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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皎皎

    妙香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呐呐自问:“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呆鹅!”游云怕她发病,忙凑上前抓着她肩膀轻摇了两下。

    “我没发疯。”妙香眼睫微闪,眼中的迷蒙立刻散去:“我不会杀她,她是我的病人,我是一个医师,医师不可涉权位之争,不可犯杀孽。”

    游云见不得她这强压心绪隐忍的模样,忧愤地追问:“如果你不是医师你还是不会吗?”

    妙香双拳猛然紧握,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无力地笑道:“倘若我不是一个医师,倘若随我心底私欲去做,也许今天晚上我就会杀死她以绝后患。”

    游云的怒气登时就散了,抿嘴微微一笑。

    妙香心中一坠,恍觉心底的憎恶恐惧皆都化去,原来说出来之后是这般畅快,也只有在好友面前她才敢如此袒露自己内心阴暗的一面。

    玄月固然不该来无垢岛,可是她已然已经来了!妙香纵使有一百个理由要杀她,也要为那一个理由放弃,非但要放弃,还要倾尽全力照顾她直至康复。

    转眼便至惊蛰,这一日天暖气清,万物复苏。

    小瑟一早忙着祭白虎炒豆子满屋子熏艾香,还将后院药蒲旁的菜地翻了土,种了好几种蔬菜。数百年以前,无垢岛在惊蛰之日是没有什么特定活动的,后来天南海北来的人多了,风俗讲究也跟着多了起来。小瑟见了听了后便将这些糅杂在一起,一个不落地全都做一遍,是以每年惊蛰连带着妙香也跟她一块忙个人仰马翻。今年妙香腿脚不便,到是逃了一劫,安坐书案旁翻阅了好几本古医书,批注译补。

    午后小瑟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出来到廊台上,要与她一起喝茶吃甜梨,这是惊蛰日必做之事的最后一件。

    廊台下放了席子,上面摆放了许多晾晒的古玩器皿,其中一副侧楸棋盘吸引了妙香。棋盘是师父的,模糊记得从前先尊主在时,师父常与先尊主廊下对弈,那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妙香将棋盘抱起来,抚摸色泽古旧却光滑如初的网格。小瑟见宗主难得对旁的事起了兴趣,忙将茶点往案几一端移过去,端然跪坐一端,煞有介事地向妙香倾身鞠躬,言道:“择日不如撞日,请宗主履行从前与小瑟之约,赐教棋艺。”

    妙香原有些忍俊不禁,但见小瑟眨巴着圆眼,神色诚恳地望着她,让人无法拒绝糊弄,便就暂时忘记那一堆尚未批完的医案,欣然陪小瑟下棋了。

    小瑟是个乖巧好学的学生,奈何她并无博弈的天分,妙香所授,她多半都听不懂,以至于数度下错子,经妙香不厌其烦地提醒讲解才明白过来,又忙要悔棋重来,一来二去,小瑟兴致火速消减,沮丧道:“宗主,看来我也不是下棋的料。”

    妙香捏着一枚棋子,一面观察棋局,一面说道:“我也不是下棋的料,所以我最后学医了。”

    小瑟不信:“宗主明明下的很好嘛。”

    妙香摇头,笑道:“你可知会和精的区别”。

    “我只知道宗主若想把什么学精,就一定能把它钻研透了,宗主对下棋会而不精,那是宗主不愿意往深了解罢了。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前面还是满面嫣然笑意,说到后面声音便如虫吟,鲜红的唇瓣嘟起来,眼睛里闪着失落的微光。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数有不逮神有不通,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没有谁是完美无缺无所不能的。”

    小瑟的手停在半空,微微凝思,忽然眼睛一亮,嫣然笑道:“宗主,我听懂了,就是说我可能在下棋上很笨,但我力气大,反应快,不挑不减好养活,所以我也不算是真的蠢笨无用了。”

    妙香心中微动,不明白小瑟为何在自己是否有用这个问题上这般纠结,甚至近来都有些亦步亦趋惶恐不安。妙香虽想不明白这件事,但她仍紧抓时机尽全力把能说明白的都说了出来:“小瑟,你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无人可以取代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

    小瑟心里原还有些突突不定,愁绪萦怀,蓦然听宗主这么肯定地认可了她,心里最后一丝疑虑荡然消失,这一次她没有再说什么,满心满脑里都是刚刚宗主说的话和宗主说话时的表情,她不敢想别的,手上慢悠悠地捏起一颗一颗的棋子不讲章法地落在棋盘上,心里一遍遍地回味方才那短暂的时光,发誓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大概是想的太过于专注,没过多久,小瑟打了个哈欠,脸色木木的,又过了一会儿,她圆圆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欠一欠捣一捣,最后“咚”地一声磕在案几上,妙香正要问她头有没有磕疼,她已就势圈起了双臂把脑袋垫起来,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便沉沉睡过去了。

    妙香心头一片温软,喝了杯茶,吃了几块甜梨,将棋盘上棋子分别收进瓮里。想了想,复又在瓮里捏了几颗在手心,黑黑白白,一粒一粒落下去,在纵横交贯的棋盘上找到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轰然滚过一声惊雷,妙香从浑噩的梦中猛然惊醒,天色早已阴沉昏暗,院中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珠斜斜砸下来,柔软的衣袖和袍角随风飘展,鞋尖已经被雨浸湿。“小瑟。”妙香朝里面躲去,微微转头,竟见身侧有一袭浓翠墨绿光滑如玉器般的衣袖。

    “久违了,小阿妙。”身后的声音宛如九幽之底传来,明明人近在身边,声音却缥缈森冷,瘆骨入髓。

    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半空,惊雷轰隆震耳欲聋,雨势凶猛,妙香身上衣物湿了大半,脸上掩不住薄怒,越过寒暄,直达正题:“阿奇耶长老,无故私闯沉冥居,是何意思?”

    阿奇耶慢悠悠道:“本座先敲过门!”

    妙香道:“无人应门,自是不便待客。”

    “小阿妙啊小阿妙,自从你做了这医宗之主,说话越来越老气横秋了,实在是讨厌”。

    “长老既然讨厌本宗主说话,何必来自寻不快。”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苍白的充满死寂之气的手,手指枯瘦却修长,留着莹白尖利的长指甲,指腹冰凉,轻轻拭掉妙香面颊上的水珠,“这么大的雨,也没有浇熄小阿妙的怒火么。天下之大本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无人敢置喙,何况在无垢岛这弹丸之地”。话音才落,轮椅突然向后倾倒,妙香轻轻一呼,轮椅飞快的旋转了半圈,避开雨势波及范围稳稳落定。妙香终于直面对上阿奇耶,盯着他的脸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无垢岛四大主位长老,可通过上尊指定、继承、民众推举、自荐竞争获得,清风长老便是经由先尊指定居于首位,逐光长老则是继承其先师遗业,居于次位。姝岳长老自小颖悟绝伦德行高尚,极受拥戴,顺其自然得以晋升,居从此位。而阿奇耶,则是靠自己武力上的绝对优势和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强势登顶。他从不在意民众风评,亦不着意培植亲信,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阿奇耶喜欢苍绿色的光滑如婴儿肌肤的衣料,甚至于他成群的妻妾们也不能穿其他质地的衣裳,因为会令他过敏,发怒,发狂。他的大殿里有专门的纺织屋,专为他织布裁衣。他极其怕冷,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衣物都层层叠叠的穿的厚而隆重。他极其厌恶世间万般滋味,是以经年都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即便每年祭祀时不得不出席,也始终掩着鼻子,远远站着,事毕即刻消失。他的黑发柔顺浓密,从不束发冠,只在额上佩戴金丝编制的抹额,抹额中间镶嵌一颗打磨的菱角分明的黑曜石,他的眼瞳如这颗黑曜石一样,时而漆黑深暗,时而幽幽发光,时而深邃宁静。眉毛浓黑,鼻梁悬直,唇瓣猩红,肌肤细腻光洁却像石块般僵硬。他的脸俊美年轻,看起来竟与游云不相上下,可他的年龄绝不会比年届花甲的殷越年轻几岁。岁月无声,残忍流逝,竟从未在他脸上刻上一丝一毫的印记。

    阿奇耶闲适的负手立在廊台里侧,狂风卷起他背后的发丝在气流中无声飘扬。他似乎很满意妙香的反应,扬起唇角缓缓说道:“本座费心保持这幅面容许久,终于等到我的小阿妙长大成人了。”

    妙香心中颤栗不止,世上有种古老神秘的西域秘术,修至最高境界便能容颜不老,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可是阿奇耶站在她面前,看起来青春年少的躯体下藏着腐朽而难以捉摸的灵魂,她不得不信,笑了笑,说道:“长老风华绝代,本宗主大开眼界”。

    “你喜欢,本座送你便是。”阿奇耶微微倾身下来,笑容可掬,妙香在他幽深的瞳孔中看到奔抶而过的闪电和自己灰白的微微震颤着的面孔,她听见自己虚无模糊的声音:“本宗主一介凡人,消受不起”。

    阿奇耶摇摇头,不容质疑道:“这世上无人能经得住青春永驻、天下无敌的诱惑。”

    妙香笑道:“长老三不五时要去闭关,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四个月,不见天日,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青春永驻天下无敌的代价,有些大啊!”

    “真可惜,你对我总是充满无谓的恶意。”阿齐耶伸手按上妙香脸颊,妙香登时全身僵住,他的手没有温度,冰冷陈腐的气息吹拂过来,令妙香不由得屏住呼吸。“小阿妙,你为何就不能相信,我阿齐耶对你从来没有恶意,你看看我的脸,二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别的人已经憔悴变老,深埋黄土之下化骨成灰,而你和我还是青春模样,世人会向你我俯首膜拜,只有神才有享受到这种快乐。”

    妙香拂开阿奇耶,仰头直视着他:“是成神的快乐,还是人非人鬼非鬼的孤独!阿齐耶长老,不要忘了自己当初为何要避世来到无垢岛,天大地大,除了这弹丸之地,何处还能容得下你?”

    “不错、不错,字字诛心”。阿齐耶低声赞叹,笑容沉下去,面上表情肃杀而又失落。妙香未及喘上一口气,却见阿齐耶忽而展颜一笑,慢悠悠说道:“那又如何呢?小阿妙,我阿齐耶这一生想要得到什么,从来没有失败过,我看上的人看上的东西,迟早都会是我的。”

    妙香听罢,猛然大笑起来,笑罢,又轻蔑道:“神功虽有奇效,但万物生长因果循环,违背自然必要承受百倍痛苦,长老自幼练功,身心皆俱病态,是以......。”

    “不要说。”阿奇耶蓦地打断妙香。

    妙香嘴角微扬,盯着他,继续道:“是以,你经年以双修为名诱惑无数芳龄女子、体质纯阳的无知幼童,陪你纵欲,散功宣泄,以保真元流通,不致爆体而亡,却也因此损耗本元,空留一身好皮囊,实则身体空乏的很,如今长老怕是已不能人事,此路行不通了。”

    “不要说了!”阿奇耶脸色发黑,神情阴沉。

    “你百般引诱我与你为伍,不过是因你被神功反噬,已是强弩之末,你需要一个精通医术又是至阴体格之人,在你练功时从旁协助,助你冲破最后封禁罢了,从前你数次相逼,我留三分颜面给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阿奇耶仿佛恶龙被触了逆鳞,愤怒和哀伤让他的五官扭曲。双眸连同额间的黑曜石宛如三个无底黑洞般散发着森冷的死亡的气息,仿佛要将妙香吸进去,五指如钩,骨节咯咯作响,高高扬起,朝妙香头顶飞速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雨幕中传来星言的吼叫,梨花纷纷坠落,如一帘雪白的花瀑,星言从中疾驰而出,快如一道赤色的闪电,越过廊栏飞扑至妙香身边,四足着地昂头对阿奇耶发出一声凶狠的怒吼,露出尖利的獠牙。

    阿奇耶许是被这一声吼叫叫回了理智,在最后关头撤手后击,力道化为凛冽的气流转击向廊台深处。雷声爆裂巨响,屋宇似乎都在颤动。一抹白色的影子从廊台深处的壁梁上掉下来,一片枯叶落地都会有微妙的动静,这影子刹然跌下竟未发出一点声响。闪电爬上房梁,光影映照下,那影子翻起身抬起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妙香脸色大变,又惊又怕,惊讶于玄月大病重伤之下还能潜藏许久不被察觉,且还能躲开阿奇耶如此重击。怕的是以阿奇耶肆意妄为的习性断不会容忍旁人偷听到自己的隐私。他一定会杀了玄月,仅靠星言根本阻止不了他。

    “一个又瞎又聋的丧家之犬,也敢在此上蹿下跳,你当我沉溟居是什么地方!”妙香似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咬牙大骂完毕仍不足以宣泄怒火,手指一探,指间三根细芒金针破风而出,瞬间没入玄月身上三处大穴,玄月身子一顿再不能动弹。

    阿奇耶笑了,收敛了聚于掌间的内力,将手收进袖中,他不屑于杀一个没有反击之力的人。“小阿妙发起火来,真是唬人。你这般不讲道理乱发脾气的样子,让本座越发喜欢了。”

    妙香几欲作呕,紧闭嘴角,不想再看他一眼。

    阿齐耶皱着眉头缓缓转动身子,目光从妙香扫到星言,从星言扫到玄月,一闪而过投向某处,惆怅地叹道:“走兽就是走兽,身上永远带着恶臭。”

    妙香冷静片刻,说道:“阿齐耶长老,世间万事不可能都如你意,我自有选择的权利,绝不会因你威胁逼迫而畏惧。长老对我另眼相看,我待长老坦诚无欺,我自小遵循生老病死万物自然之道,与长老神功精髓相悖,请长老另择高明。若长老执意相逼,那么你我也只能鱼死网破了。”

    阿齐耶低头看着妙香,轻轻一笑,眼神变得柔和:“我从来不屑于威胁人,更不在乎别人威胁我,你知道的不过是我那一点丑闻,别人知道便知道了,能奈我何?你就不一样啦,医宗不足以成为你的软肋,大荒禁地里的东西也不成吗?”

    妙香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血液仿佛一霎那间全都冲上头顶,脸庞像着了火似的滚烫。

    “那本是我势在必得的东西,但你想要它我可以不同你争,甚至可以双手捧来奉送给你,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阿齐耶挑起唇角,向妙香温柔一笑:“小阿妙,一个人长生不死的确太过乏味孤独,我只是想要个伴儿罢了,我最不愿与你为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做令你讨厌的事情。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做出合我心意的决定”。

    “你胆敢妄动,我一定要你的命。”妙香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般寒冷锋利。

    阿奇耶不以为意,伸出一根食指在妙香唇上点了点,嬉笑道:“你这小孩,就是嘴硬。”轻笑两声,转过身,仿佛在午后余晖中散步似的走进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