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长安古意 » 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

    裴静元每天的习惯是辰时离家,前往大理寺。

    这天清晨,他骑着马,刚出自家巷子,迎面旧碰见了洛雨。这位姑娘似乎在巷口已站了许久,冻的哆哆嗦嗦,嘴唇发紫,但眼睛却如秋夜的星辰一样明亮。

    裴静元皱眉道:“这么早站在这,是想喝西北风吗?”

    洛雨眼望着他,神色诚恳地道:“我想来问你,你上次说,我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你,这话可还算数?”

    裴静元道:“算数,但除了对付暗影社。”

    “我不是要对付暗影社。”洛雨沉吟了下,缓缓道,“我来,是想求你教我武功的。”

    裴静元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目光掠过她脸颊上、脖子上青色的淤痕,立刻明白了:“你学武,可是想跟人打架?”

    “不,我不是要打架”。洛雨连忙解释,“其实……我也不知道学武能做什么,但韦伯伯说人要有一技之长……”

    裴静元看了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洛雨喜出望外,连忙要拜他,裴静元跳下马背拉住她道:“听说你在韦家读书五年,一无所成,若学武也是这般蠢笨,我是不会认你做徒弟的。”

    洛雨脸上一红道:“是,徒儿一定会好好学,不给师傅丢脸。”还是忍不住雀跃道:“师傅,您每天都要去大理寺,什么时候能教我武功?”

    裴静元道:“你先回去,过两天我会派一个人找你,你一切听他安排就是。”

    洛雨回到家,过了几天,果然有个小道士自称是孙思邈派来的,请洛雨上山照顾韦霑。崔夫人征得洛雨同意后,送她离去。

    洛雨与小道士离开韦曲,在一亭中,一个自称裴静元家奴的霍四先生在恭候。

    霍四领她一路来到东郊的一座小山庄,庄中空无一人,霍四道:“这庄子是裴家的一所旧宅,裴少卿吩咐,以后姑娘就暂住在此。”

    洛雨自己做了些午饭,吃完饭,休息到未时,霍四又对她说:“裴少卿在永阳坊大庄严寺南门等你,请在戊时前抵达。”

    洛雨一听,差点没叫出来:“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南角,这个山庄看位置,距离至少二十里,我又没有马匹,如何一个时辰能到。”只觉裴静元是故意刁难她,但心一横,暗道:“洛雨啊洛雨,你要习武,怎能碰点难题就畏缩?”一咬牙道:“好,我一定准时到。”

    说完,她从容而去,但一离山庄,立刻撒丫子就跑,此时正起了风,秋风扫过平原,落叶如波涛一般翻滚,她衣衫舞动,奔跑在漫天落叶中,想到目的地在二十里外,心中顿生一股“壮士一去不返还”的悲壮感。

    “铛档~”大庄严寺传来阵阵钟声,寺门外,裴静元一身蓝衣,立在红墙边,宛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剑。

    此时日薄西山,临近戊时,香客们纷纷向外走,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逆着人流,向他奔来,秋风中,但见她衣衫飘舞,身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跌倒,但终是没有跌倒。

    这身影,自然就是洛雨。

    “师傅~”洛雨一路疾跑,生怕来晚,此时胸膛像要炸了,人还没到,就急切地问,“我……我可来迟了吗?”

    裴静元看着这张涨得通红的脸庞,上面汗水与尘土交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孺子可教。”然后转身向前。

    但这一句“孺子可教”,却让洛雨激动的差点泪如雨下,忙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跟在裴静元身后,一边走,一边诉说她这一路多不容易。

    裴静元听完,只淡淡道:“想要习武,这点苦头还吃不起?”洛雨立刻闭了嘴。

    两人穿过几条街道,越走越偏,拐过一条巷子,眼前忽现出一大片断墙残垣,一块虫蛀剥落的匾额上,依稀写着“缸瓦寺”。院内枯草丛生,遍生碧藓,零星散落着几座石佛和石灯。

    听到脚步声,两只狐狸拖着火红的尾巴,匆匆钻过墙洞,消失在远处。

    洛雨一见,觉得十分好玩。裴静元道:“这是座荒废的寺庙,少有人打扰,以后我就在这里教你武功吧。”

    洛雨见周围百丈内,影影绰绰都是树木,没有人家,便道:“长安城居然有这样的地方,师傅您可真会找。”

    其实长安城北富南穷,永阳坊在长安最南端,多为流民、穷人住所,人烟稀少,却是练功的好地方。

    裴静元道:“你既叫我师傅,还需答应我两件事。”

    “第一件,不得我的允许,不可擅回家中,我托孙思邈之名,将你带出家,就是为让你专心习武,不受他人打扰。”

    洛雨道:“这是自然,我若学不成武艺,就绝不回家。”

    “第二件,日后你纵然学会武艺,也不可主动招惹暗影社。”

    洛雨道:“要是他们招惹我呢?”

    裴静元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暗影社为何要招惹你?”

    “怎么这么说?好歹我也是智擒过女刺客的长安小英雄啊。”洛雨想,但想想裴静元大概不会把这个“小英雄”放在眼里,只好道:“好,徒儿答应,就算暗影社在徒儿面前杀人放火,徒儿也只袖手旁观。”

    裴静元见她应了两事,这才走到一片空地前,缓缓道:“想必你之前也听闻过裴家剑吧?”

    “天下谁没听说过啊。”洛雨一听,道,“小时候,我爹就跟我说过,天下剑术极多,但裴家剑当为第一。后来,我韦伯伯又说,裴家剑世代相传,是大唐的绝技,师傅您更是裴家剑的佼佼者,被天子称为“十六卫中冠军郎”,可惜洛雨生的晚,没能亲眼看到当年师傅勇冠十六卫的场面。”

    “马屁就不用拍了。”裴静元道,“长安城内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手,谁人敢称第一。”洛雨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只见裴静元扬起手中剑道:“剑为百兵之君,历代王公帝侯,文士游侠,商贾庶民,莫不以持剑为荣,习剑者多,剑术高手自然也多。裴家剑能于其中脱颖而出,也并无特别深奥之处,只是裴家自先祖起,便有习剑之风,此风世代相传,其中自然会出现一些剑术高手,将裴家剑之名传于天下。”

    洛雨道:“我明白,就像京兆韦氏和杜氏一样,不过他们是以诗书传家。”

    裴静元点点头道:“我河东裴氏的先祖,最早可追溯至秦国的赢氏,据说先祖便是秦国的击剑高手,后来子孙从军者极多,因实战所需,更勤于习剑。到了汉代,军队装备环首刀后,剑就逐渐退出战场,成为个人格斗的主兵器,剑术也因此发扬光大,形成多种流派,但无论何种流派,剑之基本技法,一直未变,是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

    他每说一字,便演示一招,虽都是极普通的剑招,但由他使出,却显得十分凌厉潇洒。

    洛雨看的目不转睛,裴静元演示完,收剑道:“也是汉代以后,裴家剑逐渐有名,出了不少剑术名家,这些人里,有的博采众长,有的自创一格,数百年里薪火相继,遂成就了裴家剑之名。”

    洛雨似有所悟,道:“原来裴家剑并不是一人所创,而是代代延续,逐渐发扬光大的。”

    裴静元点点头道:“不错,有位先辈算过,从西汉至今,有过名气的裴家剑就有三十多种,不过传到现在,大都失传了。如今,大部分裴氏子弟习的都是创于东晋时的裴公伏魔剑。”

    说着,他刷刷数剑,剑招如出水蛟龙,刚健威猛,堂堂正正,确有金刚伏魔之态。洛雨看的不禁大声叫好,裴静元收剑道:“这套剑法共有六十四招,既能做行走江湖的对敌之技,也可用作战场上近身厮杀。”

    洛雨拍手道:“师傅您就教我这套剑法吧。”

    裴静元道:“裴家子弟喜欢修习此剑者,并不是因为它如何厉害,而是这套剑法看上去威猛刚健,堂堂正正,颇有大家风范。”

    洛雨一听,笑道:“师傅,我明白了,您是说,这套伏魔剑是因为漂亮,很多人才学的,其实并不是最厉害的。”

    裴静元点点头,道:“剑为百兵之君,以轻灵、潇洒见长,其实历来有名的剑客,都是以快捷或变化多端闻名,很少有伏魔剑一般,走刚健威猛一路的,裴家这套剑法,本身就有违剑器之道。”

    洛雨只觉十分有道理,就道:“那裴家剑中一定还有不违剑器之道的。”

    裴静元道:“裴家传下来的十几套剑法,确有几套是以快剑闻名,你是个女孩,也适合学快剑,我就教你其中一套细雨剑吧。”

    洛雨心想:“细雨剑,这名字听起来比裴公伏魔剑差远了。”就问:“细雨剑是不是最厉害的?”

    裴静元哼了一声道:“还没学,就想挑三拣四吗?”

    洛雨嘿嘿笑道:“没有没有,徒儿只是想开开眼界,太史公不是说过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徒儿刚学剑,当然不能开始就学那最厉害的,但若是知道最厉害的什么样,心中向往,自然就会加倍努力。”

    裴静元知道她嘴巴极厉害,沉默了下道:“最厉害的裴家剑,如今已无人会用。”

    洛雨吃惊道:“这是为何?”

    裴静元道:“创造那套剑法的先祖叫裴修止,是魏晋年间的人物,此人生性放荡不羁,嗜好老庄,但也是剑术奇才,他少年时便已习得裴家剑的精华,又四处拜访名师,更上一层。二十多岁时,天下已无人是其对手,但他依旧不满于所习,在三十岁时,终将道家之道与剑术结合,独创了一套剑法,此剑一出,便被称有神鬼莫测之力。”

    洛雨想到魏晋人物的风度,不禁向往,问道:“这套剑法叫什么?”

    “无名剑。”

    “无名剑?”洛雨一愣,随即笑道:“他也太谦虚了。”

    “此无名非彼无名,”只听裴静元缓缓道:“无名、无己、无功、无心。”他连说四个无,忽然抽出长剑,斜向上刺出,剑光如电,去势甚快,但到半空,剑身忽然急转向一个匪夷所思的位置,去势也极诡异,洛雨刚才看伏魔剑时,每一剑的来路都清清楚楚,堂堂正正,此时看这套剑,却觉既看不清那剑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那剑忽而迅疾,忽而缓慢,忽如雷霆万钧,忽又慢如静水流深,但见满院中尽是剑影人影,一地枯草尽低俯于地,似乎被一种强大又有韧性的力量挟持。

    待裴静元收剑,洛雨心神尤在剑光中震颤不已,她繁复琢磨裴静元刚才说的四个词,忽然心头一亮,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无名即无心,无己,无功,这是庄子提到的,他要人忘记自我,方可得大自由。”

    裴静元道:“你的书总算没白读,这位裴家先人嗜好老庄之学,他便是从老庄之学中悟出这套无名剑,施剑之人既是习剑,也是习道。不过真要做到无名,何其之难。无名剑共有八十一式,因为剑术变化多端,历代少有人能习,现在只剩下十三式了,而且我刚才演练的,也只是剑招,不得精髓。”说着,无限感慨,长吟道:“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信,可传而不可受,洞悉六气之变而逍遥于无限之界。”

    洛雨道:“’我虽看不懂剑招,但师傅刚才你使的这几招,确实潇洒万般,变化多端,正似庄子之境,汪洋肆意,逍遥无界。那位裴修止前辈,真是奇才,竟能想到这样的剑法。”

    忽然眉头一皱,又道:“但这剑,这般复杂,我可怎么学啊?”

    “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裴静元道:“凭你的修为,还不够修习此剑。”

    “好吧。”洛雨吐吐舌头,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