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网游竞技 » 远雁 » 二十四·无题

二十四·无题

    那一场雷雨,下得这片天像是再也没有亮起的时候,它的悲愤,直到三天后的夜里才慢慢发泄完。

    霜月隔惨雾,雨涧泣空山。

    山林里,一位少女踽踽独行,她金钗红袖,珠玉环佩,那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门派——“秀坊”的特有服饰。她提着的双剑如花枝、似霜雪,亦是不属于这世界的神兵。

    她缓慢而不止地走着,眸深如墨,虽身着繁复秀美的舞裙,却有如冥界投在人间,一道收割万灵性命的幽魂。幽魂在这岛上一圈一圈机械地走着,已过了三个昼夜。

    久久,东方欲晓。

    踌躇一隙鱼肚白,难照彻山林那糅杂赤红的黛色,树杈里一个黑影的掉落,却惊醒了树下的异乡人。

    幽魂轻轻一颤停止了巡行,下意识俯首察看,一团鸟窝映入眼帘,五六只幼鸟僵硬的尸体,徒然散落在地上。

    她像是半醒却无法从梦魇里挣脱的病人,颤抖着从鸟窝边走过。

    林中弥漫着难言的气味,动物的尸体遍地都是,稍微不小心,便踩到半截野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自脚底窜上脊梁,她下意识想要跳开,却只是无力的一个趔趄。

    人的尸体也逐渐开始出现,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心胸开阔,有的双腿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到了营寨,倾塌的废墟下压着绝望的手,门缝下淌出的血液已经干涸……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醒来,剑锋上的血迹则告诉她,是的,这是一场噩梦,由她亲手造就的噩梦。

    “这都是……我做的……”

    她抬起白白净净的双手,难以想象自己如何杀了这近千人,可脑海中自己发狂的情形,与现在这伏尸遍野的地狱景象都历历在目,让她无比明白,自己,就是那个魔鬼。

    另一种感受也同时折磨着少女——她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无意识地在岛上游荡了三天三夜,只是莫名地觉得对岛上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不仅包括山屿走势、林间样貌,也包括继续往前的这一处营寨,会见到多少伏尸……

    她也知道了村民们被关押的地方,几度逡巡,她终于靠近了那处地牢。幽暗的隧道从山坡延伸下去,沉重的铁门上拴着黄铜锁。但以她现在的力量,这些无疑都形同虚设,都不需要用剑,玉指轻点,剑气便已将锁芯绞成了碎屑。

    可正当她要摘了锁推门而入时,却像被铜锁的冰凉冻住了全身,僵立不动。门后应该就是她决意要救的村民,可这门突然变得好重好重,她又怎么推得开?

    她不敢去开门,在幽暗的隧道尽头静静地站着,等待着迟早要到来的审判。从隧道口透入的晨光一厘一厘地爬向底端的大门,不知何时才会照到她身上。

    大门外是她,大门内就是村民,随着天光渐朗,地牢里也开始传来轻微的响动。但她还是没有推门,她们只隔着一扇没了锁的门,却只是默默相对,不相见。

    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里,漏下一隙晨光。张大斌抬头盯着被照亮的长阶,浆糊般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醒啦。”

    “早,二爷。”

    张大斌给徐二爷打过招呼,来到一处平整的空地,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清许多人躺在地上。

    “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都还烧着呢,这才几天哪有好那么快的。”徐二爷摇摇头叹息道,“再说这几天都没人送饭了,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

    其他村民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互相检查着状况,这一看,果然也看出了问题。

    “吴婶、吴婶?诶!吴婶也病倒了!”

    “咴!脑门好烫!”

    张大斌一拍膝盖,叫了起来:“来人呐!格老子的,有没有人啊!”

    “别叫啦!”朱四叔泼了瓢凉水,“三天前就没人再来送饭,我看外面人说不定都死完了!”

    “死完了?那咱……岂不是出不去了?”

    “那可不!说不定水匪内斗火并,那么大的惨叫声呢!也说不定是王二这小子真喊了官兵,剿匪来了!”

    “那官兵剿匪怎么不来救我们呢?”

    “就……就跟水匪打仗,两拨人都打没了呗!”

    竟然还有人应和:“就算剿匪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啊!”

    “你们快得了吧!净扯那些没用的,我再去看看!”

    张大斌有些烦闷,大声喊了一句,强提起力气跑上地牢的台阶,就去搡那大门。

    “别白费力气啦,那门给锁得死死的,咱打不开!”

    “诶!好像能开!”

    张大斌一声惊呼,那原先严严实实的铁门,在他一搡之下竟然开了一条缝,刺眼的光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得了吧,还不是没开。”

    朱四叔还在泼凉水,但好几个村民已经激动的站了起来,一窝蜂涌上了台阶。

    “诶!真是!门松了!”

    “好像是外面的锁……下了三天雨了锁怕是锈坏喽!”

    “掉了!掉了!继续推!”

    “开了!”

    铁门豁然洞开,世界一片雪白,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手遮着眼睛,那刺眼的天光里,红裙的少女一闪而逝……

    “诶!好像有人!”

    “我也看到了,一个红影儿!”

    “得了吧你们,还不赶紧出去干啥呢?”

    朱四叔后来居上,快速地适应了明暗变化就急吼吼地往上冲,村民们也都乌泱泱地跟上。地牢的隧道说长不长,转眼便到了地面,却见为首的朱四叔“哇呀”一声惊叫,又仰面跌了回来。

    “朱老四你干嘛呢?看着路啊!”

    “四叔不一直腿软么?哈哈哈哈~”

    朱四叔颤巍巍地撑坐在地上,惊恐道:“死、死人!”

    隧道外的山坡上,凌乱地倒着好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们哪见过这场面,纷纷骇得呆立不动。

    “这……这都是看守咱的那些……”

    “这是给咱送饭那狗——那人……他腿哪儿去了……”

    村民们大气不敢出,彼此相互搀扶着朝外走,所见景象越来越触目惊心——人尸、鸟尸、野鹿之类的残骸……这地上,似乎已经没了任何活物……

    那树影后面,红裙再度飞过,有人瞥见了就吓得叫了起来:“又看到了!红裙子!”

    人们乱了起来,朱四叔大喊:“是鬼!是索命的厉鬼!”

    “喊什么呢!”张大斌横了他一眼,“外面也就这样了,大伙儿赶紧把生病的乡亲抬出来,透透气、见见太阳!”

    “是、是啊……”

    六魂无主的村民们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跟着又返回了地牢,昏睡的病人里面有柳二娘,也有吴婶,更多的是身子骨本就弱些的老人。停在幽暗滞涩的地牢里总不太好,众人一起把他们抬上了地面,又帮着散散汗、擦擦身子。

    忙完看看高高的日头,已经大概到了巳时,这山坡虽然较平缓开阔,却全是尸体,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加上也需要寻找饮食,一部分村民们休整一番,便结成一队出发了。

    这当真是一场炼狱之旅了。

    起初,还有人能互相壮壮胆、互相鼓励,但后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就连最爱闲话的朱四叔也闭紧了嘴巴。

    他们看见了满山遍野的尸骸。

    他们看见比武会场已成了一片血海。

    他们也走到了岸边,看到了那武功高强的三人,可就连他们也没能跑过死亡。

    他们本是来寻找一处落脚地,却发现整座岛已成了黄泉炼狱,根本没有生者能安顿的地方。

    他们在一处营寨停了下来,不是觉得这里可堪歇息——这里也满地满屋都是死人,实在是身心俱疲,所有人都走不动,也不愿意走了。村民围着一方水井瘫坐,对周围的尸体已经习惯得视若无睹。张大斌打了水上来,默默传下去,村民们也一个一个接过,木然地喝上一口。

    而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那道红裙身影也随之停下。

    也许是担心村民们遇到什么危险,也许只是下意识地靠近,她一直悄悄跟在人们后面,村民们的种种动作与反应也就都被她看在了眼里,恐惧的惊叫、恶心的干呕还有压抑着的哭泣……毫无疑问,他们没有多少获救的喜悦,因为她带给他们的,是一个人间地狱啊……

    “娘嘞……这是咋了嘛……”

    “到底是谁……做下这种事情?”

    “真不是人啊!这得有千把人了!”

    “是魔鬼……”

    村民才说几句话,就好像把刚歇回来的力气耗了个干净,没剩多少活物的岛屿安静得可怕,树林里的少女也抱膝而坐,头紧紧埋在红裙之中。

    “吱呀——”

    门扉喑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身影站在了门里。

    “……王二?”

    树林里的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看去,那人脸上全是血污,背也佝偻着,不像那个年轻的货郎,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先开口的依旧是朱四叔:“好你个王二,害得我们好惨!你怎么还活着?”

    只有树林里的少女看清了王二眼中一闪而逝的恨意,而当他走出了房屋的阴影,所有人都被骇了一跳!

    ——他怀里抱着半截尸体!

    那似乎是个女子,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头发垂到了地上。王二拖着步子慢悠悠走到人群中间,打量着众人喝水的桶和瓢,正当大伙儿才松了一口气时,他眼中露出一丝恨意,竟然将怀里的尸体向井中抛了下去!

    “你干什么!”

    “王二!大伙儿还要喝水!”

    张大斌制止了众人,转头说道:“王二,大伙儿都是被你骗了才沦落至此,要不是躲在地下也早和这些人一样死了!而且这岛上所有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王二,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他为什么还活着?犹记得那天,剑气如潮滚滚而来,却半点也不曾沾着他,其中的原因他当然清楚;而村民们躲过一劫的原因,当然也不是躲在了地下……

    但他不会说出来,打个哈哈便道:“言重了、言重了!我王二一个小货郎何德何能啊?害你们沦落至此的,另有其人!”

    “啊?是谁?”

    “此时不在这的还能有谁,当然是雁杳杳那个魔女!”

    “哼!”张大斌冷哼一声道,“明明是你背叛了我们,怎么还赖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去了,王二,你还要脸不要?”

    “我是妻子被抓,被逼无奈啊!”王二叹了口气,“况且我也只是带了个路,雁杳杳那魔女可是大开杀戒,这岛上所有人,可都是她杀的!”

    “什么?!”

    “这、这不可能!”

    王二等众人稍微平复一些,又抹了把眼睛,恨声说道:“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你们可知那天比武大会,这雁杳杳突然出现在台上,打了一会儿便狂性大发了!”

    他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讲述雁杳杳如何发出毁天灭地的剑气,屠遍了岛上所有人,连鸡鸭鼠兔都不放过。又如何来来回回地在岛上走了三天,见到还有喘气的活物,便补上一剑……

    村民们大气不敢喘一声,听完已经是战战兢兢,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来说,失手杀一个人已是要遭雷劈的恐怖事情,何况屠杀了近千人!他们看着遍地的尸骸,总觉得有个红裙鬼影在暗处盯着自己的脖子,吓得直打哆嗦!

    然而还有人想维护一二,张大斌瞪着王二说道:“不可能!单枪匹马,世上岂有人能做到这种事,难道她是魔鬼不成!”

    “她不就是魔鬼!”王二扑到井边,大哭大叫起来?“我还能骗你们不成,我的妻子小茹,只剩下了半截身子!就是那个魔女干的!呜啊啊啊!”

    虽然有些奇怪王二为何将自己妻子尸首抛下井去,但众人见他如此凄厉惨状,却也都更信了几分。

    “这……反正都是些坏事做尽的水匪,杀了……也就杀了吧?”

    “可是近千条人命……”

    “那也是为了救我们啊……”

    “不对!”朱四叔跳了出来,“若她是为了救我们,早就可以来地牢,为什么还要在岛上转悠三天!”

    “是极!”王二像只老鼠般窜了过去,吓得朱四叔一跳,他神经质地瞪着朱四叔的眼睛,质问道:“四叔可知道她什么来历?”

    “这、这……她原来不是个小乞丐嘛?”

    “对!你不知道!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她后来说找了个师父,可有人见到吗?”

    “这……也不曾。”

    “对!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拜师学武,她的功夫一开始就会!那些水匪来了我们村里几次?”

    “许是……两次?”

    “对!前一次人少,后一次人多还厉害些。她两次都打退了水匪,短短的一段时间,谁的武功能厉害这么多!除非她本来就是个大高手!”

    “王二!你闹够了没有!”张大斌听不下去,上前猛推了他一把,没想到王二跌跌撞撞碰到了墙边一具尸体,那尸体倒翻下来,竟然摔断了脖子,一颗血葫芦咕噜噜滚了几圈,看得村民们害怕得缩成了鹌鹑!

    “呵呵……我又没说错,那雁杳杳原名为殷杏,其实是个杀人取乐的魔头!她杀人如麻,却故意装成幼弱无辜的样子,不过想看我们的乐子罢了,她是藏在人群里的恶虎!她一看见这里人多,立刻就按捺不住杀心大开杀戒了,你们以为她是要救你们,其实你们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过!三天了她可曾去寻你们?没有!哼哼,其实要是看见你们,也早就一剑砍了你们的脑袋了!”

    “啊?这!”

    “怎么会这样……魔鬼啊!”

    王二拎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抵在一个个村民面前,好让他们知道魔鬼的恐怖。村民们全都瑟瑟发抖,惊恐地闪躲,连带着看王二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惧意。见此状况,他眼中精光一闪,又扔了头颅,整个人像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般软软倒在水井边上,无比可怜地低声哭泣——

    “呜呜呜……我与小茹情投意合,本来说好了秋天成亲,为什么……偏偏遇上这种魔头……呜呜呜……”

    “不能在这儿待着了……”朱四叔打着摆子惶恐地叫着,“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不!不能让那魔头找到我们!我们得逃!”

    “对……我们赶紧回村……”

    “不行!那魔头知道我们村子!我们得离她远远的!”

    “不好!早上那红裙……”

    “完了完了,那一定是魔鬼没错了!她要把我们引出来杀……”

    “她!她要先杀吴婶她们!大伙儿快回去啊!”

    “这个坏种!亏吴婶对她那么好啊!”

    水井旁的村民们发狂地跑向来路,一晃眼就没了踪迹。林子里红裙的少女站了起来,下意识追了几步,终究颓然停了下来。

    张了张嘴,喑哑的喉咙喊不出话。空怅望重重树影,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