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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皮肤和月亮的血

    据医生所言,米德尔先生对复健运动不复以往的敷衍,变得相当认真,然而和护士聊天却还是老一套,旁敲侧击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次一生病看的书全都忘了云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能在进行复健运动的时候嘴里不再嘟囔那一堆难懂的名词,医护工作者们就倍感欣慰了。

    我愁容满面,对如今的情况深感无力。我万万没有想到米德尔先生是如此地热爱知识,这里的医护人员对我能想出的所有说辞都仿佛听出了茧子。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好好好”“对对对”“等您身体康复”,我的力量犹如打在了棉花上,让我认识到,我和医院外面的人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拄着拐杖——真是全新的体验——站在走廊上,好像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历经着人生的迟暮,但是我终究没有历经许多岁月,我是说,我的身体情况比那还要差,当得上一句“风烛残年”。

    然而在我的主治医生说出“不要灰心,你现在的情况比你十几岁的时候好多了”的时候,我悲哀地意识到,哪怕哪天我终于出去了,恐怕也摆脱不了回到这里的命运……

    死亡,是向下的。新月有时会看守生与死的门关,她现在替我把这一扇门关上了,所以我暂时不会因伤病而死,只需要驱除体内的潮湿,但我曾听闻有人说:“人可以比死更死”,我现在体验到了这点。在亲身体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的身体虚弱到这种地步。

    我的身旁站着一位护士小姐,如果没有她,我已经几次三番因站立不稳而摔倒。在我回到房间之后,我发现我床头的那间柜子上放着报纸,上面记录了王国近些日子的新闻。这在我以前的城市里是没有的,连领主的家中也没有过,或许是因为那个地方实在太过偏僻,在这份报纸上,我也没有找到有关于那个城市的些许消息,即使我听说,领主全家都已经死光了。

    这份报纸上记录的东西绝大多数都与我无关。想想也是,即便与我有关,也不是现在连医院都无法离开的我能看出来的。

    但当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浏览“买卖广告”那一栏,刊登的一栏卖家广告却吸引了我的目光。

    “急出稀有颜料一罐,原料:玫瑰色珍珠粉。”

    珍珠——我无意识地摩挲报纸表面,如果在它的修饰语中加上“玫瑰”二字,那么它所指代的,便是同名珍珠的神明的赠礼,珍珠对她而言是神圣的,特别是这种颜色的,它们尤其被用在防护性的仪式中,可保人身体无虞。

    有人曾将这种珍珠磨粉入药,治疗疾病。我现在不想乱吃药,但格外想试试这种原料会不会抵消我所受的影响,体内潮湿泥泞的感觉并不好受,加上虚弱的身体就如同没有尽头的精神折磨。

    算了吧——我连病房的门都出不去。这种东西的卖家又怎会选择某一间特定的病房作为交易现场?

    我又看向柜子上的镜子。镜子对于两位神明是神圣的,而这面镜子从属于新月,另一位则是守夜人。这面镜子格外光滑,上面映照着我自己的面容,但那面镜子不体现他者,仍体现出新月的美丽;即使它映照出的面相空无一物,它仍然是新月,它的美丽不为面容所夺。

    我看着那面镜子,很快睡着了。病中的米德尔先生精力匮乏,只能支持半天的复健运动,且他不会做梦,每次我一睁眼,都会发现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如此循环,周而复始;我的身体却未见丝毫起色。医护人员们也发现了异常,来看我的医生比以往都要多。

    我知道原因在哪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复健,我感受到了体内何种东西正在剥夺我自己。那位有关于树根、黑暗、疼痛的神明曾穿过米德尔先生的伤口,即使那伤口现如今已经愈合,但神明留下的影响仍旧在消减米德尔先生的生命,如果不是新月替我关上了门扉,说不定如今我早已入住了停尸房。

    新月,我望向那面镜子,那里的光线比我想象的要亮;她也许正在注视着我,然而她既不选择行动,我也只好虚度光阴,或许在她曾期待,而尚未到来的某一时刻,我能得返梦境之途,那里光线依旧模糊而冷冽。

    就在我如此设想之时,房间里传来了敲门声。我连忙道了一声“请进”,一位精神矍铄,魄力十足的中年男性随之步入房间。这位提前预约了的访客正是此地信奉守夜人的组织首领,不仅限于当地教会,但我同样不认为他能驱除泥泞的影响,除非他找到一切的源头。

    他请医护人员们离开,护士小姐打开房门前担忧地望了我一眼。我对她示意,那名男性默然站立,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我在沉默中与他相对,我们都没打算做第一个开口的人。过了几分钟——他终于说道:“我无意冒犯您,但米德尔先生,你收的几名学生很有问题。”

    我倒是希望他能再说个五银币的,我愿意给钱,这人和所有守夜人信徒都不一样,说的话居然能让人听懂。我用无比虚弱的声音(不是装的)回答:“我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脑袋,现在记忆还不是很清楚,如果我能离开这间医院,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对方无动于衷。我心情低落:这些人怎么就不信呢?

    他终于回答:“米德尔先生——我的意思不是说,让你帮助我们查明情况,而是说,我们和病人家属交流之后,一致决定让你在医院多修养一段时间。”

    ?

    等等?

    “呃……我不太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毕竟我的学生现在还是我的学生,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下,希望你们可以和我说一声。”

    对方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床边的镜子。我顺着他的目光询问:“它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摇了摇头。但我能看出他的目光里有某种疑惑,但他开口言及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我看的出来,他对于这个话题相当生疏,语气冷硬:“米德尔先生,您的父亲拜托我转告你,‘卢卡斯,你母亲不肯放弃和你的冷战,我对此深表遗憾;但她说,你如果不想爱护自己的身体,那就一辈子都待在医院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心里感叹,有钱人就是好啊,居然能让一名守夜人的信徒来传这种完全是家长里短的话,真是值回票价。但是冷战又是从何说起,又请护工又给医院塞钱,这家人闹矛盾是这个路数?

    那名守夜人的信徒面无表情,他没有离开,仿佛在等待什么答案。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是是是”“对对对”了回去,他松了一口气,终于离开了。

    金钱使人面目全非,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

    塞里.戴维斯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假扮安德森.摩尔,也就是那位真正的守夜人信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并且至今没有把握到对方的说话方式,只好破罐子破摔。老实说,他平时就听不懂安德森.摩尔讲话,近来变本加厉了。他并非那位以知识照亮路途之神的信徒,而是信仰将落的太阳。要解释为什么他们两人现在是这个状况,还要从此地发生过的事情说起:近来一月,此地常有人自梦中丢失性命,还有人因站在树荫下便精神失常,而死亡之人愈来愈多,树木落下的阴影便愈来愈大,一如这座城市里人们心中的阴影。

    然而,他们知道,即使这是神明有意为之,祂也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落下无因之果。于是,安德森.摩尔带着难以企及的热情,自行前去调查,为了配合对方,塞里也只好在这段时间里替他处理诸般事宜,并把那些过于敏感的事务分类出来,留待安德森自行解决。

    卢卡斯.米德尔正是安德森重点关注的人物,摩尔先生每过一段就会前去向对方传教,但米德尔先生至今也没有皈依守夜人,也许是因为安德森.摩尔说话太过难懂。

    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前去拜访对方,直到他发现树荫的调查线索中米德尔的几个学生似乎牵连其中,塞里刚想前去提醒对方小心行事,但就如命运早已计算好的步伐一般,他尚且还在准备拜帖,就听到米德尔先生出事的消息传来。

    塞里计划先见上对方一面,只是米德尔先生的母亲,虽然她平时和这个小儿子甚少来往,在她的儿子出事之后却如同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对每个前来拜访她心爱的小儿子卢卡斯的访客大加筛查,由于塞里.戴维斯此人与她的儿子毫无交情又显得颇为可疑,来访的请求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于是他只好借用卢卡斯的旧友安德森的名义,装作守夜人的信徒和对方委婉地说明“你最近还是别出去了”,顺便帮卢卡斯的父母递个话。

    他看到米德尔先生床头上那面镜子,认出了那是新月的赠礼。怪了,他想。守夜人的信徒给新月的信徒每周传教,安德森不仅说话难懂,行为逻辑也愈发脱离人类了。

    卢卡斯的兄弟在医院门口旁敲侧击地问弟弟对于父母嘱托的回应,塞里如实回答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弄明白这家人的情感互动是什么情况,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米德尔夫妇从来不来看望他们的小儿子,而医院里除了终日奔忙的医生护士就是雪白的墙壁,连访客都面色压抑,行色匆匆。

    卢卡斯.米德尔此人在上层社会里颇有声名,人们在十年前就有议论,说支持他生命之烛的火焰燃烧的,不是他本人的活力,而是米德尔家族的金钱;他眼中的光芒虽然明亮,却终有一日要被神明所取走,因疾病的力量远比辉光更强。这就到了冒犯信仰的地步,安德森曾为这些言论大发雷霆。

    塞里.戴维斯离开了,但他没有发现,一个身影悄悄地随着他来时的路途溜进了那间病房,身影急切,但并没有运用某种方法来掩盖身形。他应当可以发现,但他为什么没有发现?

    我看见了那个孩子,大概十岁左右,看不出具体岁数,主要是发育不良,比之当初的福利院的孤儿们更甚。他神色不安,灰头土脸。他认识之前的那位拜访者?否则以守夜人信徒的敏锐程度,早就发现他了,万万不会让一个小孩子顺着拜访的路溜进来。

    这个小男孩穿着某种制服,看见我,难过地快哭出来:“老师!我好不容易才偷溜进来见到你……”

    我先顺着当初在福利院哄孩子的套路安慰了他几句,又想到一个问题:“‘偷’溜进来?”

    “是啊,”他讲述了从医院门口避过安保人员的耳目,再到规避医生看诊和护士巡逻的路线,最后偷听到“安德森.摩尔先生要来拜访卢卡斯.米德尔先生”,跟着对方,才在数个房间里面准确地找到我的病房,访客离开,他便立刻摸进了我的房门。听得我震撼连连,心想这小孩确实聪明,但最后我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这两人听起来也不认识啊?”

    但顺着这条思路思考——如果存在一个某人,他遮蔽了守夜人信徒的感知力,却并没有在我的身上下任何功夫,其一是因为我并不会举报我自己的学生,其二或许是因为……

    我的身体冰凉。

    在这个孩子进来的那一刻,某人想要的结果就已经达成了。

    我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如此,那不如哄小孩,这几天和坐牢一样复健,身边也没有别的人物,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不会说“是是是”“好好好”的活人,我特别欣慰。

    他从门口摸到我的身边,脚步放得很轻,做贼一样的表情让我不小心笑出声来,听见我的轻笑声,他还试图捂我的嘴。

    我提了一个大概不会出错的问题:“最近过得怎么样呀?”

    他听了这话,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他快要哭出来了。我连忙起身抱住他,这孩子身体瘦弱,我甚至能摸出他骨头的质感。

    他低声说:“和朋友吵架了。……您也知道,就是艾文。”

    这应当是米德尔先生的另一名学生,但吵架又算是怎么回事?这孩子的反应倒不像是和朋友吵架了,更像人生观受到了挑战。

    我久久没有等到下一句话,怀中最终传来的是抽噎声。我只好换了个话题:“学习里有什么困难?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吗?”

    他提了几个关于魔法使用的问题。原来这孩子还是魔法学院的学生,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理解力已经很不错了。我将那些问题一一讲解,讲完才发现这孩子已经盯着我的脸发呆不知道多久了,我觉得好笑,以护士就要来这里查房为借口,把他哄走,他离开前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我的眼睛,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才又快又轻地带上我房间的门。

    亚尔维斯觉得,也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老师讲解那些知识时,眼瞳中愈发明亮的光。那光替他指引前路,替他照明驱暗,但现在这光或许便要消失了,而他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他心情黯淡,怀着难以描叙的心情,最终离开了医院大门。他迈出脚步离开医院,背后似乎传来月亮气息的微风。

    但是,那股微风在某些人的眼里,却如同新月一般明亮,如同门洞一般明显,如同伤口一般不可忽视。塞里.戴维斯回望那所医院,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泥土其前,夺走了我的生命;月亮其后,洞穿了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现在终于知道林木的伤口落于何处——迸发泥土一般的力量,与月亮对抗。我从一开始的剧痛无比,身体抽搐,到后来的无知无觉,中间只经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后来我只能脱离卢卡斯.米德尔的身体,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注视着一切,看月亮和泥土以米德尔先生的的身体为战场互相战斗,又不约而同地夺取他体内本来存有的辉光,生命的辉光。我的身体在新月那里沉睡,我的灵魂仍隐隐作痛,我的意识看着这一切而无能为力。

    我预感到这一切已经不能够再继续了,我必须回到米德尔先生的书房寻找痕迹和一切的答案,否则我终究会一辈子躺在病床上,凡人的安保对于神明来说空无一物,林木之神已经盯上我了,我要在她的势力掌控这座城市前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