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人间地狱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广寒惊惧匿行踪，不忍照人间炼狱，所幸整个朔州城正像散落在荒原上的一堆炭火，虽已燃至末尾，余烬明灭，仍然微微照亮方圆几里的天地——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
马匹踯躅不行，恐惧地嘶鸣着。雁杳杳一行人踩踏着暗红的泥泞，穿行在遍野的尸骨之间，越接近朔州城，越是找不到落脚之处。田垄被残肢断臂堵塞，麦子被血水淹没，尸堆上插着残破的刀枪，枯树枝上，挂着血淋淋的白绳。
她们一边干呕，一边向城门爬行，“炭火堆”忽然塌了，累累尸骸随着倾倒的城墙砖石一同滑落，像一支来自黄泉的军队，杀到了她们跟前。
洪一崩溃得抱头痛哭，余半仙即使在浑浑噩噩中也老泪纵横，就连多少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雁杳杳，也颤抖着跪在了地上。
“还……有活人吗……”她喃喃问道。
“呜、呜呜……”洪一哽咽难言，不住地摇头。
城内更是人间地狱，比朔北城更繁华的街坊，如牢笼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百姓框在绝境，当望见挤满了人的死胡同，她能想象出蛮人将百姓驱赶至此、再残忍地成批杀害……几具半身被弃置在街面，身后不远处是他们的下身和长长的血痕，仿佛是被烈马拖动……曾经俨然有序的屋舍此刻只剩废墟，砖瓦的缝隙底下传出困鼠的哀泣，加上四处残火爆裂零零星星的噼啪，就是此时朔州城仅剩的声响。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不知何时起，雁杳杳开始一趟一趟地在城里兜圈子，而血淋淋的朔州城仿佛化作一处巨大的刀床，每转上一圈，就将她的心剜下一层……
她恍惚想起，不久前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这样浑浑噩噩地兜圈子。究竟为什么，总是遇上……总是造成这样的事呢？
在某个当口，不知多少次经过一家酒肆时，洪一哑着嗓子拦住了她：“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雁杳杳跪在暗红的地面，喃喃道：“不够……死的人不够……”
洪一全身血液像是冻结了又沸腾，猛地拔出双剑：“你他娘的在说什么？！！”
雁杳杳抬起脸，两颗眸子如死灰复燃的岩浆一般红亮：“人还是少了——城里不会只有这么少人，他们把百姓掳掠去了草原！”
洪一震惊地看着少女跳了起来，疯狂地喊着：“走！追上他们！把人抢回来！把他们杀光！全杀光！余半仙——”
雁杳杳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四处眺望，在长街尽头发现了老人颤颤巍巍的背影，连忙赶过去。
“余半仙！我要去追……你怎么了？”
此刻的余半仙如同一个盲人，或者一个做着噩梦的梦游者。他紧闭着双眼，又像是死命要睁开，用力之大使得满脸都是深陷且扭曲的皱纹，而皱纹里则挤满了冷汗。
他举着手，在半空中摸索，口中喃喃自语：“鹿、鹿……”
洪一突然惊呼：“是鹿家！他要去鹿家！”
雁杳杳皱起眉头，依稀想起之前在朔北城围观纪秋礼等人比斗，确曾听闻提起“看守鹿家”之言，当即看向洪一道：“带路！”
洪一虽不情愿，踌躇片刻，仍然上前领路！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街坊深处一所宅院，院门洞开着，三人一同迈入，便进了这“鹿宅”的侧厢——这里与雁杳杳先前查勘过的无数院落并无二致，依旧是满地凄惨的死人，尸埋旧园林，血作池中水。
背后，洪一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七年前鹿玄端鹿老魔称霸江湖，残害了数不尽的豪杰义士，这鹿家就是他的宗族！幸有黄龙道人出山镇压魔头，两人惊天一战后销声匿迹，黄龙道人倒还偶现行踪，鹿老魔却是音信全无。江湖中人恐其卷土重来，更惧鹿家再出一个魔头，是以岁岁年年，都有名门大派遣人坐镇朔州，严加看管……”
雁杳杳不置可否：“哦……”
三人转过幽暗森冷的曲径回廊，来到中间大院，顿时视野为之一清，却只见——
院子里满是飞扑在地的尸首，看皮毛所制服饰、异色的须发和瞳仁，竟分明全是侵略屠城的蛮子，甚至正门都被轰烂，几具死尸被轰到了街对面的门墙，赤血四溅！
在蛮子尸体被轰飞的中心，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头颅低垂，整个人被鲜血浸透，手指抵在地面，画了一副血字——
“朔方鹿家，不负中原！”
洪一怔立，雁杳杳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余半仙摸索着走到角落，蹲下去对着一堆碎瓦扒拉，随着瓦片滑落，出现在三人眼前的——
是一个孩童。
“他还活着！”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然而孩童毕竟年幼，毕竟收到太大的惊吓，只是坐在血泊里，谁发出声音，他就转向谁的方向，那干裂的嘴微张着，但一动也不动；大大的眼睛是罕见的浅琥珀色，盛满了恐惧的泪水，瞳孔中没有一丝光亮。
沉默良久，雁杳杳起身：“走，出发！”
“等等、你去哪？”
“我说过了吧——去追那些蛮子！”
洪一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
“我很清醒，并且从未如此目标明确过。”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那是数以万计的大军，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水匪！草原蛮子的齐射如吃人的蝗虫，还跑不到跟前你就会被射成蜂窝；他们的马要比我们快上一倍，足以将你冲杀碾压成血泥……更何况这还有个孩子，你把他怎么办？”
雁杳杳深吸一口气，将孩童举起，放入洪一怀中，用手指狠狠地戳他的肚子：“你找路、找到蛮子！你带好吃的、喝的！你照顾好余半仙、照顾好孩子！”
“而我，负责杀人！就这么简单！”
“出发！”
-----------------
开始的踌躇满志、一腔血勇，并没能帮助一行人快速找到屠城劫掠的蛮子，在往南搜寻了一夜又一天，却丝毫没见到蛮子的踪迹之后，她们终于敢相信，这只突如其来的草原军队，竟然已经返回草原。
“追！”
再度经过朔州城，此时已经只能望见断壁残垣，就连火也大致熄灭。尘烟上接九霄，成群的乌鸦与秃鹰盘旋着、啸叫着，却迟迟不敢落下。
雁杳杳背后是余半仙，洪一怀里则抱着呆如泥偶的小童，二人纵马狂奔，加速略过了这处人间炼狱。
离得远了，雁杳杳才敢再回头看一眼，苍凉的白昼里没有了夜里纷飞如雾的火星，各处屋舍也已经倒塌完毕，朔州城静悄悄的，仿佛此刻才终于真的死去。
广寒惊惧匿行踪，不忍照人间炼狱，所幸整个朔州城正像散落在荒原上的一堆炭火，虽已燃至末尾，余烬明灭，仍然微微照亮方圆几里的天地——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
马匹踯躅不行，恐惧地嘶鸣着。雁杳杳一行人踩踏着暗红的泥泞，穿行在遍野的尸骨之间，越接近朔州城，越是找不到落脚之处。田垄被残肢断臂堵塞，麦子被血水淹没，尸堆上插着残破的刀枪，枯树枝上，挂着血淋淋的白绳。
她们一边干呕，一边向城门爬行，“炭火堆”忽然塌了，累累尸骸随着倾倒的城墙砖石一同滑落，像一支来自黄泉的军队，杀到了她们跟前。
洪一崩溃得抱头痛哭，余半仙即使在浑浑噩噩中也老泪纵横，就连多少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雁杳杳，也颤抖着跪在了地上。
“还……有活人吗……”她喃喃问道。
“呜、呜呜……”洪一哽咽难言，不住地摇头。
城内更是人间地狱，比朔北城更繁华的街坊，如牢笼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百姓框在绝境，当望见挤满了人的死胡同，她能想象出蛮人将百姓驱赶至此、再残忍地成批杀害……几具半身被弃置在街面，身后不远处是他们的下身和长长的血痕，仿佛是被烈马拖动……曾经俨然有序的屋舍此刻只剩废墟，砖瓦的缝隙底下传出困鼠的哀泣，加上四处残火爆裂零零星星的噼啪，就是此时朔州城仅剩的声响。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不知何时起，雁杳杳开始一趟一趟地在城里兜圈子，而血淋淋的朔州城仿佛化作一处巨大的刀床，每转上一圈，就将她的心剜下一层……
她恍惚想起，不久前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这样浑浑噩噩地兜圈子。究竟为什么，总是遇上……总是造成这样的事呢？
在某个当口，不知多少次经过一家酒肆时，洪一哑着嗓子拦住了她：“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雁杳杳跪在暗红的地面，喃喃道：“不够……死的人不够……”
洪一全身血液像是冻结了又沸腾，猛地拔出双剑：“你他娘的在说什么？！！”
雁杳杳抬起脸，两颗眸子如死灰复燃的岩浆一般红亮：“人还是少了——城里不会只有这么少人，他们把百姓掳掠去了草原！”
洪一震惊地看着少女跳了起来，疯狂地喊着：“走！追上他们！把人抢回来！把他们杀光！全杀光！余半仙——”
雁杳杳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四处眺望，在长街尽头发现了老人颤颤巍巍的背影，连忙赶过去。
“余半仙！我要去追……你怎么了？”
此刻的余半仙如同一个盲人，或者一个做着噩梦的梦游者。他紧闭着双眼，又像是死命要睁开，用力之大使得满脸都是深陷且扭曲的皱纹，而皱纹里则挤满了冷汗。
他举着手，在半空中摸索，口中喃喃自语：“鹿、鹿……”
洪一突然惊呼：“是鹿家！他要去鹿家！”
雁杳杳皱起眉头，依稀想起之前在朔北城围观纪秋礼等人比斗，确曾听闻提起“看守鹿家”之言，当即看向洪一道：“带路！”
洪一虽不情愿，踌躇片刻，仍然上前领路！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街坊深处一所宅院，院门洞开着，三人一同迈入，便进了这“鹿宅”的侧厢——这里与雁杳杳先前查勘过的无数院落并无二致，依旧是满地凄惨的死人，尸埋旧园林，血作池中水。
背后，洪一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七年前鹿玄端鹿老魔称霸江湖，残害了数不尽的豪杰义士，这鹿家就是他的宗族！幸有黄龙道人出山镇压魔头，两人惊天一战后销声匿迹，黄龙道人倒还偶现行踪，鹿老魔却是音信全无。江湖中人恐其卷土重来，更惧鹿家再出一个魔头，是以岁岁年年，都有名门大派遣人坐镇朔州，严加看管……”
雁杳杳不置可否：“哦……”
三人转过幽暗森冷的曲径回廊，来到中间大院，顿时视野为之一清，却只见——
院子里满是飞扑在地的尸首，看皮毛所制服饰、异色的须发和瞳仁，竟分明全是侵略屠城的蛮子，甚至正门都被轰烂，几具死尸被轰到了街对面的门墙，赤血四溅！
在蛮子尸体被轰飞的中心，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头颅低垂，整个人被鲜血浸透，手指抵在地面，画了一副血字——
“朔方鹿家，不负中原！”
洪一怔立，雁杳杳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余半仙摸索着走到角落，蹲下去对着一堆碎瓦扒拉，随着瓦片滑落，出现在三人眼前的——
是一个孩童。
“他还活着！”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然而孩童毕竟年幼，毕竟收到太大的惊吓，只是坐在血泊里，谁发出声音，他就转向谁的方向，那干裂的嘴微张着，但一动也不动；大大的眼睛是罕见的浅琥珀色，盛满了恐惧的泪水，瞳孔中没有一丝光亮。
沉默良久，雁杳杳起身：“走，出发！”
“等等、你去哪？”
“我说过了吧——去追那些蛮子！”
洪一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
“我很清醒，并且从未如此目标明确过。”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那是数以万计的大军，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水匪！草原蛮子的齐射如吃人的蝗虫，还跑不到跟前你就会被射成蜂窝；他们的马要比我们快上一倍，足以将你冲杀碾压成血泥……更何况这还有个孩子，你把他怎么办？”
雁杳杳深吸一口气，将孩童举起，放入洪一怀中，用手指狠狠地戳他的肚子：“你找路、找到蛮子！你带好吃的、喝的！你照顾好余半仙、照顾好孩子！”
“而我，负责杀人！就这么简单！”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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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踌躇满志、一腔血勇，并没能帮助一行人快速找到屠城劫掠的蛮子，在往南搜寻了一夜又一天，却丝毫没见到蛮子的踪迹之后，她们终于敢相信，这只突如其来的草原军队，竟然已经返回草原。
“追！”
再度经过朔州城，此时已经只能望见断壁残垣，就连火也大致熄灭。尘烟上接九霄，成群的乌鸦与秃鹰盘旋着、啸叫着，却迟迟不敢落下。
雁杳杳背后是余半仙，洪一怀里则抱着呆如泥偶的小童，二人纵马狂奔，加速略过了这处人间炼狱。
离得远了，雁杳杳才敢再回头看一眼，苍凉的白昼里没有了夜里纷飞如雾的火星，各处屋舍也已经倒塌完毕，朔州城静悄悄的，仿佛此刻才终于真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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