她送回卧房后的净室沐浴更衣。

    妙香很快收拾妥当折回诊室,她不愿费时间烘头发,披散的长发发梢还滴着水珠,小瑟看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她自己却不在意,注意力全然都在诊台上。小瑟已为玄月擦洗过,还给她盖了簇新的锦被,妙香嘴角微弯:“小瑟,你做的很好。”

    小瑟只是叹气,找来两张晒的松软的面巾,将妙香厚重的湿发包裹起来一顿揉擦。

    妙香见墙角下的席子上已并排铺好了两套被褥,会心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睡在这儿?”

    小瑟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我就是宗主肚里的蛔虫,宗主想什么我全知道。”

    妙香眉头一皱,心里呐呐自语:蛔虫?蛔虫!我的肚子里才不会生蛔虫,又见案几上的小包袱,问道:“那是什么?”

    小瑟道:“方才翁翁和游云哥哥一同送来,里面有些饰物,说是在船上时从圣女......不对,从伤患身上摘下来保管的,再有就是个匣子,匣子里装了只白生生的埙,骨头做的,哎!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做的,怪瘆人的。”

    妙香心口一滞,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沉甸甸的令她岔了一口气,右肋下微微作痛,丝丝寒意爬上她的身体,很快遍布她的四肢百骸。

    小瑟完全没有发觉妙香的异样,一边继续给她擦头发,一边兴致昂扬地将先前外面发生的那场小骚乱讲了一遍,头发擦凉干了,事情也基本就说完了。“就是这样,他们走了之后,翁翁同游云哥哥也没有进来,李少使和吴少使也听您的话先沧澜州,说是明日再来。”

    妙香按了按眼角,没有说话。

    小瑟捧来红木匣子:“宗主想看看吗?”

    “不用了,殷统领专程送来,不得轻视,那只骨埙是无垢岛圣物,你好好找个妥当的地方把它放起来。”

    小瑟点头应是,而后捧着匣子跑出诊室,满沉溟居里寻那个会让宗主觉得足够妥当的地方。

    将那宝贝安置好,夜已很深了,小瑟关好门窗熄了近处的灯盏,一扑地钻进自己的地铺被窝里,仰头透过一整面书架中的一处空隙,看到宗主拿起一把剪刀,修剪了一下烧焦的灯芯,灯芯发出一声微响,迸溅出几粒星子。妙香批示完一堆医案时,小瑟已经睡了一觉醒,拢了拢崩开的被角,抬头见宗主又拿了卷竹简展开细看,不时提笔在娟纸上写写划划。小瑟想着要提醒宗主再不睡觉鸡都要打鸣了,但她睡得浑身暖洋洋,砸了咂嘴巴,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说了还是没说。

    与此同时,戍海卫东营驻地还是灯火通明,游云从甲板上看见翁翁和随身近卫观柳登船,连忙迎了过去。殷越快步如风,脸色却异常凝重,看见了游云朝自己走来,也未搭理他,一步跨进自己的舱房关上了门。

    所幸游云躲得快,否则鼻子就要被门夹了。

    “少领还是莫要现在进去了。”观柳拦住他,言语中有些迟疑。游云接收到他的饶有深意的眼神,脚下一顿。观柳自幼跟随殷越,又是殷越一手扶持起来的精卫营营主,对爷孙俩的相处模式摸得十分透彻。游云有一万种惹怒殷越的方子,这个时候进去,简直是扑着赶着去讨揍。

    “这回还是没有见到尊主?”游云压着声音问。

    观柳:“少领莫要多问。”

    游云:“还是清风长老出面?”

    观柳嘴角抽动,目露愤意,没有说话。

    游云懂了:“该不会又是木重那厮出来耀武扬威!”

    观柳没有否认,垂眸重重叹了声,忧心忡忡地道:“少领,你可知道尊者不死圣器绝不旁落......。”

    游云道:“我怎会不知啊。”

    观柳道:“总领只有尊者这一个亲生孩子,三十余年骨肉离散,而今又......任谁都难以接受,我实在是担心的很。”

    “现在定论姑姑的生死为时尚早。”游云暗暗咬牙,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观柳眼神微震,恢复了些许光芒,关切道:“天色已晚,少领快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回总营,可别又说没睡够赖着不起。”

    “我还是进去看看。”游云说着就要去推门,观柳将他拦住:“咱们舍弃了船队先于原定归期回来,又把隐者直接送入沉溟居,木重呃......木长使说要总领明日一早亲自前去惊岚殿,向清风长老解释,不得推诿,这种种情况......少领还是别进去了。”

    游云听的一笑:“那我更要进去了。”说罢舒活了一下筋骨,毅然决然地推门进屋。观柳哀叹着摇了摇头,转身将两扇房门拉上。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两扇门忽地弹开,游云一蹦地出来,身后追过来一道鞭影和殷越的雷霆之怒:“混账东西,滚。”

    观柳探头进去看了看,连忙又将房门关上,回身见游云龇牙咧嘴地反过手去摸后背,观柳看着他,满脸无可奈何。

    游云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怎么疼。”

    观柳最是知道他屡错屡犯屡教不改的习性,忍不住责备道:“明知他老人家心情不虞,少领为何不能乖一点,非要每回都惹他老人家生气。”

    游云眼里却还带着明亮的笑意,朝观柳眨眨眼道:“翁翁狠揍我一顿,怒气也就算发散出来了,总不能憋着闷气睡觉吧。”

    观柳一怔,他一直同旁人一样认为游云天生散漫,说话做事没有分寸,所以才总挨揍,根本不曾想到原来他还有这一层思虑。还在怔忡间,肩上挨了游云一记轻拍:“我出去一趟,翁翁就交给你了。”

    观柳怕游云又出去惹事,连忙劝阻:“这么夜了,总领即不让少领去,少领还是待在船上明早回总营以后再说吧。”他的耳力极佳,方才屋内火药味十足的对话自然是听到了。

    游云挥了挥手,大步走远。观柳急道:“少领等等,属下去把非鱼召回来,让他跟......。”

    游云脚下一滞,拧身喝道:“你是想让他气死我?还是想让我打死他?”非鱼曾做了几天游云的近卫,却“结怨”极深,游云对他一向唯恐避之不及。说罢,他还不放心,赶紧游步奔走离开,步出舱房区后更是连楼梯都顾不上走,轻身跳到船舷,从船舷跃到岸上,径直奔向岸边悠哉散步的雪浪,翻上马背调转马头,纵马飞驰过一片苍郁莽林,直奔挽屏山观渡峰。

    挽屏山峰峦耸翠奇骏奇险,连绵不绝莽莽不可涉步,拥有二十四奇峰,是无垢岛外岛上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天然景观,而观渡峰则是二十四峰中最秀逸无双的,又因与离恨海直距较近,引渡坊便落址在峰腰处。引渡坊负接引隐居者渡离恨海上无垢岛之责,与戍海卫同属水系,常有船只互用往来,故从许久之前建坊伊始,两方之间的交往就比其他宗门频繁些。

    而游云幼时一次离家出走在挽屏山里迷了路,被当时还是引渡坊小文书的范逸救下,带回引渡坊洗了澡吃饱饭,最后亲自送回戍海卫总营。此后游云一有空闲便上引渡坊找范逸做人家的小尾巴,范逸对游云亦是照顾有加,一来二去,匆匆十几载,范逸升为坊主,游云做了少领,二人交情更加深笃纯粹,甚至引渡坊上下诸人都将游云当成半个引渡坊中人,待他亲近之余也多了敬重,多年不变。

    游云一口气奔到引渡坊大门口,恰遇坊中侍卫长阿茶正在督检大门侍卫换岗。阿茶好武学,为人直爽率真,与游云交情不浅,远远看见好友纵马过来,兴冲冲迎过去帮游云牵住雪浪:“你总算回来了,这一趟出去了大半年,我可想你的紧。”

    “我也想你的紧。”游云早已换上一张笑脸,跳下马来张开手臂大力地将阿茶搂住:“好小子,听闻你终于得偿所愿娶了丛伽做妻子,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诶?你是不是又长个子了,看看你这体格......。”说着甩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在阿茶肌肉微隆的胸膛前擂了擂。

    阿茶俊脸一红,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憨笑道:“大爹爹亲去大巫山算来的黄道吉日,坊主做的主婚人,婚服是制衣局青岚掌工亲手缝制出来的,什么都好,就是没等着你来吃喜酒,等你忙完了我去接你到我家,我们夫妇俩亲手做一桌子好菜,还有我老丈人酿的杜康酒,再请上几个兄弟来做陪客,好好热闹一番。”

    游云哀嚎:“夫妇俩亲手做一桌子好菜?老丈人酿的杜康酒?你这是要酸死我呀。”

    阿茶又是一阵憨笑,开心的合不拢嘴。

    游云道:“阿茶兄成家立业独当一面了,你两个爹爹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现在一定也能放下心了!”

    阿茶不知游云话中深意,只听他夸奖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天资愚鲁,幸得遇见大爹爹二爹爹才能有今天的局面,这次渡船出海本来该我做引渡使,也是他们体恤我新婚不久不让我出远门。他们最迟明日午后就能归来,往后我是再也不让他们做这些了,只消好好待在坊中,陪坊主说说话下下棋,抽空带一带徒子徒孙便好。”

    原来他还不知道离恨海上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他的两个爹爹永远都回不来了!游云按着他的肩膀,心中百转千回难以启齿。

    阿茶不觉其他,仍旧乐呵呵道:“你这么晚还上来,是着急见坊主吗?”

    “嗯,大哥最近可还好?”

    “坊中诸事平顺,坊主便省了许多心。不过坊主每日都是亥时一刻准时睡,卯时一刻准时起,这会儿坊主早已经睡下了。”

    游云笑了笑:“我就算把大哥吵醒,他也不会跟我置气。”

    阿茶道:“那倒是,几时见过坊主生过气,在你跟前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说着已向坊里走了很远,阿茶停下步子,不舍道:“我还在职上,得督促着各处换防。”

    游云笑道:“不用你送我,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阿茶道:“反正你今晚也要住在坊中,明晨我下了职就立马过去找你。”

    两人说定,游云暂别阿茶,大步往内院走。因是在外岛离海岸较近,坊中每座房屋皆以蜃灰黏叠平滑的石块立墙,再以糯米灰浆浇灌封层加固,墙面刷的平整雪白,墨色琉璃瓦和楠木做屋顶,比之内岛各处宗部建筑的华美,引渡坊看起来格外结实也淳朴肃静了许多。两排房屋一幢连着一幢向里面延展,中间是狭长的露天园子,仿佛走不到尽头。夜已深了,许多屋中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坊内人声罕至,沿廊灯火朦胧,游云走在其中,脸上忽明忽暗,他的心内亦是一片惨淡黯然。

    终于到了尽头,一处坐北朝南的独门小院显现在眼前,这幢院子前后两进,相较于其他屋舍的朴拙坚硬更多了些许精巧雅致之感,正是坊主范逸的居所。历代坊主虽都在内岛有自己的私宅,但范逸并未回过自己的宅邸,一来他独身未婚,没有家人需要安置,二来内外往来距离太远,他嫌麻烦。他的身旁也未留一个仆从照料,因而一入夜里诸事议毕部下退去,屋里屋外便是一片寂然。

    小院院门虽已闭阖,但并未落栓,游云推门入内,见侧间书房内光影摇曳,当下气息下沉,脚下生生定住,心里七上八下砰砰乱跳,他忽然有些后悔,掉头欲走,只想等明晨再说,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屋里传出一道低沉而温和的声音:“阿云,酒已温好,进来。”

    游云回身,见槛窗上映着一道模糊的人影,门扇突然自动打开,屋里的灯光倾泻出来,一直铺到游云脚下。

    游云脸上油然浮起一抹笑容,大步踏进屋内。进门略扫一圈,一切几乎还同他上次来那样,不,同他每次来那样简单干净,唯一不同的是槛窗下坐着的书房主人范逸。

    一身月白色衣袍,袍袖宽博,绶带垂服。他的面前是张木几,上有四色清淡小菜,两幅碗筷对向分置,还有两只白玉酒杯,眼下他正一手扶着袖子一手捏着只圆肚细颈的玉酒壶给杯中斟酒。

    这太奇怪了!范逸的作息饮食一向十分规律,申时过后不食,也从来不主动喝酒摆席!

    游云朝他施礼:“大哥,我回来了”。

    范逸抬眼看向游云,眼尾带出几分清朗的笑意:“过来,喝酒”。

    游云眼前一亮,只觉坊主大哥一笑起来是那般光华高贵,他想起无垢岛上流传了三十多年的风月佳话。上元佳节夜,翩翩郎君惊鸿一面,叱咤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