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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常怀死志 何以生还

    飞雪阁,天字号甲间。

    阴云笼罩,流光四转。

    启用的大阵,化作静默温柔的夜色,座下荧光流动,酷似一片深沉的瀚海。

    袅袅升起的熏香中,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安坐高台,两掌悬于琴面,铜铸的指爪不时拨动,抚奏着一首安神的曲子。

    “……事情总体来说,就是这个样子。”

    “这便是那个跑到我们这来的艺伎,我们已经用封神咒将其心神锁住,只等您来处理。”

    台下,跪坐的王司耷拉着脑袋,代表众人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微醺的醉意,早已被体内的灵力驱散。

    他尴尬的将怀里美人向前一送,拨开她额间垂落的头发,展示出那道后面新添的符咒。

    “这些事里,你只有这件,算是个人干的。”

    王不书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便是得知了这等变故,手里的动作也一如既往的稳健,没有弹错半个音节。

    他随口训斥了王司一句,低着头,闭眼几声轻抹,放缓了乐曲的旋律。

    “时间紧迫,我也没什么精力来罚你,等回到了北地,自有棋录司的人把你叫去处置。”

    柔和紧密的琴声,如同一件上好的绸缎。

    有些人听起来丝滑顺畅,好像坠入了温柔的港湾,看着浪涌月圆的天地绝色,心平气宁。

    有些人却好像被缠住了脖颈,不松不紧的感觉,就如同会被随时抽去脚下立足之地的上吊之人,时刻提心吊胆。

    “形势瞬息万变,但好在,一切都能掌握。”

    “王司,你把计划和大家说说吧。”

    跪坐着的王司呼吸一屏,好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挣扎间,又骤然一松。

    “是,不书先生。”

    他向上作揖,对王不书略行一礼,心底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犯下如此大错,却依旧能在撤离的名单上,按计划返回故土。

    忧的是,经过这般折腾,按自家师尊和父亲的性格,恐怕回去之后,不死也得扒层皮。

    “唉。”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按下了脑海里的种种杂念,面色渐渐变得正经严肃,稍稍一咳,便开始了对计划的讲解。

    “半年前,纵横学院八脉学首、北侯庶长子苏牧曾向棋录司上报,说是非攻学院中的肉食用量在那个月内,突然增加了八千斤,还是通过咱们北地和其他渠道,绕过了断毫城本地的供货者,事有蹊跷。”

    “棋录司调派十五枚暗子,经过四个月的潜伏调查,由六位算道宗师结合那一段时间前推十年的各类情报,最终得出了两个推演结论。”

    “其一,可能是因为六年前崩弦城鼓励饲养猛兽取代灵兽,进而招致非攻学院内新到的这一批士子的宠物多为食肉的猛兽。”

    “根据断毫城的法令,这些畜牲都是严令禁绝的危险物种,一经发现,理当全部处死,自然,也就不能从正规渠道给它们购置肉食。”

    毕竟断毫城是东道主,崩弦城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傻到去公然冒犯它的威严。

    “其二,可能是因为蛮山四族混战,新到的这一批士子里,有人在饲养流出的凶兽。”

    “崩弦城那一伙人,妄想借着人祖大祭,于伏羲神像前和那畜牲定下血脉契约,以此来将其彻底掌控。”

    这条就有些惊悚的意味了。

    一般的划分里,所谓凶兽,那便是可以和人族碰一碰的大族。

    这般地位的势力,要和人族的某些人于人祖神像前签订契约,自古及今,都是人皇一脉的专属。

    王司顿了顿,摊开手掌,从食指开始,一路扳下。

    “穷奇,青丘狐,豪兕,狻猊。”

    “每一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众人的面上都是微微一肃,低垂的头颅向左右两边偏来偏去,相继看向王司。

    后者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注视,放下手臂,又接着向下说着他所知道的一切。

    “随后的一个多月,棋录司围绕着这两条线,对非攻学院新来的士子进行了全面调查。”

    “第一条被马上排除。”

    “根据崩弦城世家那边传来的消息,即便是不鼓励,崩弦城的富家子弟大多也是选择饲养猛兽,鲜少有人拿食草的灵兽陪伴自己的一生。”

    “因为,它们的能力,不足以护持大道。”

    那么,那些多出来的肉食,就不是供给给他们的。

    “所以,棋录司的精力大多转移到了凶兽头上,为此甚至放缓了其他的一些计划。”

    “直到前两天,暗子们终于查到了一条重要线索。”

    “墨家的嫡系子弟中,有一人自抵达之日起,便几乎从未露面。”

    “即使是崩弦城士子的内部集会,他也鲜少参与…”

    正说到一半,台上的王不书突然出声,打断了王司的讲述。

    “他叫墨言失,是墨家次圣的嫡长孙。”

    “墨家大圣无子无孙,那人,便是墨家未来的继承者。”

    “有七成概率,他便是那凶兽的饲养者。”

    “还有三成概率,落在了墨飞鸿手里。”

    他拨动最后一声旋律,然后停住双手,按在了古琴上。

    “根据棋录司推断,饲养的地方,有九成九的概率,就在非攻学院的翠玉满厅堂。”

    “棋录司的诸位主事和我打过商量,准备牺牲一枚弃子,将断毫城的目光暂时转向那里,以借此来减轻他们对我们的关注,方便你们后续的潜逃。”

    王不书将面前的案桌往外一推,单手卸下古琴,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两个硕大的木盒,摆在那上面。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将盖子轻轻滑开,露出了内里所藏的物件。

    “这是?”

    苏慈微微张嘴,随着众人一并抬头,仔细观察着被王不书立起来的木盒中藏着的宝物。

    左边,是六个没脸的娃娃。

    它们好像是用某种藤蔓编制而成,通体枯黄,被固定在木盒里面,或躺或坐,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线条都在不停的流转。

    就好像是一团小蛇,看着看着,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息。

    右边,则是六枚丹丸。

    它们以暗沉的灰紫为底色,上面间断的刻录着鲜红的扭曲条纹,整体被一层无色的糖衣包裹,透露出惊艳奇特的美感。

    “替身草人,死人丹。”

    王不书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模样,简短的说出了它们的名字后,便再无什么多余的解释。

    飞快的语速,言行间,好像有什么急事。

    一股难以察觉的灵力盘旋而上,透过阵眼处留有的出入,悄悄涌向了飞雪阁后院的小间。

    那是店里人自有的居所,自建立以来,从未变更。

    他比对了一下记忆里各人的位置,正要隐秘的探索一翻,下面坐着的几位后辈中,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少有的问询。

    “我觉得,这种代价,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云烟流走,月色斑驳碎裂。

    鲜少说话的张余慢慢开口,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犹豫的表情,眼中的不忍,仿佛是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漆黑,梦魇随行,常常环绕在青年左右。

    “嗯?”

    台下四周,众人神色各异。

    正襟危坐的苏慈低低一笑,听着边上发出的疑问,眉头高高皱起,活像个仰头的白面龟。

    “替身草人,主材是魂魄,按药园那班人一贯的性格,肯定是直接从兽牢里提异族奴隶。”

    “死人丹,主材是血气,这东西,八成也是它们的贡献。”

    “若但是因此而不忍直视,那他那么多年的从军生涯,可谓是活在了梦幻之中。”

    “毕竟,那群异族对咱们的所作所为,绝对算不上什么柔和。”

    “发源自本性的暴戾,往往在捕获咱们的族人之后,得到超常发挥。”

    “我们如此行径,一来是废物利用,二来,也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毕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思维总有惯性,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解。

    有时候,他总觉得,张余这人,就像是住在猎户家里的君子,吃着大鱼大肉,却还要为它们落下同情的眼泪。

    这或许与他少时的经历有关,但这般妇人之仁,实不该在现如今的局势面前,赤裸裸的表露于众人身前。

    苏慈在心底暗暗摇头,组织好语言后,最终,还是只瞥了眼边上的张余,闭目吐纳休憩。

    他不想拿这些东西,去说服旁人的观点。

    活了这么多年,谁也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信念。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努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情。”

    台上的王不书眼都没抬,一句话,直接堵死了他的后路。

    脸上疏远的表情,代表着前者内心里毫不在意的态度。

    其实,比起在坐的同辈,更能与张余共情的,还数这位在一线奋斗了几十年的大宗师。

    见识过战场的血腥之后,张余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心疼那枚被点出的弃子,而不是那些遥远的异族。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想要吸引断毫城的目光,所作所为,必须得惊天动地才行。

    那死状,肯定也额外的惨烈。

    “呼…”

    王不书眨了眨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东西,目光闪烁莫名。

    直到逸散出去的灵力,在后院触碰到了什么异动,接触到一阵莫名的反馈之后,他方才站起身,向下扫视一圈。

    见六名残局城世家子弟随着他一起,全部立直站好,王不书点了点头,迈步走下高台。

    “接下来,就按我给王司的计划来吧,我在这没什么事做,就先去处理你们落下的首尾。”

    “三刻钟后,你们换上另一套衣物,先将自己的血浸透这些个布偶,然后服下死人丹,就可以直接跳窗,从后院水井潜逃了。”

    他走到王司边上,和他一起将那名艺伎扶起,然后轻轻一抱,搂在了自己手里。

    面若桃花的美色,与他的出尘气质相衬,在这片略显黯淡的世界里,就如同一对倾世璧人。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白净的脸上,眼眸稍稍低垂。

    “王司把后续的计划交给苏慈吧,接下来的行程,都由他来主管。”

    众人面向王不书,抬起手,一并行礼,齐声回道:

    “是,先生。”

    王不书点点头,抱着怀里的美人,走向门口。

    众人目送。

    “北地极昼,千秋不灭,诸位,珍重。”

    他按下门框上的阵眼,伴随着暖风吹起,苏慈凝神一看。

    渐露的明月下,一席白衣飞舞。

    ----

    老身,薛淮云。

    又号,南岭仙姑。

    封神战后1124年入道,一纪百年时光,至今,已有半数之多。

    也许,这就是老身的命数吧。

    体验过这般超凡岁月,又带着遗憾,归于尘土。

    抱歉啊,道友。

    人老了,总是会不由自主的生出悲意,人死了,也还带着生前的种种念想。

    交杂并起,耽误了你不少工夫。

    劳烦问一下,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来着?

    哦,对对对。

    生平…死因…

    道友之前说过一遍的。

    老身这颗脑袋,真是坏得不成样子,只片刻时光,又忘记了。

    先说死因吧。

    老身是技不如人,被人所杀。

    作为天目下属监察之一,被棋录司暗道大宗师王不书当场格杀。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牛刀宰雏鸡,倒成了老身的一种荣幸。

    毕竟,像老身这样的人,资质实在是太过平庸,在历史的长河里,只配作为承载丰碑的河水。

    偶尔有人提到那些闪耀的名字时,才能将老身带出,承接阳光的注视。

    老身的祖籍,在断毫城御下陈县。

    家父薛立,乃是当年的乡间里长。

    到老身出世那年,他早已身居此位十二载之久,势力在乡里可谓根深蒂固,故此,餐餐大鱼大肉,还能偶尔尝到些新奇玩意。

    也算是一方的土霸主,半个富贵家。

    老身是家中的次女,上有一姐,下有一弟。

    十五岁那年,家里给说了一桩亲事,要把老身嫁到临县的刘家。

    可惜,刚刚定下日子,刘家那大郎便坠马而死,婚书自解。

    此后三桩亲事,也大抵如此。

    乡人们迫于父亲的威慑,不敢明面上说什么闲话,但背地里,早已是流言满天飞。

    丧门星,破家女。

    人们对着老身发泄内心的恶意,将一切的罪,都归咎于老身的头上。

    好像刘家大郎的恣意妄为,李家二郎的酒后撒泼,周家二郎的偷食人妻,还有那武家大郎的欺凌弱小,都不是他们出事的理由。

    他们出事的唯一真相,变成了和老身定亲。

    真是愚昧又鄙陋的一班蠢人。

    哈哈…抱歉,老身有些激动了。

    总之,到老身二十岁那年,连老身的父亲都已经有些绝望了。

    以至于他每每想对手下人进行敲打的时候,都是拿着老身的亲事,作为一桩有力的武器。

    这是乡里流传的一件趣事,但对老身来说,并不友好。

    因为,这代表着,连当时最爱老身的人,都已经放弃了对老身的救赎。

    来自身边人的态度,就像是刻着“你怎么还不嫁出去”的尖刀,一次次插在老身的心上,却又见不到流血的痕迹。

    只有半夜咬着被子,在闺房里无声垂落的眼泪。

    直到那一年,恩师到访,这才将老身拉出了这个名为“薛家”的泥潭。

    他是来兑现承诺的。

    我家祖上出过一位修士,道法通天,与他私交甚好。

    几十年前,两人一并参军,于一场大战中受困许久,在山林潜逃的日子里,曾半开玩笑的立下过一个约定。

    若他俩之中,有人不能活着回去,另一个,就得背着他的责任,将一身所学,传承给他的宗族后人。

    后来,我家祖上没能回来。

    在最后一次阻击中,他牺牲了自己,让恩师带着他的一切,逃回了断毫城的军帐内。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大限将至,恐无多久可活,故此,特来践行多年以前的承诺。

    当时的老身没有多想。

    后来的老身不愿多想。

    若真是私交甚好,为何几十年来不闻不问?

    若真是践行诺言,为何要等待至今?

    又或者说,老身家里的那位祖先,真的是自愿阻击敌军的追击么?

    老身家里的那位祖先,真的是自愿将身上的一切都托付给恩师的么?

    这一切的疑问,老身都藏在心底。

    因为,恩师确实对老身倾囊相授,说是形同再造,也绝不为过。

    就连资质最好的弟子,都没有老身这般可以随时面见的待遇,哪怕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他也从未说过我一句。

    哈哈,也许你说的对吧。

    这更像是一种愧疚,而不是所谓的兑现承诺。

    但,谁又知道呢?

    在老身的心里,他就是老身的师父。

    他会在老身开始修行的时候细心指导。

    他会在老身不愿修行的时候耐心劝说。

    别人说老身是榆木臭虫,他会偷偷给人家下药,让他当众耍宝,丢尽一身脸面。

    老身闯下大祸,他甘愿拉下面子,跑到人家族里面当众赔罪。

    老身开心,他会一起哈哈大笑。

    老身哭闹,他会变戏法逗我开心。

    他就像老身真正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外人。

    软弱的老身,怎么可能会去质问他,去主动戳破这来之不易的美好?

    毕竟,直到恩师去世,他也没有对老身有过什么不好的地方。

    在他人生中的最后时刻,还给老身谋了监察的职位,涨了好多的俸禄。

    可惜,没来得及给他老人家买上一份雪花糕。

    此后两年,老身浑浑噩噩,行事慢慢变得偏激,说一句剑走偏锋,也不算过分。

    像是探查王公的隐秘,侦测来飞雪阁聚会的大人们私下商谈的内容,如是这般,老身没少去干。

    前期还有些收敛,只是远远窥视,后面,那就什么都不顾了。

    即便是拿手底下的平民探路,也全无愧疚之心。

    毕竟,老身可是扫把星,给身边人带来灾祸,有种…天命所归的感觉。

    哈哈,道友说笑了。

    疯不疯的,不就是看待一件事的角度不同么?

    凡间真情已逝,那条贱命,不留也罢。

    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为断毫城炸出王不书这条大鱼,也算是老身吃了这么多年饷银的回报吧。

    记得那天,老身借着寻人的名义,在贵客间的小高台取走底下人身上藏着的暗语珠,又借护院的嘴,向阁主提了两句那可怜姑娘藏身之处,自以为天衣无缝,便随口找了个由头,躲到屋里查看这次探查的情报。

    却不曾想,刚刚打开暗语珠,就被人一把取走。

    老身又惊又怒,急匆匆的偏头望去。

    手里的软剑还未刺出,但见微弱的烛光中,阁主一身白衣如雪,配着怀中的美人,笑意盈盈。

    他抬起手,向下一抹,露出了另一副面孔。

    墨色竹叶长眉,凤尾棕瞳大眼。

    脸如温玉三分暖,唇若桃花四月红。

    虽然还是那副原来的打扮,但气质却远远超出。

    老身惨笑一声,手一松,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虽然过去了那么些年,但老身还记得他的画像。

    就挂在天目名人录上第二十六页。

    暗道大宗师,北地王氏三代子弟,现任北疆王世伯。

    王不书。

    老身当年还感叹过,要是老身的夫君能有他那般身世、面貌、天资、勤勉,那该是多好的一个美梦。

    永别了。

    他笑着开口,用这三个字,结束了老身和他十年的点头之交。

    大宗师哟,大宗师。

    老身的恩师踏入其中不足百年,王不书不足百年便已踏入其中。

    这丧门的运气,终于丧到了自己头上。

    就如同转着的海水,灌到了漩涡的最中心。

    将制造它的物件,彻底淹没。

    ——《酆都中土主城司人族乙府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