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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落花流水各伤神

    北冥极寒之地。

    纷纷扬扬的雪花散落在红衣少年的身上。冷到极致的白和艳到极致的红纠缠在一起,显出异样的美感。少年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如画的眉眼带着淡淡清冷,仿佛上古的神祇。

    “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我有多狼狈吗?”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少年回过了头。他的眼睫轻轻一颤,凝结在上面的冰晶便扑簌簌往下落:“父神。”

    这一句“父神”让祝融脸上嘲讽的表情登时一僵。良久,像是想到什么,祝融轻咳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神。这些年父神是怎么对你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该你回报了。”

    他的话看似在与长琴商量,其实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似乎长琴帮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长琴神色依旧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淡:“父神要我如何回报?”

    祝融对上他平静的眼眸时,心里竟没来由一阵发虚。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听说你现在继任了火神神位。火神宫主神,怎么能让自己的父亲留在这北冥酷寒之地。说出去也不好听……”

    “父神为何到此父神心里不知么?父神凭什么觉得我能改变帝君的决定?”长琴打断了祝融的话。

    祝融被这么一噎,脸上顿时不好看起来:“你说的是什么话!以你与战神娘娘的关系,只要你向她开口,她必然会帮你。帝君再怎么说,也该卖战神娘娘一个薄面。”

    长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讥讽:“父神怎么就认为我一定要帮你?怎么就认为玄女一定要帮你?”

    祝融脸上的表情瞬间绷不住了:“我是你生父,你难道还能不管我!”

    长琴不再看他,眼眸望着远方那一片茫茫白色:“父神问我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承认没有你的教养,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父神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不是吗?”

    长琴的目光轻轻瞥过祝融难看的脸色:“那些与父神一同来北冥的,现在是什么下场,父神不知道吗?这些年,父神对我真的很好,好到不像父亲,像一个评估物品价值的商人。但我曾想,也许是我误会你了。直到你将我驱逐出火神宫。”

    他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一次,我真以为我要死了。所幸,我活了下来。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你要在那个时候这般急切地跟我撇清干系?然后我为你开脱,或许,你是顾虑着火神宫。所以,我给了你机会。我让玄女帮我,把你从南冥调回来。然后呢?”

    嘴角的笑意渐渐逝去,他的语调空灵而缥缈:“我以为你会顾虑火神宫,没想到,你却拉着火神宫一起跳下火坑。父神,你的如今,是你咎由自取。”顿了顿,他看向祝融:“所有神仙都以为父神对我好,有求必应。但直到五百岁上,我才只见过父神两面,而这两次每一次都是父神让我待客。有一回我病得狠了,照顾我的嬷嬷求父神请医官给我治病。父神是怎么说的?”

    “他若死了,是他自己的命,怪不得旁人。呵。父神,那时文昌帝君不过是受了些风寒,你就将火神宫里的医官全送了过去,不过是看他当时得了娲皇的信任。后来,嬷嬷回来大哭了一场,说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顾。彼时的你,可曾想过,你是我生父?”他看着脸色一阵发青的祝融,眼底似有痛色,“若不是后来我用琴曲引来百鸟朝凤,你想借此讨好伏帝娲皇。父神,后来的你,还会对我那样,呵,有求必应吗?”

    长琴闭上眼睛,似乎不想看到祝融:“你,可还记得母神?”

    这话一出,祝融不自觉退后了一步。听见冰雪被碾碎的声音,长琴睁开了眼睛:“她的死,你究竟知不知道内情?”

    长琴的眸中满是执着,仿佛得不到答案便不肯罢休,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知不知道?”

    祝融深吸一口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知道又怎样。当时天帝想要她的命,就算没有我,她也活不了。”

    一抹血色划过长琴眼底,他猝然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如雪的寒意。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笑了:“果真如此。你,果真知道。”

    寒风凛冽,将细雪吹到长琴的脸上,一下便冷到了心底。看着转身离去的长琴,祝融心里忽然没来由的堵得慌。他开口,声音有些颤抖:“长琴……”

    远去的红衣少年脚步一顿,继而又向前走去,再没停留,也永远不会为他停留。大雪纷飞,唯那红色那般醒目,醒目到刺得他眼底一疼。那如火的颜色本该是世间最炽热的,此刻却显出无尽的萧索与落寞,最后渐渐溶于那没有边际的白色中。祝融捂住心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他无意识地喃喃着“长琴,长琴……”,眼里是迷茫与苍凉。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他错了吗?他错在哪呢?

    殷红的血色将地上的雪染红,像开在雪地里的一枝红梅,破碎而倔强。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红色,是天地间最凄凉的颜色……

    远处,一个人静静站着,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他艳极的狐目中泛起了一丝笑意,只不过眼角带着淡淡的泪痕,不真切,但有。似是自语般,他说:“这就是你爱的人啊。确实……比我强呢。”

    刚才长琴说的那些若放在他身上,他未必能做的像他那般好吧。他伸出手,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我记得,你我初见时,昆山也下着这样大的雪……”

    神界掌狱司。

    昏暗的长明灯发出惨淡的光。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死寂。这里是掌狱司的最深处,是神界的修罗地狱。

    寒铁是世间最为坚实的存在,是神界的独有之物。而唯一能见到寒铁的地方也只有这掌狱司最深处。这里有十五根寒铁铸就的铁链,而今全栓在了一个衣衫污秽、蓬头垢面的人身上。每一条铁链勒的很紧,深可入骨。而铁链的另一端连着一处池子,里面吞吐着熊熊火焰。那火焰隔一段时间就会窜起,而一段时间后又会近乎熄灭。这是神界最为残酷的刑罚。当池中火焰大盛时,灼热感会通过寒铁焚烧全身,好像每一寸骨肉都要被烧化。而火焰熄灭时,寒铁的寒意又会灌入身体里,将人的血液冻住。这一热一冷的折磨,让犯人痛不欲生,十分残酷。所以这刑罚自创建以来还是第一次用在犯人身上。

    一串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静谧。许是这里太过安静,那脚步声便格外的清晰。他抬起头,依稀间看到那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青衣流素,是他很熟悉的。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断续:“小……小奇……救……救我。”

    长期的折磨让他的意识有些混乱,只模糊记得这个女子是爱他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莫奇并没有帮他解开锁链,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心疼伤心,而是缓缓走向他,拿出丝绢,轻轻擦干净他的脸。她笑了:“陛下,很疼吧。”

    他茫然地看着她。她笑语晏晏:“当年,我也很疼呢。你迎娶天后,我酗酒的那些日子,心痛如绞。我魔气入体,每到子夜,便是千刀万剐之刑。你逐我出神界,忘川的阴煞之气日日啃噬我的骨肉。陛下要小奇救你。”她轻轻一哂:“可当我苦苦哀求陛下时,陛下可曾眷顾过小奇?”

    他看着她笑语声声的样子,眼底盛满了惊悚。莫奇的手轻柔地划过他的脸侧:“可是陛下啊。这般狠心对我的你,却让我念念不忘。我本是恨毒了你,后来才想明白,没有爱,哪来的恨。看你这样受苦,我竟也是不忍心的。你说,我,”她低低一笑:“是不是犯贱。”

    天帝听见她这句话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她说她还爱他,她说她不忍心。他的声音很急切:“小奇,小奇,我知道你还喜欢我。你救我,你救我……”

    天帝的声音因为唇上轻柔的触感戛然而止。莫奇的手指放在他唇上,柔柔轻叹:“我既然来了,就是来救陛下的。陛下急什么?”

    莫奇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白玉瓶,那玉质晶莹温润,上面还镌刻着彼岸花的图样。莫奇拔开瓶塞,将瓶子递到天帝嘴边。淡淡的清香味溢出,似花又不似花,却是甜到心底。莫奇笑了:“喝了它就不会痛了。”

    “喝了它你就救我?”

    看见莫奇微微颔首,天帝没有多想就着莫奇的手喝下了那瓶里的液体。“啪”一声清脆的响,玉瓶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他热切地看着莫奇,急忙开口:“我已经喝了。你快点,快点救我出去。”

    他心里满是焦虑,却没看见莫奇眼底一闪而逝的阴翳。莫奇后退几步,浅浅含笑:“这寒铁上有帝君所加的封印,陛下凭何觉得小奇能解开?”

    “你,你不是说要救我么?你不解开锁链怎么救我?”天帝的语速因为急切而快了很多,“你别闹了。快解开。我,我,我可以许你天后之位。我……”

    这话落下,莫奇脸上的笑容瞬间逝去:“且不论陛下能不能从此处出去。这个承诺当年陛下也曾给过小奇,之后却是兵戎相见。当初陛下尚不能守诺,如今我又凭什么相信陛下?”

    “你,你不救我?你一直在戏弄我?”听见莫奇这句话,天帝终于清明起来。

    “救?我已经救了陛下不是吗?”莫奇冲他嫣然一笑,眼底却有泪光隐隐闪烁。

    天帝愕然地看着她,片刻,终是想通了其中关窍:“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

    莫奇转身离开,只远远留下三个字:“尘花错。”

    身后传来天帝怒极又痛极的嘶吼,但那个女子再没回头。

    甬道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四周是囚犯或暴怒或低泣的声音,但她似乎没听见一般。她确实不是很在意,此刻昨夜的一幕涌上心头……

    “尘花错?你没用尘花错?为什么?”

    九天玄女笑了笑:“当初选择尘花错,是因为这是烈毒,偏又发作的慢。天帝身带疫术,一旦身死,若未经琴曲净化,疫病流出,便是万劫不复。而尘花错恰能解决这个问题。但……”

    九天玄女看着她,眼底若有星光闪动:“我既然有了替代品,又何必让你搭上这条性命?这毒是我研制的,虽比不上尘花错,到底是有些相似的,用着也是无妨的。”

    她的笑含着苦味:“我给你那日,便已打定主意,与他同归于尽。玄女,我做错了太多事,害了太多人。我不该得到原谅,早就该死了。”

    九天玄女的目光晦涩起来:“莫奇,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而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考虑清楚。她已经考虑清楚了。这个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她累了,没有仇恨,她不想再行尸走肉地活着。太苦了,也太难了……她不够勇敢,也……没那么幸运。

    蓦然抬首,原来已经走出了掌狱司啊。她抬起手,阳光自指缝漏下。她笑了,笑中多少带着释然:“这大抵是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吧……”

    这次的尘花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