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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非人

    岑先生没有说原因,但她心里明白。

    这几日她易容往外跑是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她的目的是什么,他也知道。他们原本是这个世界上孤苦无依的两个人,自从三年前的冬天,他打开学宫后门,把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她救回来以后,才算有了相依为命的羁绊。

    收拾好碗筷,少女倒了壶清茶出来,放到门外屋檐下的走廊上。

    走廊的木地板被清扫擦洗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厚麻布做的垫子,岑先生平时喜欢坐在这里看雨,喝茶。

    今天也不例外,岑先生坐在走廊上,虽然面容苍老,但是腰背挺直,身形高大,单看背影,一点儿也不像垂暮之年的老人。他拿起一杯清茶,捧在手心,茶水的热意透过粗糙厚实的土陶杯壁,沁入掌心。

    “我知道你定然是听不进去的,要不然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岑先生轻叹一声。

    少女沉默的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岑先生回过头看她,似是感慨,也有些怅然的温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即使你拿到独心莲也于事无补,不要再去冒无谓的险。”

    少女捏紧了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显得有些发白,她如蝶翼般的羽睫轻颤,掩去眼中的一抹水光。

    岑先生见她的模样,将剩下的话都咽回腹中,最终只说了句:“你去把书拿来吧,我们接着昨日的内容继续学。”

    少女转身进了屋子,从书桌上拿了那一本摊开的书,厚重的书页已经有些毛边,看来是经常被翻阅,许多文字段落旁边,还用更细小字体做了备注。

    岑先生接过书,见她搬出小桌几和纸笔,开始给她讲解书上的内容:“昨日我们学了‘水’字的几种符文形态,你先复习描写一遍。”

    少女提笔沾墨,在粗糙暗黄的纸张上描绘。

    “水之一物,至柔至刚,它不同的状态,决定了它在符文中应当呈现不同的形态。”岑先生见少女凝神专注的模样,甚是满意,她的“水”符文有的柔和如清波荡漾,有的激烈如飞瀑倒悬,有的如海浪般汹涌激烈,还有的如冰川料峭坚硬。

    几种水字符文形态很快写完,少女将笔搁在砚台上,吹干纸张上的墨迹,递给岑先生。

    “符文是人族沟通天地之力的纽带,是咒术发动的前提,你想调动什么样的力量,首先要让天地的五行之力‘看’懂你的指令。不同的力量就像不同人的性格一般,需要针对性的语气和语境,如果只一昧照抄先人留下来的模板,就好比在狼面前狗吠。”岑先生缓缓叙述,虽然比喻不甚文雅,但胜在形象易懂。

    他扫视过纸上秀气的符文,内心暗暗感叹。面前这个少女是他见过的,在符文上最具天赋的人,许多东西都是一点就透,一写就会,如果不是那个原因,她以后的造诣,绝对能走到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境界。

    “是,先生。”少女接过岑先生还给她的纸张,静静等待接下来的授课。

    今日所学,是“土”字符文。

    “灰尘、砂砾、高山、平原,皆是土构成,先人总结五行规律时,常言木克土,而土克水,火生土而土生金,实则不然。”岑先生把厚重的书籍放到膝盖上,指着那颗大桑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望过去,夕阳的余晖透过葱郁的桑叶,斑驳的落在地面,随着风的吹拂而不停摇摆。

    她喃喃回答道:“我……我看到了土可生木。”

    岑先生摇摇头,又指向更远的地方,他枯瘦的手,在着晚霞遍布的天幕上划过,又回到了这方小院,画了个圆。

    “我看到的,却是土生万物。”岑先生沙哑的声音,难得的厚重深沉,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对大道,对这自然造物向往的光。如同他刚刚踏入修行的门槛时一般,突然领悟到至理的喜悦。

    他看着少女,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这一刻,他突然想把自己多年的感悟都与她倾述。

    “昭溪。”他唤她的名字,没等少女回应,他就带着郑重的意味,叮嘱道:“你要记住,不论是心法还是咒术,都只是道术的一部分,而道术,既然脱胎于天地万物,那么不论怎么修行,都还是自然之道。

    “而人若想突破这自然之道,就要找到自己的‘人之道’。我们可以学习自然之道,然后模仿它,调动它的力量,但最终是要超越它,突破它的桎梏,才能达到从未有人触及的‘天道’之境。”岑先生说到后面,变得很激动,似乎又找回了以前的憧憬。

    少女昭溪内心也是深感震动,她犹豫着问道:“那……明霄道君,达到了‘天道’的境界吗?”

    这一问,让岑先生激动的心情慢慢冷却,他想了想,才回答她:“应该是没有的,要不然他不可能在几年前失踪后,就再无音讯。”

    是的,三年前,人族最强修行者明霄道君,突然消失在他自己的洞府,下落不明。直到一个多月后,清一宗的宗主上山请求觐见时才发现此事。

    据守护道君洞府的守卫所言,一个半月前,明霄道君言自己要闭关,就径自关闭了洞府石门,期间并未离开,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许多人都推测,他要么是直接羽化成仙,要么就是渡劫失败了。这件事,让整个人族一片哗然,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支柱,许多中小型修行门派和家族甚至有些惶惶然。部分地方的妖族反抗势力趁势而起,倒是掀起了不小的纷乱,直到一年前才被通通压制下去。

    而至于真相如何,明霄道君身在何处,依旧无人知晓。

    岑先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昭溪便陪着他不发一言。晚风渐凉,卷起几片落叶,悠悠落到少女的发梢。

    昭溪伸手轻捻落叶,然后曲指将它弹出去,声音也如同这晚风一般,轻柔的,待点凉凉的意味。

    “您今日为何与我说这些?”她摇了摇头,问道:“先生,您是不是忘了?”

    岑先生回过神,有些疑惑:“什么?”

    昭溪淡淡笑了,那笑容明媚里带着点对自家先生这烂记性的无奈。她轻声提醒道:“您忘了,我并非人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