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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小

    寅时初,万籁俱寂,浓雾弥漫。

    木重堂而皇之的走进沉溟居,脚步不急不徐,闲散自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沉溟居原是先尊主姜延在婚后为妻子郁浅秋设计督造的私宅,为免妻子在世代尊主居住的明光宫与沧澜州之间来回奔波,尊主毫不犹豫地陪妻子搬来这里,做了历代先祖从未做过的事情。先尊与夫人乔迁之后,木重有幸随侍清风长老前来沉溟居看望,夫人见他好奇,趁先尊与清风长老议事时带他在园中参观。新居隐于玄灵山山脚密林之间,偌大的庭院看起来通明拙朴,院内植被花木多为天然生长,半月小湖、亭台穿廊、屋宇飞楼巧妙地落在其间,似与山野自然融为一体。那时沉溟居中除了新婚夫妻外亦无旁人侍候,却一点空寂之感也没有。浅秋夫人亲手烹茶奉给尊主与清风长老,末了,也未忘记木重的份。她笑吟吟地立在廊台下,同木重一起欣赏自己的新家,其后十几年里,木重再也没见过浅秋夫人那般开心过。

    木重在廊台下立了好一会儿,妙香痴傻心窍不齐,继居的沉溟居中连廊灯都不点,整座庭院陷在黑夜里,幽深可怖,像山野之中的孤坟,再无当年那温馨明朗之感。真是暴殄天物!木重惋惜不已。转进空旷的议事厅中时,他眼前微微一亮,清浅的火光从神龛上洒下来,松香油的味道闻起来很是舒心,原来是长明灯!木重走近,见神龛上供奉了两座神位,一左一右正是先尊主与浅秋夫人。

    木重蓦然一定,呆立片刻后整理自己的衣襟与袖口,一切稳妥,朝向神位躬身拜下。

    长明灯中火光跳跃,木重的眼中也有火光烈烈燃起。他看到那只红木匣子,肥胖的像发酵面团似的面颊上一阵微颤,指尖一弹盒盖打开,他细小的眼缝里迸发出明灿的光亮。朴拙抱素的骨埙,埙壁上雕刻着古老难解的字符,不知经过多少年多少人多少次的摩挲,整只骨埙莹白雪亮,泛着低调幽静的光泽。

    玄皇圣器!无垢岛至高无上的宝物!持圣器者于外可令世间无垢岛诸部使者皆俯首听令,于内可驭令五宗七坊九司十二局,调配戍海卫,畅行天机阁,即便是尊主也要忌让三分。

    木重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凝目看了半响,不知为何心中却忽然觉得不安起来,后脊上生出凛冽的寒意,一丝刁钻的疑惑拔节而起。他越加觉得不对,挪动粗短的双腿便欲退开。将将回身,视线里忽然撞进来一条鹅黄色的身影,身后的灯芯仿佛回应似的炸开了火花。那人猛然撞见木重“啊”地一声定在了原地。木重眼疾手快一掌挥过去便抓在影子肩头,岂料这影子反应过来行动竟比他更快,左右一晃如兔子般跳了出去,“嘶喇”一声,他将影子肩头衣物撕下了一条在手中。那影子极度惊恐,踉仓着奔了出去迭声大喊:“救命、救命。”

    木重脑中轰然炸响,浑身汗毛登时舒张,一层冷汗扑上来。然而他的惊慌并未持续多长时间,他的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在第一声“救命”响起来的时候,他肥胖的身躯像尾灵活的大鱼轻巧的跃起,脚下生风般窜至轩窗口,眼看就要跳出去,窗外忽然刮进来一阵瘆骨邪风。一只浑身赤纹的野兽从根枝盘虬的老梨树下猛扑进来,它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磷光,力量充沛的四肢扣住木重的身体将他扑压在地,血口大张,发出一声震耳的嘶吼。山川屋宇仿佛都随之撼动,窗外的梨花嗖嗖掉落,在气流和猛兽的嘶叫声中混乱飘舞。它口里温热的腥气喷在木重头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沉冥居中驯养着一只猎豹,是妙香五年前亲入山野采药时带回的孤崽,取名星言。妙香低调的养它,将它养的和自己不发病时一样,喜清净、不爱出声亦不爱出门,以致于大家总会忽略它是凶狠残忍的食肉野兽。

    星言挥动一只爪子,在木重右臂上挠了一爪。木重手臂顿时骨肉崩离,整个身体都被拍飞,狠狠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痛的木重闷声惨叫。星言伸展了一下自己健壮的身躯向木重走去,它的步伐从容且优雅,全无半分着急。木重一边连连向后退去,一边寻机回击,眼看已被逼近墙角退无可退,星言忽然停下了步子。木重喘过气,随着星言的眸光看去,只见妙香乘着轮椅缓缓靠近,她赞赏似的望着星言,嘴角浮上淡淡的笑意。

    星言从她目光中接到了敕令,转身走向轩窗,悄无声息的跳出去,消失在漫天的梨花雨中。初春深夜寒气重,妙香穿着雪白的寝衣,肩上披着玉色夹层披风,长发披散,一看就是临时才起身的。方才那条鹅黄影子随在妙香身后,木重这才想起她是妙香跟前的小丫头小瑟。

    星言一走木重瞬间便放松了,他撑起沉重的身子,右臂已然无力抬起,一条条被撕碎的新鲜血肉掉下来露出白花花的臂骨。木重越发怒火沸腾,凌空跃起,真气凝结在左手,一心只想将眼前的人连着轮椅拍成粉末。

    千钧一发之际,迎头罩下来一只大网。

    混沌索!

    木重呲牙低咒一声,奈何已来不急躲开,眨眼之间便被混沌索困住吊在半空。混沌索条条绳索勒住人的皮肉急速抽紧,木重的外袍衣料寸寸破裂,身上的肥肉起先随着绳索走向流溢,后空间急剧变小,它们只得停下来疯狂积聚膨胀,似要爆裂一般。混沌索看似平平无奇,每一条绳索都由精丝编制,一旦将人捆进去便会自动游走抽紧,绳索破皮入骨,可将人活活分切成一块一块的血肉。木重剧痛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在沉冥居议事厅这种平顺之地,竟会有如此厉害的机关。当下运转真气,浑身的骨肉变得僵硬,四肢勉力在网中撑开,十根手指分握住几根游走不停的绳索,生生将它们绕在肥厚的手掌中,这才得以片刻喘息的机会。

    妙香道:“木长使,多日不见,您又丰腴不少。”

    “废话少说,知道是本使还不快快放开。”木重奋力发声,可惜嘴巴已被敷住,纵使他的语气再凌厉,一出口也有些模糊不清。

    妙香道:“恕难从命。”

    木重火冒三丈:“你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敢将本使困杀在此!”

    妙香眼神转动,直直看着他:“分明是木长使自己钻进去的!”

    木重一时语噎,他深受清风长老宠信,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自觉,加之妙香从小患有痴癔症,一度都是脑筋不太灵光生活不能自理的惨样,更是入不了他的眼。可是眼下他看着那张异常清丽平静的面孔,忽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痴还是假傻。心神一乱手上力道松了几分,索锋急速抽紧。木重睚眦崩裂疼的乎忘所以,撒开手就向妙香发功。混沌索蓄势已久突失阻力,绳索猛然抽动眨眼之间便将木重手脚团团捆裹到一起。木重撕声咒骂:“疼死我了,贱人贱人贱人,你不得好死。”

    妙香不为所动。

    木重原本便厚重的眼皮被勒压下来,双眼中只有左眼还留一个缝隙,他奋力高扬起头颅,以此拼命使力抵抗绳索的力量,顷刻间头上便已皮肉开裂。木重这才感到刻骨的恐惧,一想到被混沌索桎梏到最后的惨状他不由的惊惧呼嚎:“纵然本使夜入沉冥居也是罪不至死,别忘了你是医宗宗主,先纵猛兽行凶又用如此歹毒手段施私刑,你这样行事就不怕授人以柄难以服众吗?”

    妙香轻轻一笑:“木长使自身难保,就别为我操心了!”

    木重绝望到极点,身上多处骨节“咯咯”作响,疼痛却令他恢复了一点清醒,混沌索越挣扎收缩越快,只有静待不动才能多撑上一会儿:“阿妙,你幼时去惊岚殿我曾给过你糖吃,我来沉溟居你也与我同桌喝过茶,无垢岛上五宗并立,为什么只有你能享有沧澜大宗主的封号?若非是我数度劝抚清风长老,你以为他会这般纵容于你?你我纵无情谊我终究还是你的长辈,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我并未动手”。

    “你见死不救”。

    妙香没有说话。

    木重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我若就这么死在这里,清风长老定会雷霆震怒,届时你又如何交待?若你救我下来,一来顾全清风长老的面子,二来于我便是再生之恩,我定会好好报答你……你们不是找不到戚行川,只要我一句话定然能叫你们的戚行川活见人,死见尸。”

    妙香思索了片刻,手里多出了一支柳叶细刀,这是她日常携带在身上的小手术刀。

    “快,快用它割断绳索”。木重急道。

    妙香未再犹豫,手腕运劲,银光一闪,柳叶细刀自指尖射出。木重几近雀跃,他估算着细刀的准头只待锋刃割断绳索好叫他重获自由。刀刃瞬间而至,锋刃划过,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凌厉的寒气。可惜细刀并未将绳索割断,轻轻一触便被绳索反弹掉在地上。绳索不仅未断反而因刀刃的碰触颤动起来,收缩的速度加剧,木重痛晕了过去。

    “他死了吗?”小瑟面如土色,紧紧挨着妙香。

    妙香也不确定,但是她脸上没有丝毫急色。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脚步声,朝向议事厅疾奔而来。妙香眉间微拧,目中浮上一抹杂疑,却仍是安稳坐着。

    十几名暗衣武使呼啸而至列成一堵人墙,将妙香与小瑟团团护住。议事厅中灯火大亮,武使手中刀剑泛着寒光。

    林应刚一露面,网中的木重幽幽醒转,发出一串零碎的痛吟声。

    血迹在木重身上一条条渗了出来,他的嘴唇亦被勒压咧开,牙口翻裂满嘴鲜血。武使们无不震撼,饶是冷血无情的林应也不禁微惊。混沌索的威力令人发指,因其所致结果太过残忍血腥,早已被弃用,他做梦也没想到它会出现在沉溟居中,被妙香用在活生生的人身上。

    林应向身后的武使们吩咐:“你们先出去。”

    堂堂惊岚殿第一长使,这幅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按他素来强势蛮横的作风,被旁人看见这么狼狈的时刻,事后必定会一个一个将目睹之人找来算账。武使们本就惶恐,突闻林应善解人意的命令,个个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林应仍视线落到小瑟破碎的肩头,面上一热眼睛便移开了,朝妙香躬身施礼:“武宗少使林应来迟,郁宗主可安好?”

    “武宗到沉溟居道远难行,你来的够快了。”妙香单薄的身子在轮椅中坐的笔直,秀美的面孔上忽然浮上一抹浅笑,看起来就像是在赏花般安然惬意。

    林应道:“属下恰在附近值夜巡视,忽闻沉冥居中野兽嘶鸣,恐有不妥特来查看。”

    妙香道:“木长使深夜造访,不光吓到了我,连我的赤纹豹也被吓的不轻。”

    林应直起身,恰好妙香转过脸来看他,只见她眼角带笑神色柔和倩丽,即无要夺人性命的狠色,也没有半点松口放人的意思:“近日琐事繁多,还未曾恭贺林少使升迁之喜,夙愿达成,林少使想必很开心。”

    在武宗做了十余年低阶武使却从未引来过别人的注视,纵然他实力斐然忠心无二又如何?若不是帮清风长老寻到失踪的心肝宝贝宠物犬得以嘉奖,何来少使的职衔?说来说去他能出头是托了一只狗的福。林应却不觉得难堪,他心里很感谢那只狗!“多谢宗主,我很开心”。

    “那就好,是我做的不妥,不仅未送上贺礼,还几次烦劳林少使,实在抱歉”。

    “职责所在,宗主不必介怀。”两人并无私交,再无别的可寒暄。木重拔高了声音竭力嘶嚎起来,仿佛再怒叱林应不该耽搁时间。林应只是肃神听着,直到尖利的嘶嚎弱化成断断续续的喘息,他才终于切入主题:“此事宗主想要如何处理?”

    妙香道:“少使,这种事并非我说了算。”

    林应道:“审判有监察司,看押受刑在刑司,宗主即已将人抓住,其余诸事按章按规自有专人办理”。

    “嗯”。

    林应道:“那么请宗主放人”。

    “请恕我无能为力,混沌索刀枪不断,火炼不融,方才我已然试过了,你也可以自己试一试。”妙香伸出示意:“林少使,请。”

    林应二话不说,轻身跃上半空。悬吊混沌索的绳索是精丝拧制,绳索源头分散成数道细股分别缠在半空的悬梁和灯架上,林应游走一圈发现这些绳索相互缠绕牵制,稍稍一动便会失去平衡致使网索抽的更紧。除非林应生出十双手同时将精丝绳索解开,否则木重顷刻间便会被勒成一堆肉泥。

    林应落下来,鼻息里短短的哼了一声:“人人都说沧澜大宗主是医中圣贤菩萨心肠,即便木长使犯了滔天大错要处极刑,混沌索也过于阴毒。”

    “旁人真是那般说我?怎么我没听过”。

    林应喉头被噎的生疼,所谓沧澜大宗主的尊称,原是医宗诸人对妙香衷心敬崇的证明,后来交口相传广为人知,但事实上多数人每每赞她是天纵奇才时又会惋惜她痴癔不愈,一个精神有病的女子终究是有些辱没宗主高位,更配不上绝世楼里的尊主。医中圣贤菩萨心肠只是林应自始以来认定的印象,他看着妙香挂着笑意的侧脸,略略忧疑,硬着头皮说道:“木长史是清风长老手下第一长史,事关重大,还请宗主......”。话未说完便被狠推了一把,那劲道将他推了一个趔趄,他站稳脚步回头看去,竟是小瑟。

    小瑟瞪着眼睛梗着脖子攥着双拳,像头倔强的小蛮牛:“你这人行事为什么总这么是非不分?你们凌霄峰是专给惊岚殿养狗的吗?你为什么总是向着他说话?”

    “小瑟,不得对林少使无礼。”妙香柔声呵斥。小瑟咬住嘴唇,压火退回原位。她还不肯放过林应,用自己充满愤怒的双目死死地瞪住他,让他脸上火烧火燎,却无可躲避,只能乖乖被她淬火锋刃似的目光一刀刀凌迟。

    林应无暇同她计较,心下一横道:“即便木长使擅闯沉冥居觊觎玄皇圣器,自有刑司处置,你贸然动用私刑,对你毫无益处。”

    妙香幽幽道:“你果然知道玄皇圣器的事!”

    “宗主以为这还是什么秘密吗?”林应冷哼一声,忧郁道:“此时此刻玄黄圣器重归之事恐怕已经传遍了无垢岛,若非我先见到游云,他又在我面前故意做了那一场戏利用我传递消息给木长使,眼下被混沌锁困住的也许就不是木长使。沧澜大宗主好预谋,好手段!”

    妙香轻嗤道:“就算我真能未卜先知,你不传递这消息他就不会来送死,林应,我一直以为,无论何种情形,林应都还是原来的林应,心存正义,坚守真理,绝不会变成谁的走狗,如今看来,是我高看了你。”

    林应眸光一紧,面色变的极为难堪:“如果你还记得以前的林应,你就应该知道我与你们终究不同。”

    “打住吧,你若要与人比不幸,那我耻于同你说话。”

    林应道:“弱者只会被践踏,没有资格提什么正义,真理永远站在强权的一方,我不相信你没有过这种感觉。”

    妙香避过脸去,不再看他:“你想救你的前途,但此时此刻,我顾不了你了。”

    林应苦笑一声,回望了一眼木重,心头狂跳,说道:“你不如让赤纹豹一口将他咬死,何必如此狠戾。”

    “他的肉肥腻绵软,星言下不去口。”妙香双眸中似漫上一层迷雾,眉心微蹙,掩了掩唇畔,似乎是极为不适。

    木重挂在半空,早已没了声响,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就不怕吗?”林应的声音与神情都已平静了许多。

    “我怕什么?”

    “你杀木重真正的因由,你就不怕他们怀疑?”

    “看来你对我所知甚多啊。”

    林应的唇角难得地挑起一丝笑容,眉心却凝结的更深:“不多,只是不像你对我那般一无所知。”

    妙香嘴角带着清浅的寒意,炯炯凝视着林应:“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奇怪,该知道的你不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偏偏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