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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山河有恙,国土难安

    北地,过水镇。

    大雾弥漫的世界,总是会流露出一股难以去除的味道,大河内鱼虾的腥气,更是为其增添了不少功劳。

    掌柜几人的身影,早已在嘈杂的声响中不见了踪迹,只有那凌乱的桌椅竹简,横七竖八的躺倒在湿漉漉的黄土地上。

    小店外,东西南北难辨,声声怪叫不绝于耳。

    “名字。”

    一身麻衣打扮的王司昂首阔步,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温酒老头身旁,嘴里吐出来的话惜字如金,意在塑造起自己严肃的形象。

    但这般如此明显的狐假虎威,端是让人敬佩不得,就连边上的苏慈,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相五七。”

    相较而言,对面的那位,倒是极为识趣。

    他微微的直了直身子,手上一拱,朝着面前的众人,便是稍稍一拜。

    周身气势不弱,却又不至于流露出太盛的锋芒,能对局势的把握如此清晰,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物。

    “哪一族的人?”

    王司眼神一凝,心下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事出反常。

    他笑着开口,言语间,意图探一探面前人的底细。

    “北冥海,九头蛇。”

    相五七倒也不太避讳,没怎么犹豫,便爽快的报了一下家门。

    事实上,从他说出自己的本名开始,后者,便已不打算在这上面,有什么隐瞒的举措。

    毕竟,这个姓氏,在北冥海的地界上,唯有九头一族的族人,才会堂而皇之的宣之于众。

    而且,其地位,还不能太低。

    至少,也得是个开了灵智的嫡系。

    “北冥的妖兽?”

    王司的脑袋里,倒是没有这么多的联想。

    他眉头一皱,心里却朝着另一边念去。

    待侧身向后瞧时,但见那立在原地的两人,脸上,也是神情微变。

    各族之间不互通。

    在另一个大族的领土上,除了正经的使团外,鲜少有异族的修行者,走这般鬼祟的行径。

    除了探子和斥候。

    但很明显,如面前这位一般的人物,即便屈尊下行,也断不会在这种地界上,毫不遮掩的到处乱晃。

    就连身上的气息,都未有隐瞒半分。

    “我没记错的话,二十四年前,我们还是敌人。”

    王司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分外谨慎。

    有些愕然的面孔,也在背对相五七的时候,再度回转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但,殊不知。

    他随口扯起的旧事重提,却让对面的那位,也同样是懵懵懂懂。

    “北冥海,不是我族一族的私地,那里面,还有许多其他的种族。”

    “就比如躺在地上的那位,便来自靠近极地那边的玄龟一族,于我来说,并无太大关联。”

    相五七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笑容满面的王司,先是呼吸了一阵后,方才有些迟疑的回了段言语。

    这倒也正常。

    毕竟,在不足三刻钟的时间内,原本明朗的局势,莫名败坏到如此地步,他也有些估摸不清,对面的那几位,到底有什么想法。

    按相五七所了解的消息来说,这种明显有长辈照料的人族子弟,不应该就为了先前的小小挫败,就悍然动手,斩了自己的随从。

    这不合常理。

    “况且,二十年前,那事已经得到了解决,两地之间,战事自解。”

    他在心底皱了皱眉头,嘴上不停,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这个话题给了结了过去。

    事到如今,至少,他得摸清对面那几位的意图。

    如此无用的闲扯,端得是让他身上的压力,像是背着座昆仑山一般庞大无比。

    毕竟,那其貌不扬的老头,还在桌上慢慢温酒。

    随行的道友,也已经沦落到了与破碎的泡沫一并,哀嚎不息。

    他还是很喜欢自己这条性命的。

    尤其是在死得毫无价值的前提下。

    “……”

    风沉气凝,浓厚的水雾像是少了些什么支撑一般,从虚无中渐渐跌落。

    王司微微后仰,鼻尖一吐,眼见着面前倒卷的白丝散乱成团,眼神微微闪烁。

    他本想着再起个乱想的话题,以便从零散的言语中,窥见什么更多的东西。

    但看样子,自家十五叔,显然是有些不想再等了。

    “不论如何,前些日子,你们无故犯边,我们双方,便已是敌对。”

    “既然已经是敌对,那战事,自然也就再度提起。”

    少年顿了顿,有些犹豫的打了个擦边,用一个似是而非的问询,踩到了老人的底线上。

    毕竟是一路上少有的生擒。

    王司的心底,还是想通过大势压人,迫使对面那位,主动供出自己的目的和作为。

    这样,才符合一位贤人智者的形象。

    须知。

    他已被撤了主使的位置,飞雪阁一事,尚未了结。

    能尽量办得漂亮的事,何必随意处置,落得个暴戾之名?

    毕竟,对方也是个大族之后。

    怎么着,也得懂点礼数。

    “敌对?”

    就在王司暗自衡量之际,他对面的相五七,倒是不太了解面前这位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他带着些疑惑的语气,吐出了短短两个字眼,待回过神来后,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出于直觉的大胆推测。

    “你们难道不知道,大玄宫和我们海圣盟签订的协议吗?”

    相五七张了张嘴,微微皱起的眉头,锁住了愈发汹涌的荒谬之感。

    老实说,此话一出,刚开始那片刻之间,他也是不太相信的。

    甚至张嘴时微微一吞,想要把那些冒昧的话给全部收回。

    但待他仔细回忆起这几刻钟内的种种怪事,又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后,赫然发现,好像…事实还真是如此。

    这下,就连相五七这般见多识广的大族子弟,也不免觉得有些离谱。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误会,只因为身边人的张扬而激发,冲突并起,直到其一拳泄愤,终至杀身之祸。

    实在是…太意外了。

    “什么协议?”

    只可惜,还没等他消化完自己悟出来的东西,对面的王司,便也带着明显的疑惑,急不可耐的出声问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本带着慢慢试探的心思来的,存的是以势压人。

    可对方的话里,好像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而且听起来,还不是个对自己有利的隐秘。

    出于本能,他的第一想法,便是将其快速掌握。

    毕竟,先前动手杀人的是他家叔父,而直接指挥的,恰恰又是他自己。

    上上下下,都是同族,藏着掖着打谜语,坑的全是自家人。

    “如此直白,不过是无可奈何罢。”

    王司心底一叹,两眼微眯间,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收起了那点泛起的不甘。

    他知道,这事如果真有什么隐情的话,自己费心想要竖起的形象,必然会土崩瓦解。

    毕竟,他指使自家叔父动手杀人,还是没什么理由的胡乱杀人,本身,就是个不对等的博弈。

    如果事后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非但他接下来这一年的时光,都得在死牢里舍命历练,就连棋录司那边,宗族也得让一位长辈出面包揽。

    严重的话,就连残局城的脸面,在道场的几家面前,估计都不会太好看。

    一举三失,损人不利己,实实在在的臭棋一步。

    “唉。”

    如果周围的岁月可以停止,估计以王司的性格,他现在巴不得待到地老天荒。

    但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如今的局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少年咽了口唾沫,摇摇头,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想要再追上一句,朝相五七问个清楚。

    但待他瞥了眼身边的叔父后,原本就不太安定的内心深处,愈发有种天塌地陷似的极度恐慌。

    就连那原本平和的呼吸,也终是有些不自觉的乱了起来。

    “呼呼!”

    朦胧雾色,风卷如刀。

    一股庞大的灵力,明晃晃的从温酒老头周围迸发,然后如先前那般,再度席卷八方。

    众人衣袍飞舞,小店内外,只在数息之间,便已是大雾重回。

    门外众人不可见的地方,片片血气绽放,河滩上,几具无头尸首颓然扑地。

    “嗯?”

    像是个无形人一般的张温皱了皱眉头,看起来对他的作为似有所感。

    前者嘴上微抿,一抬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被苏慈暗暗一拽,拉住了垂落的袖子。

    两方僵持之下,最后,张温眼神一黯,只得颓然一松,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无需在意我,外面,应该有人要来了。”

    温酒的老头低眉顺眼,似乎并没有在意身后的打算,从未完全睁开的双目,看起来像是永眠一般。

    但传音入耳,若还不知道这是谁人的言语,王司几十年的修行,就确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什么协议?!”

    他两手微颤,心下知道,现如今这段不定的时间,可能已是自家叔父能及的最后帮衬。

    时间紧迫,他只得使尽平生力气,借着自然垂落的力道,敲响了面前那张油腻的方桌。

    战栗的言语间,王司那副苍白的面孔,貌似失血得额外厉害。

    “大半个月前,极地异动,道场有令,北境全族,务必协助我海圣盟捉拿鲲族附属。”

    带着颤音的厉声喝问下,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相五七,终是回过了些许神志。

    他理了理杂乱的记忆,在无形大雾的压抑下,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慢慢说出。

    “大玄宫特许我十三大族入境,协管四方,这都是可以查到的公文,都是有记录的!”

    “难道诸位不…”

    可,许是太过于专注了罢。

    惶惶不安的相五七,并没有再遵循自己一贯的习性,嘴上吐出来的东西,净是些不过脑袋的肺腑之言。

    直到话说一半,骤然一声脆响传来。

    前者凝神一看,但见原本就有些腐朽的木桌边缘,被指节发白的王司在众人面前,硬生生掰断了一块。

    断口参差,犹如鬼牙一般。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甚至,颇有些肃杀的意味。

    “他说的没错。”

    就在这时。

    从未言语过的温酒老头难得开口,简单一句话,便肯定了前者所言非虚。

    同时,也相当于变相的承认了,这次的事情,的确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误会。

    事实上,他也未曾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没有人告诉那三个小辈。

    当然,他也被包含于其中,属实是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众人呆立无言,场上的局势因此而瞬间缓解,但,依旧剑拔弩张。

    “不什么?”

    王司强作镇定,顺着话头,接下了相五七未尽的言语。

    他不是个瞎子,自然瞧得出后者的心神还未完全回转。

    但正因为如此,先前相五七脸上的惊愕,才更令其心慌意乱。

    好像这事,也有点重蹈覆辙的倾向,随着两人间的对话,会渐渐演变成又一个飞雪阁似的大错。

    恍惚间,王司杀心渐起,但随着理智的回归,又被瞬间倾没。

    “…不小心看错了咱们,以为是死寂城那边的异客,方才动手试探?”

    大雾汹涌,波涛滚滚难息。

    不太了解面前几人身份的相五七,让王司狠狠吓了一跳,心底仅存的一丝对随从的愧疚,也因此而烟消云散。

    死道友不死贫道。

    为了个没得救的人,他不值得再步其后尘。

    电光火石之际,一道两全的法门划过了他的脑海,如同救命的稻草一般,被其牢牢抓住。

    须知。

    残局城的领土上,除了他们和本地世家以外,还有不少他族的斥候。

    尤其是在几十年前吃了大亏的死寂城,更是不要命的疯狂涌入。

    这些天里,光是和其探子碰面的状况,海圣盟内的上报,便已有数百次之多。

    其中,也不是没有动手的场面。

    那由此,如果把这次误会最关键的要点——那个玄龟一族随从的死,给推到他们的身上…

    那,双方便再无纠葛的理由了。

    “相道友坦诚友善,所说所言,自然是没错的。”

    一朝得道,前路豁然开朗。

    就在相五七的表情管理即将失控之际,作为北上之行的主使,苏慈很自然的向前一步,顺势接替王司,成为了与他交谈的对象。

    毕竟,时局不一样了。

    原先,相五七是他们的俘虏。

    俘虏嘛,一向在北地这边,都没什么了不得的待遇。

    王司去谈,张温去谈,苏慈去谈,乃至于那温酒的老头去谈,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最多,也就是个重视程度而已。

    可现如今得知了这种消息,那作为这支队伍名义上的总指挥,自家人又有了屠戮友军的嫌疑,苏慈便不可能再立在原地,默默扮作一块木头雕塑了。

    至少,他也得顺着相五七的意思,帮王司二人洗脱这个栽赃的举措。

    即便,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妖,确实是温酒老头所杀。

    “只可惜,那西边的死寂城,多有刺客斥候之流。”

    “初次相见,还未来得及与道友相交,咱们这几位,便有些大意了。”

    “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已放跑了那位贼子,连累这位玄龟道兄,也惨遭死寂城的迫害。”

    他带着一脸了然的笑意,堂而皇之的在这片天地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负罪感,好像未对其造成丝毫影响。

    毕竟是天真纯朴的年纪。

    相五七在自家的族群里,哪见得过这种无耻之徒?

    他脸上肌肉一跳,又一跳,渐渐有如敲鼓一般,不受控制的极速颤抖起来。

    “哪里的话!这也是他运气不好,天命使然,我等,也无可奈何。”

    能够撕碎青牛的力道,狠狠地掐在了相五七的大腿上,持续不断的剧痛,让他渐渐平复了心情。

    他压抑着不满和反感,勉强堆笑,随口便附和了两句无用的废话。

    这,已是其以往坚持自尊的底线了。

    “唉,道兄说得也对。”

    但,身为这一支队伍的主使,苏慈的要求,可没这么低廉简易。

    “不过,如道兄所见,这位毕竟是栽在了咱们面前,以后万一被人污蔑,倒也是个麻烦,依您的意思,咱们这该如何是好?”

    他稍稍抬头,瞳孔黯淡如渊,只带着一脸面具般的真诚模样,对身前的异族来客微微一笑。

    三言两语间,便把这个貌似决定他生死的问题,轻轻抛到了后者的眼前。

    “…不如,我给诸位写个签子?”

    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

    从开始决定苟命的那一刻开始,相五七便已不再有回头的打算了。

    他咬咬牙,索性把心一横,主动迎合了苏慈的心意,将自己“同谋”的把柄,交到了后者的手中。

    “那您也太费心了。”

    苏慈微微颔首,心里,自是求之不得。

    但出于某种传统,他还是一边说着虚情假意的话,一边从那不可见的柜台后,抽来两卷半旧的竹简。

    拆解,削平。

    “当了屠夫还装菩萨!”

    相五七满脸铁青,望着眼前那条被取下的无字木片,强撑着,才没有骂出声来。

    “哪有的事。”

    他张了张嘴,客套间,试图和苏慈一样,提出些明确的条件。

    可莫名迟缓一阵后,相五七复而又失去了那股意气,最终浊气一吐,麻利的写好了满是荒唐的虚假证言。

    “那这玄龟道友的尸身…”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自己专属的灵印,也被其按到了竹签的中央。

    此事已了,他望着仍旧扑倒在地的随从尸体,终是动了些良心,想要开口,给他入土为安。

    “既然是折损在了咱们这里,那便由我们代为下葬吧。”

    苏慈自是不许的。

    且不说类人妖物的躯体,多少也算是一件有用的材料。

    至少那些明晃晃的伤痕,可还残留在他身上。

    到时候,他拿着它去道场哭诉扯皮,那这签子,就如同笑话一般了。

    “哈哈,那我就代他谢过诸位道友了。”

    相五七微微颔首,嘴上也不强求。

    尽人事,听天命。

    他虽有点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和苏慈的计较不谋而合,但说到底,其最终目的,仍是以保全自身为主。

    成,则成。

    不成,则不成。

    没什么好争取的地方。

    “山高路远,恕不远送。”

    眼瞅着诸事已了。

    苏慈抬起手,看起来颇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着把那签子收到虚无中后,向面前稍稍一拜。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海阔天空,再见江湖。”

    相五七先是一愣,随后连忙起身,借着说话的机会,慌慌张张的回了一礼。

    温酒的老头轻轻一咳,大雾澎湃,一条宽广的大道直通世外,两边灰云乱走,幻若飞鱼之姿。

    他倒着身子,三步并做两步,一路退到了破旧的小木门外,方才敢回头飞奔。

    只二十息左右,便已跑出了半里之外,两腿一软,直直栽入大河之中。

    苏慈遥遥一望,但见那对岸的草地上一席白袍飞舞,似是有些顾忌的朝这边拜了两拜,便携着相五七狼狈的身影,自此消弭无形。

    “妖兽横行于乡野,异族游曳于国境,王土之上,不过百年沧桑,难道,这方土地,便已非我残局城所辖之处?”

    忍耐已久的张温鼻尖微扩,言语间,颇有些愤愤不平。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无言良久。

    ----

    封神战后一千一百七十四年四月十九。

    残局城,倒悬山。

    重霄之上有仙境,高楼拔地十万尺。

    每一个拥有圣者的大族,都会建造隔绝于世间的秘境,为防止闲人窥探,大多都高升于常人所不可及的世外穹天。

    例如原先无墨城的梧桐雨境,崩弦城的云上楼,断毫城的宗庙祖地,以及,残局城的倒悬山。

    “北地上下,除了这片,恐怕,无一安宁之处啊。”

    时值正午,太阳高悬。

    一身墨梅袍的中年男子远眺云海,眼见着风清气止,祥和悠闲,紧锁了许久的眉头,也不由地稍稍一松。

    但很快,随着心神回转,一段段惨绝人寰的记忆,与现如今的美好相比,惊得他从短短的沉醉中迅速苏醒,并,再也无法安宁。

    是啊。

    差点忘了,他是代表着北地一城十二郡的千万万百姓,前来劝谏镇守的了。

    “镇守,您如此放纵异族施为,我们残局城的凡俗,又该如何自处?”

    王不鱼颇有些内疚地转过头来,随着嘴上一声质问,顺势便望向了面前那位久负盛名的白脸学士。

    灵力涌动,血脉平息。

    前者满目的疲惫,渐渐被其自身消化,一种神秘的坚毅神采,慢慢覆盖了他骨子里的忧虑患失。

    没办法。

    这些天里,王不鱼自北向南,又自南向北,来来往往,三日间,走过了六千里的周边郡县。

    村庄破败,庶民凋零。

    得了便利的妖兽肆意妄为,明面上尽职尽责,实际上,全是以权谋私。

    失踪,残害,凶杀…

    各种各样的无头案件,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且在这些天里,愈演愈烈。

    往日里不说路不拾遗,但至少颇有几分道德约束的地界上,现如今,全都变成了一副萧条场景。

    活像是被一场大战碾过一般,荒野无尘烟。

    作为温养浩然正气的修士,参与了北地重建的三代子弟,他属实是见不得如此变化。

    是故,一回到城里,他便托自家长辈的关系,面见到了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北地镇守。

    可后者,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眼里的大事。

    “凡俗子弟,自然有其机缘所在,生死有命,不必太过关怀。”

    满脸微笑的张不棋,自卯时于其相见开始,已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表达自己敷衍的态度了。

    他伸出手,向着对面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面上平平淡淡,眼神中漠然的光芒,却从未动摇半分。

    “好一个不必太过关怀!”

    王不鱼深吸了一口气,待将面前那杯东西一饮而尽后,言行间,终是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喝喝喝。

    他喵的,从上午喝到中午,海里的鱼都得喝得翻过肚皮,还他喵的喝!

    “那是我人族子民,也是我们王、张、苏三家的根本。”

    王不鱼把茶杯用力一甩,本想着一巴掌给它拍个稀碎。

    可恍惚片刻后,在张不棋的注视下,他终是犹豫了一瞬,轻飘飘的将其落到了桌上。

    “嗒。”

    遍地无声。

    空旷的世界里,唯有这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两人对视一眼,刹那间,一股无名的羞恼袭上了中年男子的心头,汹涌澎湃,难以抑制。

    “你宁可在这叫我喝了十四缸茶水,也不愿拿这份钱去救一救他们…”

    他稍稍一愣,随后气急败坏的挥舞着袍子,厉声叫喊之下,惊走了不少边上的奇禽异兽。

    远远观去,就像是个戴着高冠的大猴子,在那张牙舞爪。

    “三家根本,在于镇北军,在于世家子弟,在于这片大地下埋藏的百族血劫,不在于凡俗子弟。”

    张不棋稍稍低了低脑袋,脸上面皮微动,心下里,觉得这场面略有些好笑。

    “千百个人里,出不了一个上师,一镇之地,每年能登上族谱的,也不过一个巴掌不到,北伐也好,立国也好,不鱼,牺牲奉献的,大多可都是修行之人。”

    他就事论事,直接把无可辩驳的事实放到了王不鱼面前,明晃晃的表示,为了这个理由,他不会有出手的打算。

    “我自是知道牺牲奉献的大多都是修行之人,可不说别的,哪一辈的祖先,不是从凡俗中走来?”

    后者依旧不愿放弃。

    他苦口婆心的规劝着这位镇守干点人事,为此,不惜搬出了道德来作为绑架。

    但张不棋可不吃这一套。

    “论这些事,确是毫无意义。”

    他皱了皱眉头,摇着头,缓缓一笑。

    “我们也是从造化中诞生,草木也是从造化中诞生,凶兽猛禽,蛇虫毒蚁,哪个不是从造化中诞生?”

    “那我们南征西进,北伐东出,难道都是在屠戮自家兄弟吗?”

    更高层面的道德无从立足,更低层面的道德,也就没有了裹挟的威力。

    张不棋有实力,从根源处否定它们的权威性,那王不鱼所说的东西,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废纸一张。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再找个其他的思想高地发起进攻,前者的言语,便有如利剑般隔空袭来。

    “你我都知道,凡俗子弟,不过是为了充实一地之辖土,他们不必奉献,不必牺牲,就连耕作之事,也都仰仗我们保着,才得以年年风调雨顺。”

    “那为何在这等要命的关节上,要我们放弃回守之机,特意派人去保他们?”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又有云,在其位,谋其职。

    这两者,其实都是一个观点。

    那就是,权利对等于义务。

    “要知道,所有凡俗中出来的修士家眷,三代之内,也尽数迁到了外城之中。”

    “为了防止疏漏,我们还多给了每人两人的缺口。”

    “剩下来的凡俗,你说,他们对北地有什么贡献?”

    张不棋头一次伸手,从石桌上取走了自己那杯灵茶,微微一抿,冰凉的温度下,依旧是清香四溢。

    他抬起头,眼见着面前哑口无言的王不鱼,心里,倒是没什么太龌龊的想法。

    只是想用言语,破掉对方的道心罢了。

    “殊无贡献,不鱼,殊无贡献。”

    “就连鼎宫之中,也已经两百年不见凡俗内侍,我们与底下的百姓,早不是一路人了。”

    他淡定的开口,像是个持刀的力士,一把劈开了生活中刻意掩盖的幕布,将背后冷冽的事实,赤裸裸的展示到了后者的眼前。

    是啊。

    一群移山填海的仙,又怎会自降为人?

    哪怕有着相似的外貌,可事实上,两者,已是异路殊途。

    最直接的证明,便是修士与凡俗之间,再难有孙辈产生。

    就如同…驴和马的后代,没有繁衍的可能一般。

    “怎会如此…”

    王不鱼摇了摇头,脑海里,忽而茫然无物。

    “怎至如此…”

    他轻轻的闭上双眼,视野所见,天地灰暗无光。

    好像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原先如日中天的信仰,便已经由此而坠落了。

    “你看看这上下,去大玄宫外,看看这上下。”

    “看看少了那些人,我们大玄宫,我们残局城,有什么影响?”

    张不棋直勾勾的朝王不书看去,无悲无喜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把握一切的了然。

    不破不立。

    他铺垫了那么久,引导了这么久,总归,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了。

    “凡俗地主需要人照顾,凡俗官吏需要人奉承。”

    “凡俗之间,不过你强壮些,我聪明些,仅此而已。”

    “但修士之间,早已脱离于此。”

    “你我百年辟谷,依旧活蹦乱跳,打坐十天半个月,更是如喝水吃饭一般寻常。”

    “仙凡有别…”

    “仙凡有别。”

    “仙凡有别!”

    “仙,凡,有,别!!!”

    ……

    重重叠叠的回响,有如千万信徒的呢喃朝拜,好似星辰一般璀璨的光华,悄然绽放自张不棋的瞳孔深处。

    积云蔽日。

    突然黯淡的世界里,浩浩荡荡的狂风从八方涌起,长驱直入,一遍又一遍的撞击在二人身旁无形的屏障上。

    北地凋零。

    十四位仅有的无上大宗师自虚无中悄然踏出,列阵维稳,面上,皆是严肃端庄。

    他们先后出手,将残局城下被牵动的百族血劫层层削减,直至最后,消弭于张不棋的鼻尖之上。

    但就算如此,每一声带着情绪的呼唤,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痛苦。

    它们就像是从张不棋的心底传出,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迟迟挥之不去。

    恐慌,不甘,落寞,嫉妒…

    无数种相似而不相同的情绪,就好像大海中的水滴,穷尽一生,也难以完全体会。

    老实说,自从那年下山之后,张不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遭受过如此严重的折磨了。

    “但,你总是需要他们的呀。”

    所幸,没过太久,早早陷入沉默的王不鱼便已眼帘微动。

    只在数息之间,一双清亮的眸子就如同涅槃一般,从那道浅浅的遮掩下,透出了自己的第一丝奇幻色彩。

    远远看去,倒和那边上端坐着的张不棋,有八分神似。

    “你是残局城的镇守,于公于私,你都是需要他们的。”

    他望着天边迅速褪去的墨色,又扫了眼周围突然出现的众人,心里已然明了。

    今天,乃至于这些天,所发生的种种一切,都是为了他能突破桎梏,承载更多的北地气运。

    有道是:关心则乱。

    倒也忘了,那几个郡县不论如何,都地处于残局城的腹心之所,即便是海圣妖盟,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

    数以十万计的无头凶案,也竟然引不起一两道微弱血劫?

    非是天定,必乃人为。

    王不鱼眨了眨眼,心下稍稍一松,鼻尖扩动,呼吸渐渐平稳。

    “…你说的没错。”

    张不棋的脸上,依旧是笑意浅浅,略有些赞许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个长辈一般。

    “我是需要他们的。”

    他点了点头,脸色相比于先前,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不少。

    毕竟担了点血劫。

    周围众人的面相,都不算太过轻松。

    唯有他一个修心的身虚体弱,如此,方才明显一些罢了。

    “传令吧。”

    “各郡世家,于城外筑墙构建外城,妥善安置百姓,镇北军出兵五千,协助分管。”

    腥气上涌,胸间蠕动。

    张不棋咽了咽唾沫,将那口血水强行吞下,眉眼一低,下了道早已拟好的指令后,便自顾自的调转方向,朝着后山走去。

    “喏。”

    众人拱手前倾,行礼后,各自重归于虚无之中。

    一位和苏牧有些相似的中年男子远跨百里,悄然踏入了一间明媚的书房内。

    案桌上,玉简半铺,他随手拿起,心神电转,留下了一行新刻的随笔。

    “气运封圣,大公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