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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游云1

    游云的神思骤然定住,这句话就像长了脚丫子似的在心里蹦跳。接连得到苏冕和非鱼如此郑重的承诺,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凭什么他能得到这般优待?他能否对得起他们以性命相托的恩义?他的脑子里充斥着从前从不去想的问题,这一分神再回转过来时人已经站在齐化之跟前了。

    齐化之正张着双臂仰着脖子由一个近卫帮忙穿衣戴甲,他的年纪比殷越轻几岁,中等身量后背业已佝偻,两鬓花白皮肤松弛,看起来竟比翁翁更显老态。帐中陈设与十几年前并无二。游云被勾起一段埋藏极深的回忆,他还是幼童时并没现在这般遭人嫌弃,那时他常常来青龙营在这座营帐中跟齐家的小儿孙们玩耍,齐化之也会像抱自己小孙子一样抱抱他,用自己下颚的胡须蹭他的脸蛋,会摸摸他的小脑袋,或带着他们在一旁的大沙盘里演兵。后来十几年里,齐化之与翁翁关系愈加不睦,一度难以面对面好好说上一句话,青龙营中人难免要顾忌主上,待他不好再似原来那般温厚,渐渐地他便不怎么来了。而今再来,物是人非了。

    “齐翁翁。”游云恭敬地喊他。

    齐化之神色冰冷,目光缓缓从游云脸上扫过,轻轻一叹:“多少年没听你这么叫老夫了......冰寒于水,小侄孙好手腕,凭着苏冕手下几个三流巡卫就把两个狂吠的老狗吓得门都不敢出。”

    “既然他们已不敢出门,齐翁翁何不也歇一歇?”

    “这就想息事宁人?”齐化之冷笑了两声:“好不容易搅弄起风云,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么。”

    游云道:“齐翁翁威望赫赫,他们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威望?”齐化之失笑:“老夫一个背信弃义新旧盟友得罪干净的老家伙还有什么威望可言?说起来这都是小侄孙你干的好事。”

    游云面浮绯色,迎接着齐化之略带嘲弄的眼神逼视,斟酌片刻,由衷说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齐翁翁襟怀坦白,游云相信您所做的一切定有自己的考量。”

    “小侄孙,不要以为老夫让你竖着进来你就有资格在这儿对老夫评头论足,别忘了,要斩草除根取你性命的可是老夫。”

    “若非有齐翁翁,游云一定没命在这儿同您说话。”

    齐化之毒辣的目光落在非鱼头顶,冷哼一声:“老夫棋差一着,没想到你翁翁早把圈套设到老夫身上。”

    “您老人家与翁翁自幼相识相交,情逾骨肉,以您对翁翁的了解自不必游云一个晚辈来替翁翁分说,但游云深知翁翁能毫无后顾之忧直奔南营,就是因为总营之中有您坐镇。”

    齐化之的目光幽幽闪过一点光亮,冷笑道:“小侄孙擅以言辞诛心,直催心肝,胜过了你翁翁,了不得了不得!但你想让老夫就此蜷做龟孙那却是异想天开。”

    游云惨然一笑,躬身行晚辈之礼:“游云从前言行无状,原无资格奢求齐翁翁信任,但游云......”

    “老夫不是人云亦云之人,你也不必在老夫跟前做小伏低。”齐化之粗暴地打断他,语气冷漠充满讥讽:“实话告诉你吧,老夫走到这一步便已把家族荣辱性命一同抛弃了,非是你几句话就能改变。”

    游云不禁口拙,正犹疑郁闷时见齐化之眼神滑动被非鱼怀中的酒缸牵绊住,花白的眉峰微微一跳,神色阴郁而沉肃。

    游云伸手抚摸酒缸泥封边缘细细的裂纹,说道:“小时候翁翁告诉过我,这是他五十岁寿辰时您亲自酿制封坛送到他手上的寿礼,快二十年了,翁翁他一直舍不得拆封独饮。”

    齐化之避开眼,语气发硬:“你把他带来作甚?”

    游云苦笑:“再好的酒,若无知己共饮,即使长长久久地存放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够了。”齐化之发怒时并不似殷越那般明火执仗逼仄慑人,他的语调甚至都没有拔高,两个字平平淡淡地从嘴里发出来却带着令人脊背生寒心肺具颤的森森冷意。近旁的近卫身形一矮,立时就俯身跪下了,大龙小龙亦是垂眉耷眼大气也不敢出。

    “老夫与你翁翁之间这笔烂账,待到阴曹地府再同他分辩不迟,不需要你多言。此酒酿造时的确很费了老夫一番功夫,今日用来为我青龙营的兄弟壮行最好,给你做断头酒也不算亏待了你。”

    游云气息一促:“齐翁翁一定要杀我!”

    齐化之沉沉一叹,决绝道:“你虽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但毕竟还是你翁翁亲定下的少领,你不死人心便不能定,岂不是挡老夫的路。”

    “原来齐翁翁也只是以私心为重......”

    “谁又不是呢?你敢说你翁翁这些年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否则老夫与他何至走到这个局面?”齐化之愤懑低吼,他终于动了真气,微弓的身体紧绷着,脸上飞快地浮上异样红色。

    “您也信了外面疯传的谣言!别人不信翁翁,您怎能也不信翁翁?”

    “你这是本末倒置,你怎么不问问你翁翁为何不能让老夫再信他?”

    “等翁翁回来,您亲自问问他不好吗?”

    “他回不来了。”齐化之遽然发出一声冷啸。

    “你胡说。”游云被他激起了火气,心怀激荡澎湃,声音不知不觉中变得疾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您连这点时间也不愿等?到底是您笃信刘谦张璧的话还是您根本不想让翁翁活着回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相信以您的智慧会想不到这是一个阴谋?同门残杀鹬蚌相争最终谁人得利?难道无垢岛会允许一个背主弃义的残暴之人掌管戍海卫?到那时您还要领着青龙营领着戍海卫同整个无垢岛对抗吗?”

    初时,齐化之脸上血色急剧褪去,等到游云话尾落下他忽然放声大笑,声震四方:“小侄孙你全说对了!老夫这一生为了所谓的大局收心养性只做一切有利于戍海卫有利于你翁翁的事,永远屈居于你翁翁之下从不能直面胸臆。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老夫惟愿做一件大事,勿论丑恶狠狠闹他一场。原以为这些话老夫一辈子都说不出来,没想到今日竟被你逼了出来。”

    游云惊呆了,他没有想到齐化之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众所周知,殷越主持戍海卫的前二十年里齐化之都在殷越身边尽心辅佐,殷越行峻言厉行事大开大合,齐化之敦敏怀柔亲近亲人,将殷越与一众下属之间紧密而有分寸地粘合。他们之间肝胆相照,任何人都难以离间他们的默契与信任。

    可是原来齐化之对这些并不满意,这几十年来竟过的如此压抑!

    齐化之被游云说开了心事,整个人豁然开朗,同时也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报以更坚决蛮横的态度。他的身上就像罩着一层淬炼成铁的外壳,任凭游云刀枪剑戟横砍竖刺都难以让这壳子裂出一点缝隙。

    “来啊,先给老夫和小侄孙分酒来。小侄孙,你是个好孩子,当得起老夫敬上一大碗。”齐化之一招手,他脚下的近卫腾地起身逼近非鱼。

    非鱼冷眼瞪着近卫,他手上并未使多大力道,但无论那近卫如何拼命用力酒缸仍移不出半分,非鱼亦是岿然不动。近卫起了好胜心,两人针尖对麦芒暗暗较劲。这场无声的拉锯对峙一直持续到游云重振心神直起脖子时才结束,结束的方式也异常残暴,非鱼一脚踹到近卫腹上,近卫闷哼一声飞出十丈之外,一路撞倒压塌了许多东西,最后停在一面红木屏风下。

    游云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便见非鱼猛地将那泡菜缸子扔了出去,刚刚爬起身欲要拔刀的近卫又被大缸迎面撞倒,他竟没有避开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大缸做了肉盾。

    同一时刻非鱼闪身到游云近旁,抓住游云一边肩膀将他拽的飞起一圈护至身后,双掌瞬间蓄力悍然推出,截住大龙小龙原本袭向游云的劲拳。两相迎击沾手即分,各自退了一步。大小龙用了全力,拳劲刚猛,游云后怕地想这拳劲若是真的落在自己身上,只怕他当即就要吐血而亡了。幸而非鱼反应迅疾,以一敌二竟也毫不见弱,第一招他们打了平手。

    外面的兵卫听见动静,火速闯进来将大龙小龙游云和非鱼团团围住,刀锋森冷水泄不通,大帐之中的空气顿时逼仄起来。

    贺大龙却抬起一只手横向一摆,示意他们不要上来。非鱼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但在他们兄弟手下丝毫不落下乘,大龙小龙惊诧之余又有些失了体面的不忿,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黑头黑脑的少年。

    非鱼眼尾微微一颤,墨如点漆的眼珠闪过一抹光亮,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难以克制的有些兴奋。选入精卫营的人本性都带有一些难能可贵的特质,非鱼天生好斗善战,再怎么收敛压制都磨灭不了。

    齐化之发话:“不要恋战,速战速决。”大龙小龙不得不调转目标,一人豁然扑上来紧缠非鱼,另一人虚接了非鱼两招,避过他直冲游云。游云心头一暗,血气上涌拔刀相迎,一招天降奇兵劈压而下,刀下之人交臂挡住,顺劲一格,铁质锻造的护腕与追魂刀激烈绞磨,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游云虎口处一阵痛麻,脚下连连后退好几步撞到梁柱上。即使没有低头去看,他也知道自己持刀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抖到他就要握不住刀了,他那练的炉火纯青的入门招式,连三分功力都施展不出。

    游云强压着心底的惊恐与躁郁,眼前虚晃不定根本分不清自己面对的是大龙还是小龙,他紧紧闭着嘴巴,不让自己吐出来。

    “别磨蹭了。”那边爆过来一声不满的低喝,尾音处拐起一声被重击的闷哼。游云听出来是贺大龙的声音,那么自己的对手就是贺小龙了。

    贺小龙没有立即攻上来,飞快说道:“少领,你已不是我的对手,束手就擒吧我亲自动手不会让你痛苦的。”

    那边贺大龙不知怎地使出一记重拳直中非鱼心窝,飞鱼闪身退避,两人暂时拉开了些距离,贺大龙终于得到拔刀的机会,却不管非鱼使来的后招,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一把将贺小龙掀开,刀刃直切游云。游云下意识地挥刀一档,贺大龙刀上的力道震得他心肺巨颤,嘴角溢出血沫,身后的木柱上裂出几道细纹。一截刀刃断裂,“哐啷”一声砸在地上。贺大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精铁宝刀断成两截,尚未来得及缓神,便觉背后一道奇劲袭来,他就着断刀回掏直刺,却被非鱼先一步跃身膝袭击中手腕,刀势失了准头力道全无,非鱼旋身跳上他后背,一只手从他一边腋下穿过,架着他挥刀的臂膀反压至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紧紧环抱住他的头颅,两条腿死死压住他前胸后背的大穴。贺大龙身上顿时血液倒流虚汗狂扑,他是练内家硬功的,前后大穴被制已然丢了半条命。现在只消非鱼微微用力就能将他的头颅生拧下来。

    “非鱼......”游云急喝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非鱼没有回头也没有问他,手上动作却不由地顿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停顿给贺小龙留了机会,手掌一翻朝非鱼后背打了一掌。非鱼侧身躲开,连带着贺大龙也跟着他连连躲闪,一口气过了二十来招,贺大龙寻机挣开钳制,与贺小龙站在一起。

    贺小龙解下腰侧的刀扔到一旁,两人同时凝心静气,面上表情如出一辙,几招过后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他们出招收招招招致命,攻防兼备仿佛分身幻影不分你我。非鱼在他们的围攻夹击之下,竟还能躲避还击,身法轻如燕,迅如风,矫如龙,猛如兽,招式更是诡异而凌厉,一时之间两方不分上下。这实在是一场水平超高的对战,众人看的眼花缭乱津津入味,连齐化之也被吸引其中,没有再催大龙小龙先杀游云。

    游云终于明白入营时非鱼那句“打起来你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牵绕在非鱼身上。非鱼纵然根底强横,遇到大龙小龙这样的硬功高手也只能图机出奇制胜,若是对战中略有犹疑稍露疲态,顷刻间便会被吞没。所以非鱼现在多半是在拖延时间!游云暗道。扭头见齐化之脸上肃色褪去目光从战局中收回,霎时便有些慌了,这表示齐化之已看出了非鱼的打算,也看到了这战局的结果。

    一时间游云满腔悲愤和悔恨,非鱼方才是有机会先了结了贺大龙的,是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让非鱼生生错过了!

    齐化之侧过脸,刚好对上游云焦灼的视线。不知为何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快意,反而多了些灰败。对阵的三人中忽然爆出一声短促的厉喝:“小心。”几乎是同时,游云反手斜刃刺出,雪刃穿过人的皮肉发出一声微弱的钝响,这声音令他身上寒毛卓立,飞速拔出刀身。身后偷袭他的兵卫扔了兵器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后面十几名兵卫蜂拥扑来。游云微侧刀刃,滚烫的血珠粒粒滚落,刀身仍旧雪亮澄净。他向前迎了几步,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即将被乱刀砍杀时,他出乎意料地闪回身直奔齐化之,反叫兵卫们扑了个空。

    齐化之被他逗笑了:“也罢,老夫这把老骨头也许久未曾活动过了。”话落,冷眼看游云飞扑过来,脚下半步不退,哪怕追魂刀刀刃上的寒光不偏不倚地照在他的眼睛上,他也未曾眨眼躲避,只待游云出招。岂料游云又一次虚晃一招,齐化之一掌蓄力挥出之时游云飞速调转攻势,毫不犹豫地劈向离齐化之不远的近卫,这一刀天降奇兵功力十足威势赫赫,近卫措手不及只能将把他压的险些吐血的酒缸抛掷出去方空出手来拔刀。

    “嘭”一声巨响,齐化之的掌力打在酒缸上,酒缸在半空裂成碎片,酒液倾泻而下将离得最近的齐化之和游云浇的通身湿透。精纯浓烈的酒香溢满大帐,酒量浅薄者当时便昏头了,兵卫之中有好几个软了腿。

    酒液“哗啦啦”流淌了一阵,流过众人脚下,最终渗入地上厚厚的毡毯中。齐化之却似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亲手酿制的酒,也是唯一一次,提前准备了好几年,从选料到踩曲、烧制、过滤、封坛都是他一手操办,也是他亲自驮去寿宴相送,如今竟然碎了,被他亲手击碎!

    游云抹了一把脸,酒气熏得他快要窒息了。场中缠斗的三个人也被这变故惊得停了手,贺小龙迅速反应过来,大喊:“灭灯,快灭灯,打开窗户,打开门帘。”

    兵卫们七手八脚地打灭帐中所有灯火,打开门窗通风。游云的打算众人心知肚明,可是所有的火源都已熄灭,他的打算彻底落空了。败局已定,黑暗里帐中却一片寂然,酒香仿佛把每个人都熏透了,大家一起变得迟钝。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忽然听到些许微弱的窸窣声,因为周遭太过安静,这点声音显得特别明晰,牢牢地牵动着每个人的心脏。少顷,一点暗红的微光显现,有人对着它吹了两口气,那暗红色越过灼红,终于一跳地燃起一簇火光来。火光映出非鱼的脸,他的身旁是浑身湿漉漉的游云,还有被点了穴道同样湿漉漉的齐化之。

    游云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嘶哑道:“来啊,上来啊,让本少领看看,谁是戍海卫中最猛的勇士”。

    贺大龙气急了眼,指着游云鼻子怒骂:“你这臭小子不讲武德,是条汉子就该来跟老子单挑。”

    “你们围杀本少领时怎么没想着讲武德?”

    贺大龙呲目叱视,捏拳跺脚,恨得直骂娘。

    “戍海卫永远为大义而战,为止战而战!众位一腔热忱投身于戍海卫,是为守护无垢岛不受外界侵扰,是为将家人护在身后安乐生活,如今却要因上峰之斗去砍杀同袍兄弟!让后世子孙背负叛贼之名......”游云太过激愤,内息跟着击荡不定,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发黑,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众人情绪正被他激到高处,他陡然一顿,众人便跟着屏住了呼吸,却听他又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赢了如何?输了又将如何?你们扪心自问这么做值得吗?这是你们想要看见的吗?”

    游云伸手从非鱼手中夺下火折子,目色狠厉决绝:“本少领既然敢来就没想着活命出去。今日所为,只为平息内乱化解干戈,是非对错各位自己掂量。”

    兵卫们方才都看见游云在关键时候喝停非鱼留下贺大龙的性命,偷袭他的和被他偷袭的两个人虽都受了他一刀,但至今都还躺在地上喘气,必定是他手下留情没伤人要害。基于此,游云后面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帐中空气流通缓慢,游云的面色白中透着紫青,嘴唇一度颤栗的无法自控,他扫视底下拥挤的人群,重重一叹,说道:“本少领言尽于此,若你们执意跟着齐老营主一条道走到黑,现在就来,大家一起玉石俱焚,黄泉路上也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