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风起长河 » 第二章 : 雌雄难分(1)

第二章 : 雌雄难分(1)

    晦暗的天气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七。

    积雪正在渐渐溶化,山峦开始吐出点点绿意。

    刘家院子的屋檐上,挂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挂。从冰挂上滴下的水珠,像一粒粒透明的珠子。水珠儿砸在屋檐下石板上,“滴哆、滴哆”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是一个三进门的大院。从院墙看,就能猜出这是一家大户,至少也是个保长级的阔绰人家。

    院墙是用青火砖砌成的,院墙砖缝全用白色石灰勾了细细的缝线。墙体的下半部分是用赤色岩石砌成,一块块方形岩石大小均等。石匠的工艺很精细,石块表面均用细小扁錾一点点地雕琢整理过。纹理细致,纹路朝向一致。院墙墙顶是用青色琉璃瓦盖成的墙檐,墙檐下用白石灰粉饰了一条一块火砖宽度的白线。

    院墙大门两边,从上而下全由青石岩堆砌的门框,青石岩表面油亮光洁。门槛由两块长条形青石相接而成,门槛上有些磨损痕迹,磨损处十分光滑,看得出这是行人常年进出形成的。

    两扇朱色大门上,贴着一对崭新的把门神,把门神的两边是一幅红红春联。进得大门,过道两旁是两栋低矮的耳房,耳房门前是几根漆得能反射人影的圆形木柱。再往里,要跨过第二道门槛。二道门槛后是一条宽畅的过道,过道两旁仍是几间厢房,一边是灶房,另一边是存放生活用具和农具的杂物间。过道的尽头有一道院墙,院墙门紧闭着。这道院墙大概是主人为了隔开与前面厢房的人有过多地接触,而特意修建的,免得住在厢房的杂人惊扰到里面正屋的主人。

    走过第三道门,才到了正屋。正屋前面是一块很宽畅的坪子,坪子全用细錾錾过的青石块铺成,十分平整。坪子里头的正中位置是一栋窨子屋。窨子屋的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油得乌亮的四方桌,方桌两边各摆放着两张雕花木椅。堂屋两边是两排略微矮小的木椅子,小木椅归置得非常整齐。正屋的两边是两栋比正屋稍矮的偏房,偏房的窗棂上雕着各式龙凤花鸟图案。

    刘堂庵早早地起了床。他身着崭新深蓝长棉袍,袍子外套了件齐腰皮夹袄,夹袄的衣领和袖口上露出一圏绒绒白毛。他头戴一顶毛绒绒紫色帽子,帽子下那缕乌黑发亮的辫子,顺着驼背垂过了他的臀部。走路时垂在后背的辫子左右一甩一甩,恰像大热天驱赶蚊子的水牛尾巴。

    刘堂庵站在堂屋正中,伸了个懒腰,连打了几个哈欠,看样子他还没有睡够。他驼着背跨过门槛,站在坪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东边吐出了一缕桔红,久雪的天气开始放晴了。他双手在夹袄上掸了几下,反手抓住背后的发辫,将发辫在脖子上缠了几圏。然后躬下身子伸手提起地上的水壶,一只手搭在驼背上,嘴里哼着花灯曲儿,一步三摇晃动着身子,朝坪子边墙脚下那几株长满花骨朵,吐着艳红小嘴,正含苞待放的山茶花走去。

    他着实很高兴。他觉得这个春节过得比任何一年都要开心舒坦。

    他家很富有。镇子里的粮仓数他家最多,并且全装满了谷子。不仅这个镇子里的几家大户无法与他家相比,就是全麻阳所有保长、大户、财主,也没几个能比上他家。他家吃的是稻谷,住的是几进门的大院子,粮田近百亩,雇请的长工就有六十多号人。他家一年的收成下来,少说也能养活这个镇子里的百十来人。在高村这个地盘上,还有谁能与刘堂庵比?

    尽管他家富有,可往年春节过得担惊受怕。前几年,一到年边,镇子里滕、刘两姓的穷鬼们,个个嚷嚷着要他家开仓借粮。他们就像饿慌了的野狼,守着他家门前,弄得他家一到年关时节就紧闭大门,把一家人关在院子里,形同坐了几个月大牢一样。

    两年前,这些穷鬼们还真砸了他们家设在镇子东头的粮仓,整整一仓的荞麦被疯抢一空。那是租给穷鬼们近百亩地的全年收成,转眼间又被他们抢了回去。开春后,同参与抢粮的那些租户们商量说,当年的收成是要扣除他家被抢去的粮食的。但租户们不答应,也不承认自己到抢了他家的粮食,近万斤荞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没了。

    这事让他痛恨了很长一段时间。幸得女儿夙紫的宽慰,才使他的心痛稍稍好了点。夙紫说,爹爹的粮食反正吃不完,就当是对那些租户们的施舍,总比烂在粮仓里要好。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得了粮食的那些租户总归记住他家好的。

    女儿夙紫的话,刘堂庵最不爱听。夙紫平日里老是与他唱反调,别看他小小年纪,对父亲叛逆的很呢,尽帮着那些个穷鬼们说话,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像出生在那些穷鬼们家庭一样,惜着怜着那些个穷鬼。粮食被抢了,可只抢了镇子东头的那仓粗粮。院子后面的四仓主粮还是满满的,对他家来说饥饿不着。再说了,真要把那些个租户全饿死了,来年谁租他家的田,谁给他家打长工、短工呢。所以女儿夙紫的话,刘堂庵听进去了,权当是一次对租户的施舍和一次教训罢了。

    从那后,刘堂庵学得乖巧了。他在院子里重建了两座粮仓,收回的租子全放在院内,接近年关时候,他家的大门紧闭。穷鬼们再闹腾,总不会砸他家的大门。唯独不如意的是,他们一家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在屋子里心慌慌。穷鬼们仍然还是不甘心,腊月时节,一堆人扎在他家的大门前,鬼哭狼嚎般地吼叫着他家开门,大门被他们敲得“咚咚”响。幸好大门是九分厚的柏子木板子做成的,门栓是檀木枋,结实牢靠,任由他们去敲打。终归他们是不敢用木头撞击他家大门的,他相信这些穷鬼们是不敢触犯王法,所以他一家就不用担心穷鬼们撞进这院子里来。

    粮食自此后保住了,他家也没再遭受过损失,可更大的麻烦来了。湘西凤凰与贵州铜仁接界那边,开始闹传穷鬼们要推翻屯田制度,消息比瘟疫还要来得快。长河上游郭公坪与凤凰相邻的地方,据说也有了反清同盟义军了,还在凤凰阿拉一带与清兵交过手。虽然义军失败了,但这股风朝廷是怕难以刹住。

    相隔不久,刘堂庵从上游的保长们那儿打听到形势非常严峻,贵州的大部分义军与凤凰、麻阳的义军组成了同盟,贵州反清同盟义军在开始向凤凰阿拉一带移动,准备着一场恶仗。这要是义军打败了清兵,官府的制度怕是要黄了。从此天变了,他家的粮田,面临曾经是自己租户的穷鬼们割分,自家将变得一无所有。

    刘堂庵最怕镇子里滕春生听到有义军这个消息。滕、刘两家积怨很深,从祖辈那儿承传至今,他们两互不来往。是什么根源致使他们两家不和,刘堂庵一直没有弄清。据传是好几辈人的事情了,这一时也无法说清,反正从刘堂庵记事时起,他的父辈就没同滕春生的父辈交往过。他家的田从没租给滕家,滕家租田要到长河的上游江口墟保长那儿去租,这离高村都好几十里地呢。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刘堂庵越怕滕春生知道反清同盟义军的消息,有人偏偏把这个消息就告诉了他。消息是谁给他的,刘堂庵不去想这事,春生从高村来往与江口墟之间,总是有人要向他说的。最让他担心的是,怕滕春生掺和进麻阳反清同盟义军,这样他家就彻底完了,好日子也跟着到了头。冥冥之中,一把利剑慢慢刺向了他的喉咙,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前年的年关,滕春生就在串联镇子里的穷人,说什么穷人要联合起来,共同一心推翻吃人的制度。穷人虽没有行动起来,但滕春生的口号听起来就使他胆颤心惊。滕春生是不是已经加入了麻阳反清同盟义军,刘堂庵没有十分把握。事后,他找了一些与春生有往来的人聊了,他们都说没这回事。刘堂庵暗地里也观察过滕春生的行动,春生带回过一些带着外地口音的人。但知县大人说,还是要慎重,怕弄错了定不了春生的罪,到头来春生寻仇,那是要头脑搬家的事,几个衙门捕手岂是他的对手。

    知县大人杨焕发也惧怕滕春生。高村镇里的所有人都怕春生的硬功夫,他的功夫不是闹着玩的,真出手时是要死人的。他只要不是明提与自己为敌,知县大人的话还是在理,别去惹火烧身。

    年前大雪那天,刘堂庵知道女儿夙紫去过滕家,同滕家那个小子玩过,在柴码头还打过雪仗。他相信夙紫会将那晚清兵在凤凰边塞剿灭逆贼大获全胜,归来时在他家吃饭喝酒的事说给了滕春生。那次是刘堂庵有意要放夙紫出门的,也是专门向春生一家透透风,好敲打他一下。年关了,别认为自己一身武功,就可以在镇子里造出妖风,煽动穷鬼们扎堆上门,搞得他家龙神不安。当然,夙紫是不会知道爹的用意,她还高兴这次爹怎么见她出门时,不再嘱咐不要去迟墨家呢。

    刘堂庵坚信夙紫会对春生说那晚的事。就是夙紫那丫头不说,春生的老弟紫轩常年行船,上至铜仁,下至常德,边塞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听说过。

    到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刘堂庵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他松了口气。按照麻阳的习俗,该是为祖宗烧年纸的时候了,俗称是过小年。那天镇子里非常平静,据打探消息的长工回来报,春生一家窝在家里,没有与镇子里的人往来。这说明春生也怕了,他也怕清兵围剿他。腊月二十八过后,就不用担心那些穷鬼们上门了,大家都不愿在除夕前两天惹祸。尽管再穷宁愿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也不愿被官府抓去衙门里过年。

    除夕那天,刘堂庵从来没有过的高兴。从不与长工一席吃饭的刘堂庵,意外通知灶房,不用做厢房里那些长工们的饭菜了,把正屋里的饭菜做足,让留下过年的外地长工同他一起到正屋里的四方桌上同桌吃饭。下午,正屋里摆了两席,刘堂庵破例给长工们敬了酒。夙紫的母亲在席上同夙紫悄悄说,她爹变了,变得开始有人性了,知道桌上满桌饭菜是哪儿来的了。夙紫开心一笑,对母亲悄悄说,连她都晓得是长工们常年忙活来的,难道爹爹还不晓得?

    晚上,刘堂庵要长工们把存放在厢房里的大堆炮仗都搬到了正屋的坪子里放了,这些原本是他准备从除夕放到正月十五的炮仗。长工们问,全放了初一早上怎办?刘堂庵一笑,说第二天派人去镇上再买一马车。夙紫的母亲不同意,初一是不能把家里的钱往外用的,那叫丢财。刘堂庵借着酒兴,瞪着眼咧着嘴,冲夙紫的母亲吼:“什么叫丢财?高兴!只要春生别闹,就是丢点财乐意!”

    那晚,刘家大院从天麻麻黑时起,至到半夜二更,炮仗没间断过,花炮把高村整个镇子照得雪亮雪亮……

    夙紫身着红底细粒白花棉袍,袍子的一侧开了一道过膝长叉。袍子外加一件蓝色马夹,马夹的衣领掩住了半张脸颊,衣领上白绒绒的绒毛围住了细小的脖子。两只衣袖口上的白绒毛,经风一吹微微倒向一边。七宝珊瑚簪插在发间,莹光闪亮的细粒明珠,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亮。她嫩白双手扶在房门的框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深蓝宽松的裤管下,隐约露出红布鞋尖。鞋尖上绣着一朵白花,花也不是纯白的,花瓣用金色的丝线框了边,花蕊是用米黄色丝线绣成的,看起来非常精致。

    夙紫一双凤眼瞧着刚给坪子里山茶花浇完水,便躺在堂屋雕花木椅上抽着大烟的父亲。她看父亲的样子很难分清是对他仇视,还是对父亲越来越大的烟瘾感到悲怜。偶或间,她投向父亲的眼神里带着鄙视。

    刘堂庵这个时候是不会在乎家庭任何一个人目光的。只有等他从雕花木椅上抽完一阵之后,他扎扎嘴,放下烟枪,把双手伸过头顶,双手手指交叉反转用力,双脚伸直使劲一蹬,使劲地伸完懒腰,在打完一个哈欠,他才会注意到屋子里是否有人在注视他。

    夙紫的母亲张氏,看起来是一个很机灵的女人。她即没有阔太那种霸气,也没富家女人的那种娇情。缺点是她的个子比刘堂庵高,所以从她的身上看不到小家碧玉的影子。刘堂庵说张氏的最大缺点,是不爱打扮自己。头发向上一拢,粗糙地打起发髻,黑色丝帕在头上缠来绕去,丝帕耸得老高,完全看不到她的一丝黑发,常年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一成不变。一身蓝布衣服,衣领上、衣袖上、衣摆处、裤管这些地方,用黑布作边,黑布上绣着白、红、绿色的花,花的图案很夸张,但非常醒目耀眼。胸前围着一方抹裙,围裙四周边沿同衣服上的绣花几乎一样精致。她的嘴很碎,总爱在刘堂庵面前叨叨不休。张氏不是在刘家院子里,别人是分不清她是一个阔绰人家女人的。

    张氏一边帮刘堂庵收拾烟枪,一边在叨叨:“就不能少抽几口?女儿在那看着呢。”

    刘堂庵双手握住木椅扶手,用力一撑把身子撑起,坐正后端了端夹袄,尖着手指捻掉落在夹袄上的细小烟灰。然后,把缠在脖子上的发辫解下放在胸前,双手在发辫上来回理了几下,抬头看了眼门槛上的夙紫。

    “紫儿,离十三只几天了,得加紧练好唱腔,别到那时给刘家丢脸!”刘堂庵说话时的眼睛看向屋外,他不敢正视那双小小的凤眼。他不知那双凤眼里隐藏着鄙视还是可怜。

    张氏手里的抹布在桌面上抹了几下,接过刘堂庵的话:“就算紫紫得了花灯戏皇后,那能当饭吃,还是能种好田?你呀,一辈子就知道与人争斗,守住自家的几亩良田知足了吧。你看看镇子里的那些租户,才正月初七,哪家不是借东家走西家,饭都吃不上,谁在乎你那个花灯戏皇后!”

    夙紫放下扶在门框上的双手,抬腿跨过门槛,凤眼瞪着父亲,噘着红红小嘴,气愤地朝堂屋里刘堂庵:“我就不学,人家迟墨家召集大家唱傩戏,说笑要推选傩戏王子,您就要办花灯戏比赛,爹爹您这是为哪样?非要与迟墨一家水火不融吗?”

    刘堂庵“呼”的抓起桌上烟枪,在桌上狠狠一敲:“混账话,我怎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夙紫,正月还没完你要气死你爹啊!”张氏见堂庵生气,忙唬着夙紫。

    “娘,爹哪里是真正比赛啊,他分明是见人家迟墨家玩乐,在与迟墨家怄气呢!”夙紫一顿脚朝门口走去。

    “一口一个迟墨家,你反了你。老子今天不揍扁你我跟你姓,回来!”刘堂庵站了起来,看架势真要上前揍夙紫。

    夙紫站在门口,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背对着堂屋的两位大人,凤眼里眼泪汩汩。

    张氏拦住了要上前的堂庵:“孩子的气话你也当真,大过年的父女俩为哪样,这年还要不要过了?”

    “早断了这个祸根才好呢,你就这样护着她吧,总有一天她会去滕家。”刘堂庵气得锤胸跺脚,无奈的又坐回到木椅上。

    “娘,我出去玩会!”夙紫哭着唤着她娘,但她没回头看堂屋。

    “你再敢跑去滕家,我打断你的腿!”刘堂庵又在桌上拍了巴掌,门前的夙紫身子抖了一下。

    “去吧,就在屋外玩会,少惹你爹生气。”张氏朝外挥了挥手,同意夙紫出门。

    夙紫走了,走时听得她在呜呜啼哭。

    刘堂庵手指夙紫娘:“你就惯吧,有你这当娘的咱们家有好日子过了。”

    “老爷,再怎么不听话她还是咱家的闺女,她还小不懂事,她能与迟墨生出什么事来?咱也不能老按祖辈的恩恩怨怨过日子吧,时局这么不稳,万一迟墨他爹是麻阳反清的头目,你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让孩子们去玩吧,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张氏驳斥着刘堂庵。

    刘堂庵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盯着门外发呆,过了好一会,他像记得了什么,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端了一下衣摆,抖了抖棉袍衫子,将胸前的辫子往后一甩,背着手,驼着背悠哉悠哉朝门外走去。

    张氏瞪着跨过门槛的刘堂庵背影:“七不出门八不归,今天是初七,别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别人烦你呢!”

    刘堂庵抬头看着天空,伸长了脖子,“啊切”使劲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去县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