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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艄公坐在船头拍着胸膛后悔,不知回去怎样向迟墨交待这事。

    由于艄公先天晚上故意拖延时间,而错过了证实那张海报上的人究竟是不是刘夙紫。第二天,他同船员们决定在洪江再住一晚,等到了晚上,艄公大失所望。戏院的说,那个唱花灯戏的戏子昨晚唱完戏后,就凭白无故的失踪了。有的人说是上海的戏班带走了她,也有人说是这个戏子自己想逃出青楼,趁着来戏院唱戏的机会,趁机逃了。现在洪江城里到处在传有关这个戏子失踪的事。忠义堂和荷风院,以及镇长大人他们分别派出了打探的人,但到现在也没个准信。说不定还真是上海戏班的名角带她离开了洪江呢。

    艄公仍不甘心,向戏院的老板打听此人是谁。戏院的老板说,她是洪江荷风院出了名卖艺不卖身的名角雅芝。老板劝艄公别打听这人,问清了也没用,不管你有多么富余,她是不会看在钱上而卖了自己的身子。戏院的老板向艄公挥了挥手,显得很不耐烦地劝艄公离去。

    艄公不舍,求着戏院的老板继续打听。戏院的老板瞪了眼艄公,嘲笑:“你呀,去去去,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艄公见问不出明堂,又给戏院的老板送了些钱。老板将手里的钱掂了掂,看着艄公嘻笑一声,手仍伸向艄公。艄公自然领会戏院老板的意思,又给他添了些,戏院的老板才给艄公让了坐。

    戏院的老板告诉艄公,昨晚天均戏院唱戏的其实不是名角,但她的戏确实唱得很棒,来往洪江的各路商客都想捧她的场子,加上上海戏班名角看上了她,收了她为徒弟,经名师教习雅芝进步很快,三两月功夫就登台唱戏了。第一场戏是在荷风院里唱的。荷风院里的老鸨和忠义堂堂主梵坨对她很够意思,在荷风院里专门给她搭了戏台。哪曾想,这一唱唱出惊人明堂,上海戏班名角给她配戏,第一次开唱就压了洪江城里的所有戏院。

    戏院老板笑了笑,看着艄公听得入神,故意卖了个关子,问艄公:“哎哎,你一个行船的艄公打听这事干什么?这么大把年纪莫非还想讨小?”

    艄公忙解释,他说是受朋友之托,找他失散多年的女儿。戏院老板忙摇头,朝艄公:“唉,她呀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早些年不争气的父亲欠了洪江巡检阮实诚的债,被人家卖到了洪江的青楼,父亲和母亲早年就死了,她哪里还有亲人?”

    艄公急了,朝戏院的老板说,不管是不是他朋友要找的人,他都得打听清根底,回去才好向朋友交差。戏院老板笑眯眯地看着艄公:“你定收了那朋友的钱了!”

    艄公不答,再次从衣兜摸出钱放在桌上。戏院老板“嘿嘿”一笑又继续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艄公。

    戏院老板说,自打这女孩子被卖到青楼就大病了一场,幸得忠义堂梵坨出面摆平了荷风院的老鸨,荷风院才没将她转卖。据说梵坨花了很大一笔开销给荷风院,荷风院才肯为这女孩治病。病是治好了,到了青楼哪有不卖身的,人家荷风院也不能白养着你呀。可这女子刚烈,每当老鸨要她接客,她就以死相逼,弄得荷风院无计可施。她如果是自找门路死了那倒也省了后来的事,偏偏这女子想着儿时的一个相好。就为这一点,那女子才活到今天。老鸨买下她是想靠她挣钱,荷风院里不养闲人,她与老鸨之间周旋来周旋去。倒是梵坨多事,念究她是远房老表的女儿,据说远房老表出事与他有一定关系,出于对老表的愧疚,他隔三差五去荷风院威胁老鸨,护了这女孩子的净白之身。后来梵坨还给荷风院的老鸨出了主意,让这女子学习琴棋书画,这一下就不得了了,不久这女子就在洪江出了名了,大家都晓得荷风院里有个卖艺不卖身雅芝小姐,各方豪绅财主踏破了荷风院的门槛。人怕出名,好景不长,雅芝被镇里的镇长看中,瞒着老婆想娶雅芝为小。独独警察所里的阮实诚也想娶了雅芝,梵坨的老表又是阮实诚设计害死的,梵坨又不买阮实诚的帐,这一来二去两人都没娶成。好在忠义堂在洪江有威力,他们也不敢过度放肆。戏院老板抹了把嘴,朝艄公:“这下好了,人失踪了,一天乌去也散了,省得他们再去因一个戏子争风吃醋。”

    ……

    艄公将烟斗在船梆上磕掉烟屎,朝责怪他先天晚上不许他们进青楼的船员们看了一眼看。船员们看着艄公,心里憋着一腔的怨恨,一场好端端的好事就被这个少食人间烟火的老头给搅得稀烂,他们不知又要等到哪个时候,才能寻到来次洪江的机会。

    本来从迟墨接管麻阳船帮成立水务公司以来,就很少有机会来一次洪江,这一去他们不知又要等上多久。想着从别人嘴里描述出来的洪江青楼,巴不得此时的艄公能体量他们一下向往青楼的心情,准了他们去一次青楼,他们定会跑脱脚上的草鞋,不管不顾地拼命发泄一次,也不枉来了这次洪江。

    艄公从船员们眼神里,能看出隐藏着对某种欲望的期盼,和对不给这种期盼带来希望的仇视。艄公理解,他们正值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像一匹匹草原上烈马,纵横在酉水、沅河之间。假以时日,他们都能像刻字佬所说的那样,党的组织里有了这么一群能纵横四海,而又收放自如的他们,这可是一个多么壮阔的队伍。

    艄公看到他们,心情不再因戏子雅芝的消失而忧郁,他从这群人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力量。他猛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决定,一定要狠狠治理他们,让他们成为刻字佬所说的那种力量。

    艄公站起,朝抱怨他的船员们喊了一句:“伙计们,开船!”

    船上船员们被艄公的这一突然决定惊得站立起来,心怕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朝站在船头的艄公反问。艄公的脸表现得异常严厉,不容丝毫置疑的重复了刚才那句决定。

    船离开了洪江码头,船上的船员个个表现得萎靡而颓废。他们坐在甲板上,没有了先前来时的那种激烈活跃场面……

    洪老七想看一场好戏的机会,在那个暴雨停歇的那个晚上,随着雨滴的稀疏而慢慢变得眇茫。他把希望又寄托在接下来的几天,可他想要的局面并没出现,以至于使他的希望最终变成了绝望。

    驻军同公署以及警察局所有的力量,均没有对水务公司下手。原本想通过赖青山之手,借这次肃共之名搞垮常德水务公司的愿望最后竟然成了泡影。洪老七对赵熙然说过,赖青山是一个靠不住的角色,而赵熙然却说只有他才有这个条件。于是他去找了赖青山,可人家赖青山并不在意肃共之事,他还反问洪老七,何时见过常德水务里的人与共党有牵连?他们何时何地何人一起开过有关共党的会议,又是何时何地散布过对党国不满的言论?

    洪老七哑然,他确实说不出这些,也拿不出常德水务通共的证据。赖青山懒懒地对他说,要不让他去旅部找熊旅长,就说水务公司里有共党。赖青山说完,就要卫兵把他送出了兵营。

    找熊旅长?他可是常德城里最大的官,可他够不着个。他一个区区洪帮头目哪在他的眼里,再说驻军也没明示要常德城里的市民向军部检举共党,他去又有何用?他回来后,把事情告诉了越熙然。赵熙然对洪老七的话并不感兴趣,水务公司同洪帮相争与自己一个为外国人办事的买办又有多大的关系。他随口敷衍了一句:“等等看办,驻军正搞得轰轰烈烈呢。”

    事情过了一周。洪老七从外面得到消息,这次肃共,常德各县城乡被杀的共产党员无法统计。仅县农协及各协会执行委员及农民被杀就有两百余人。还有汉寿、澧县、安乡等地都杀了很多,唯独常德水务却完好无损。事后,洪老七打听到,那晚滕迟墨并不在常德,去了汉口。他又安慰自己,照这种形势,滕迟墨是迟早要被清理掉的。洪老七并不死心,水务公司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梗在他的喉咙一点都不舒服。甚至他又想到一年前洪帮与青帮争着与麻阳船帮入伙的事情。他太想拥有这个码头了,而且这个想法越发变得强烈,至今仍然回味着当时在码头上放枪扰乱他们签约秩序的情景。在已经过去的一年里,他目睹水务公司日渐壮大和洪帮仍然颓废不能崛起的现实,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惆怅。他不晓得在以后归西的途中,他的上一任帮主洪五爷会怎样的嘲笑侮辱自己。

    洪老七每每想到这里,像有一把尖刀捅进了心窝子。他愤然地站立起来,朝她身前的嫣红瞪上一眼,“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一甩手,然后又反背双手,俨然一副老爷的架势昂首摇摆着迈出了厅堂。

    在通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街上,洪老七忽然间感到十分陌生起来,恍如隔世一般。这里的人和物,仿佛都是那样的陌生。就连日夜陪伴他身边的嫣红,也变得是他不可思意起来。

    想到嫣红,他又多了一惆怅。在去年间他就闻到外头的议论,说她与滕迟墨的二婶惠娘打得火热,形同姐妹。可让他去打听迟墨同他水务公司的人是否有共党,都快一个月了还得不到嘴里一个字。是自己错了还是迟墨那一帮人真没参与?他不相信常年跑在常德以外的迟墨,从不与共党产生联系,从水务公司的种种行为看,同农民协会里的那些人办事如出一辙。他能不是共党?还是他隐藏得太深迟以至于嫣红没有发现?看来嫣红变了,变得她与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洪老七走在石板街上,他觉得如今的石板街不如先前那样热闹,萧条的街市多了几份冷清。从巷子里吹过来的风,都带着袭人寒意。他朝前方凝望了一会,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栋西式的小洋楼上,犹豫了许久后,迈动了步子,朝那栋气派的小洋楼走去。他不相信宫本在与水务公司第一个回合交手就遭到失败后,对水务公司的壮大不再管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宫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从他的骨子流淌着东洋野性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