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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光阴飞逝,又是一年过去。

    王庭连遭重挫,实力大损,急需休养生息,帝国则忌惮天巫们的诡谲手段,因此这一年里,双方都表现得相当克制。

    虽未爆发大战,但小型冲突却相当密集。此前帝国不断将战线向北推进,致使不少北域小部落失去了家园,为了生存,他们抱团结盟,频繁劫掠帝国边民,而王庭威信本就大不如前,自然不会阻挠他们自行求生,以免将本就离心离德的他们进一步推向对立面。

    往常这种时期,东线的战况往往最为惨烈,毕竟东军不擅防御,唯有以杀对杀,但这一次不同。

    作为帝国军方专责进攻的凶器,这一年里,东军在那位重操旧业的上将军带领下逐渐偏离了原本的作风,曾经威震天下的骄兵悍将,如今集体化身斥候,无论编制上是游击校还是强攻校,只要配有战车类宝器的,通通撒出去拉网式巡逻,至于那些几乎等同于摆设的御阵校,则一股脑堆到了紧邻后方征北城防区的边界线上,俨然一副大将亲卫的姿态。

    如此做派,不免令人咋舌。有人说夜长明终究是少年心性,以这般胡闹的方式宣泄对萧大将军,乃至朝廷的不满,无异于自毁前程,也有人说当初那一战挫尽了这位少年将军的锐气,此后他看似张狂,实则不过是自污以求脱离行伍。

    无论朝野上下作何猜想,夜长明在军中的地位始终稳如磐石。

    在不知内情者看来,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两年里,东军未曾将一人一马漏过防线,守土安民这份职责,他们做得扎扎实实,这是当初号称常胜将军的卫斌都不曾办到的。

    然而,那些立于顶峰的大人物们心知肚明,夜长明肆意妄为的资本并非明面上的战绩,事实上,对于朝廷而言,那个如同儿戏一般的“全员斥候战术”耗费过剧,远远超出北域劫掠造成的损失,可说是得不偿失。

    真正支撑这个战术运转至今的,是夜长明强悍到足以令人间至尊们忌惮的实力。

    这位亲身扮演斥候,在前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军上将每每回营,都会通过军中机密渠道将一个或数个匣子送呈御前,匣内只装一种东西:人头。

    北域要人的人头。

    ……

    ……

    夜色深沉,专属于东军上将的营帐中却灯火通明。

    夜长明与乌云额首相抵,神识交缠,共同推演着明日一战可能发生的诸般变化。

    经过近一年来近乎疯狂的刺杀行动,夜长明终于等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消息。

    半个时辰之前,帝国军方收到极密情报,今夜早些时候,一伙行踪隐秘之人悄悄潜伏在了夜长明预定刺杀的目标身旁,尽管北域各方多有遮掩,帝国军方依然判断出,这伙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强者,为首之人正是当日被夜长明重创后逐渐被边缘化的王庭大将,傲木嘎。

    看起来,这是一场提前走漏风声的伏杀,是傲木嘎为了一雪前耻、东山再起所作的殊死一搏,但夜长明心知肚明,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最后一次将所有细节一一确认,他展颜一笑,对乌云说道:“待我踏平鄂伦湖,便回来娶你。”

    乌云目光清澈,望着他,仍是那一句:“我只求你安好。”

    ……

    ……

    清晨,朱璃走出营帐,前往议事大营,途中与同僚相遇时,无论修为几何、职衔高低,对方都会十分自然地与她打个招呼。

    这份待遇看似寻常,实则却是她一年来不懈努力的结果。

    一年前,她回营后正式向皇帝请罪,请皇帝收回她的护卫,停了她的俸禄,而皇帝也真就依她所请,褫夺了她除封号之外的一切特权,甚至还专门降旨,责令东军上将夜长明严办参谋朱璃擅自离营一事。

    上将军接旨后也不含糊,将朱璃军职一撸到底,末了定了个留营察看。

    她就这样从大头兵干起,一年时间修过工事巡过边,当过厨娘押过粮,凭着一身媲美校阶的境界,魂魄兼修的手段,做一事成一事,干一行精一行,终于在半月之前积功升回了参谋之位。

    一年前,整座边关没人会当她是参谋,而如今,至少在东军之内,也没几个人还当她是公主,这令她由衷地感到自豪。

    曾经,她以自身血脉为傲。

    如今,她以东军身份为傲。

    不单是她,东军将士个个如此。

    作为在立国之战中打出赫赫功勋的强军,东军的军魂向来便是骄傲的,但过去,东军的骄傲中夹杂着铁血与壮烈的味道,那是无数牺牲谱写而成的赞礼与悲歌。

    近两年来,这种味道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从容到几乎有些慵懒的自信,理由不言自明。

    不止一位将领在巡视过东军后指出,夜长明把东军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这群百战凶兽日渐散漫,锐气尽失。

    然而,萧大将军却在阅览过今年的三军演武后,对亲信部将郑重其事地说道:“想在东军大营中对夜将军不利,比提着本将人头走出征北城还难。”

    ……

    ……

    想到萧大将军这番话,朱璃不禁为自己当初的幼稚汗颜。

    虽然不久前才重新获得阅览军报的权限,但这一年里,有人一直在暗中与她联络,从那人处,她得知了许多过去想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例如,开国以来,长青三族中被皇室针对最严重、渗透最严重的,便是手握军权的萧家。

    当初那位暗算东军的中军上将,虽然名义上是萧家老爷子的旧部,那一战后也确实在萧大将军力保下安然无恙,可不出一个月,他便主动上奏请辞,于当打之年离开前线,被调往位于后方的梁州任都指挥使。

    朱璃不愿去深思这背后的博弈,但如今的她至少可以肯定,若萧大将军当真有心要夜长明从前线消失,他的手段绝不会只是看似皮里阳秋地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不觉间营帐已在眼前,朱璃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暂时甩开,推门而入。

    神识渗入记录参谋部公用的大型推演宝器,她不禁皱眉——昨日议定的战术布置,不知为何出现了大幅变更,而有权不经参谋部商议,直接作出这等决策的,东军之中唯有一人。

    略作推演,她不禁冷汗直冒。

    变更后的战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却是以那些不擅奔袭的部队为掩护,将东军真正的精锐战力尽数调往前线。

    仅从眼下看来,拟定战术之人似乎并不打算对北域发起突袭,毕竟各主攻部队的路线并没有在东军防线内汇合的迹象,他们的终点散落在东线各处。

    问题是,以如此高明的手法,在不引起各方警惕的情况下将东军精锐铺满前线,除了突袭北域,还能是为了什么?

    想要以如此松散的阵势突袭北域,除非北域率先丢盔弃甲,防线瘫痪。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朱璃能想到的,唯有一种可能。

    她霍然起身,焦急万分地询问端坐上首的大参谋董实:“上将军现在何方?”

    董实微微眯眼,冷冷说道:“朱参谋,你是在和本官说话?还是说,我该叫你公主殿下?”

    朱璃心急如焚,根本无心做表面功夫,径直问道:“他是不是冲着……那位去了?”

    董实默然。

    从他的反应中,朱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霎时间,她只觉魂飞魄散,可一想到那个骄阳般的少年,她强自镇定下来,运转功法镇魂定魄,待心智回复清明,她近乎哀求地对董实说道:“董大人,快下令全军突击,再晚就来不及了!”

    董实没有计较她的放肆,宽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同样在激烈地挣扎着。

    其余参谋们此刻也都察觉到了异常。受限于眼界,他们无法推测出上将军临阵变更战术的用意,但能在东军位列参谋的皆为聪慧之辈,仅凭董实与朱璃的表现,他们便足以大致判断事情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对如今的东军来说,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自然便是那位上将军的安危。

    事关夜长明,没人还能坐得住,参谋们纷纷起身,向董实询问事情真相。

    一片嘈杂中,董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从怀中取出一枚兵符,高高举起。

    参谋们不约而同地闭紧嘴巴,朱璃的眼神却愈发绝望。

    她突然转身,向着营帐外冲去。

    刹那犹豫后,董实沉声说道:“朱参谋……”

    朱璃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乃帝国公主!”

    董实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一位与他私交甚笃的参谋低声说道:“董大人……”

    董实轻叹一声,说道:“我能怎么办?东军上将的兵符可辖制不了皇室贵人。”

    参谋了然,心知董大人到底还是不放心。

    若有万一,便是赌上公主殿下的性命,换夜将军一线生机,他也在所不惜!

    ……

    ……

    修为全力运转,朱璃风驰电掣般冲回自己的营帐,唤出自己专属的战车宝器。

    当初她将一切与参谋身份不符之物尽数交还,皇帝照单全收,翌日,皇后亲自驾着这辆战车来到东军军营,把正在修筑工事的朱璃叫到一旁,说道:“姑娘家一辈子为老爷们儿犯一回傻也没啥,那小子漂亮得跟妖怪似的,人也不孬,我要搁你这岁数,保不齐也得发发疯。

    “可是闺女,等你哪天开窍了,想通了,看他像坨臭狗屎了,你白天不要他了,晚上就能和妈吃宵夜,晚上不要他了,白天就能和妈吃早点,甭管白天还是晚上,咱把老朱的好酒给他开上十坛八坛的,喝完倒头睡一觉就完事儿了。

    “你把嘴闭上,妈就这一个要求——这车,你得留下,只要是出了军营,你就得坐在这车里,否则妈就在这儿不走了,你自个儿掂量吧。”

    夜半时分,本该早已就寝的皇帝陛下亲自驾临东军,接婆娘回家,算算路程,当日散朝时间想必提前了不少。

    每每想起父母这段轶事,朱璃都不禁莞尔,但此刻,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发动战车,心中默默说道:“夜大哥,你要等我。”

    ……

    ……

    一道神识传入朱璃识海:“别去,你只会给他添乱。”

    对于这种有着特殊质感的神识,朱璃并不陌生,从最初的质疑、猜忌,到后来的心悦诚服,她早已将这神识的主人列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虽然对方未曾明言,但朱璃其实已经大致锁定了此人的身份;而作为女人的直觉,让她透过表面的说辞,轻易看穿了对方与夜长明的真实关系。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见识过对方的智慧,她真心感恩上苍,早早便将如此得力臂助送到她的夜大哥身旁。

    她甚至认为,这便是上苍属意夜长明成就旷世功业的明证。

    那个男人太温柔,却也太不懂得爱惜自己,唯有如此蕙质兰心,而又倾心相待的女子,方能伴他登峰造极。

    除了出身,她自问没有一样可以与对方相提并论,每每思及,不免自惭。

    可正是这份出身,让她知晓一些寻常人绝无可能接触到的秘辛。

    循着对方神识的来路,她诚恳回应道:“我知夜大哥绝非孟浪之辈,他敢于行险,自然有所凭恃,可有些事情你们无从得知,我亦无法向你说明,非是我敝帚自珍,实在是此事牵连太重,贸然告知,只会为你招灾惹祸。

    “至于添乱,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此去只为撬动局势,一旦夜大哥脱险,我即刻自裁,绝无被俘之虞,一应罪责,亦将自我而止。”

    说罢,她一路向北,终已不顾。

    她并未察觉,自己车身后方,缀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幽影。

    ……

    ……

    上将军营帐中,乌云微微皱眉,面色尽是无奈。

    此时此刻,她已无暇顾及朱璃了。

    一个阴冷的声音,顷刻间传遍营地核心地带:“锦衣卫指挥佥事唐峻,奉旨捉拿北域细作,各东军将士,宜配合行事,凡有阻挠者,以通敌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