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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瀚海沉浮初见芒(全)

    金风渐起,拂动酒肆之招。

    时近黄昏,酒楼里人客萧索。临窗一桌,对坐二人,正自举杯相酌。

    其中一人笑道:“真备兄,你来我朝已有十六载有余,却仍是如此喜食鱼脍,当真奇怪。”

    对面那人身着灰布长衫,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闻言也笑道:“我自幼吃鱼,若说喜好,还不如说是习惯。习惯这事,久了便如同性情一般,成了人的一部分,要改也改不了了。”

    起初发话那人点头称是,又道:“倒也没错,只是……”正要再说下去,忽闻窗外人声嘈杂,远处传来呼喝之声。当下两人对视一眼,立身而起,走出门外。

    夕阳下长路如帛,绵延而去,只见一人身形肥壮,足下如风,两胁各挟一只小羊,伴着声声羊叫,向着人群疾驰而来,口中大喊:“让开!让开!”后面三人手执长棍,远远跟着,足下却是踉踉跄跄,不堪再追。

    眼看那壮汉就要走远,蓦地一道乌光飞来,在他脚下一绕。壮汉大叫一声,往前一跌,险些将怀中小羊压死。他气急败坏,就要起身打人,却见那道乌光只是一顶毡布小帽,登时愣住。这时听到后面有人哂道:“张大人,原来这厮只是气力大些,并没有武功。”

    他旁边一人身着华服,面目英朗,颏下微须,闻言后回道:“你且将他制住,去问问那些追他的人,是怎么回事。”那随从应声将壮汉点到,回身去找后来三人。

    不多时,那随从回来,踢了壮汉一脚,禀道:“这厮偷了他们的羊,最先发现的人还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那张大人怒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便如此做派,岂能了得,你把他带回去,乱棍打死罢了!”

    那随从刚要答话,却听地上壮汉口唇抽动,面红耳赤,似要说话。张大人眉头微皱,说道:“你解了他哑穴,看他说啥。”

    穴道甫一解开,壮汉便哭喊道:“我还没能杀过一个蕃族!为什么今天就要死了?”

    张大人疑道:“你说什么?”

    壮汉道:“我从突厥逃出来,就是要帮大唐出力,消灭蕃族!”

    张大人动容道:“你这浑人,居然还有这等志向!是!这些蕃族整日虎视眈眈,本就该灭!你叫什么名字!”

    那壮汉大喊道:“我叫安禄山!在突厥,安禄山就是轧荦山!是战斗的意思!”

    张大人哼了一身,转身对那随从道:“你且将他押回去,随我回府再审。”语毕一人当先,领着二人向来路去了。

    围观众人见此事已了,顿觉无味,悻悻间三三两两都散去了。

    先前喝酒的灰袍人问道:“阳峤兄,你怎么看此事?”

    那阳峤随口答道:“这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此时正谋兵攻打契丹,得此一有志之人,想来要加以重用。而此人志向坚远,又心直口快,想必他日在军中也能有所作为。”

    灰袍人看了他一眼,沉吟道:“阳峤兄所言极是……想必是如此。”

    随后二人寒暄了一阵,阳峤说道:“真备兄此番归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以你的才学,日后在贵国必定大显身手,仕途无量!希望你此去一帆风顺!”

    灰袍人叹息一声,一揖到底,负着黄昏秋日,对阳峤道:“书信所不能及的距离,相见恐怕无望,这些年多受阳兄照顾,在下无以为报,着实汗颜,谨以此礼拜别。”

    阳峤等他拜完,笑着说了两声“好!好!”便萧瑟去了。

    灰袍人目送他走远,说道:“刚才是谁在发笑,烦请出来一下。”

    语毕,只见一少年从酒楼墙角笑着转出。灰袍人见他星眸朗目,双眉斜飞入鬓,心中暗赞一声,问道:“你刚才为何嗤笑?”

    少年回答道:“我笑那先生把人心想得太善。”随后双眉一挑,接着道:“那什么安禄山死到临头不求饶,却莫名其妙说要杀什么蕃族。如此重志之人却做着偷鸡摸狗的行当,不觉得奇怪么?想来是他猜到了那当官正是便服出访的张守珪,因此孤注一掷罢了。这分明心机深沉,哪是什么心直口快之人?”

    灰袍人点头道:“不错,小兄弟倒是目光如炬,我那好友并不愚昧,只是一贯心善,所以以己度人,也将别人想好了。唔……却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岩,你呢?”

    灰袍人道:“我叫吉备真备,是日本人。”

    李岩恍然道:“难怪你说路途很远,那你回国岂不是要过海?”

    吉备真备道:“对啊,要坐很久的船。”

    李岩喜道:“那你能不能带上我?”

    吉备真备诧道:“你要出海做什么?”

    李岩回道:“家里想要我考仕途,我四岁起便开始念书。念了十多年,实在倦了,就把书扔了,带了一把剑,出来求仙了。都说神仙隐于高山大海,李太白喜欢在山上找神仙,我便出海找吧。”

    吉备真备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说:“你要出海也罢,只是我不知自己何时还会来大唐,你要回来可不容易。”

    李岩道:“没事,我自己想法子。”

    吉备真备点头说道:“那走吧,此去登州还要几日。”

    李岩挠了挠头,问道:“你这么大个遣唐使,怎么连随行的人都没有?”

    吉备真备道:“他们先去船上安置物什和书卷了,我独自来此处访友告别的。”顿了一顿,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李岩,说道:“你的剑呢?”后者闻言一愣,干笑一声:“盘缠花完,被我当了。”

    时下国泰民安,二人行了数日,一路无阻。

    这日晌午,李岩走在道上,只觉空气渐渐濡湿,暗想:“就要到了。”

    他看了眼吉备真备,后者眯着眼,瞧着东方,问道:“你要寻仙做什么?”

    李岩想也没想,回道:“学一身本事,行侠仗义,逍遥自在。”

    吉备真备道:“学了本事,是否便能逍遥自在,这且不谈。单说行侠仗义,你这一路来,可见有什么不平事?即便有,那种芥子小事,需要你所学的大神通吗?”

    李岩被他一问,只觉句句在理,顿时哑口无言,半晌后嘴硬道:“那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吉备真备收回远望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如这太平之世,恃武任侠,很多时候反倒是件坏事。”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码头。一人在岸边张望,看见吉备真备,连忙走上来,叽里哇啦说了一大通,却是日语,李岩一句也听不懂。说了半晌,吉备真备听罢,对李岩道:“出了一件怪事,我们去瞧瞧。”

    原来据那仆从说,自那日和主人分别后,众伙计就将书籍行李运来了码头,正装卸之时,来了个模样古怪的少年,说要帮他们搬东西,而且不要报酬。那些伙计听了自然乐得高兴,遂让他一起做工。结果到了夜里,货物已全部搬完,伙计们却发现那少年在船舱里径自看起书来,不肯下船,到现在一连几日,除了用膳,都是如此。

    不多时,三人到了船上,那仆从将吉备真备带到船舱,手一指,说了句话。吉备真备点点头,示意他退下,和李岩进了一个隔间。

    一进门,李岩便瞧见一人坐在地上,他身边卧着一柄弯刀,足有四尺,手中捧着一本《尉缭子》,正自读得津津有味。少年听见有人进来,一手合书一手抓刀,站起身来。他比李岩稍长,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乌发卷曲,肤色黝黑,眉目深邃。

    吉备真备问道:“你是大食(即阿拉伯帝国)人吗?”

    少年一愣,放下刀,随后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道:“啊!看来这些书都是你的,你们中国人书上说我们‘肤黑而髯’,所以你一眼认出了我。”

    吉备真备暗想自己见过大食人,所以自然认识,那什么文字描述,可真不记得,然后说道:“你是谁?他们说你已在这许久了。”

    少年回答道:“我叫骆川,看见你们这里书多,我就找一些看看。”

    吉备真备一想,这年间,寻常人家的确没有书籍可览,而书院一类,他一个外邦人也进不去,所以该是无奈之下到了这里,思罢,又问道:“你怎么叫个汉人名字?”

    骆川答道:“我爹爹妈妈在波谜罗川一带相识,尔后我来大唐之际,他们便给我取了这个汉名。”

    波谜罗川既是葱岭(今帕米尔高原),时年大食国多有驻军于彼,和大唐遥遥相望。

    吉备真备见他有问必答,而且看似并无作伪,戒心稍去几分,道:“你来大唐做什么?”

    骆川回答道:“我爹爹说我们国家可能要打仗了,而据说我妈妈的故乡中国有力可敌国的方法,所以我来瞧瞧。”随后扬了扬手中的《尉缭子》,说道:“这应该就算吧?”

    吉备真备不置可否,又问道:“若你不看完,是不是也就不下船了?”

    骆川答道:“是啊,你这书太多了,我恐怕要看很久很久。”说完,又紧接着道:“你放心,我不白看,你们所有杂活,我都可以做!”

    吉备真备苦笑一声,看了一眼李岩,后者忙道:“这人的理由比我还荒唐,你要信他?”

    吉备真备点了点头,说:“他的理由似乎比你可信。”

    李岩怒道:“你信便是,你让他顾船做工,我不看你书,我可不干活。”

    吉备真备见他有求于己,还这般无赖,只感不可思议。

    骆川听了二人对话,道:“没事,我手脚利索,干活一人能抵俩人。”

    李岩顿觉这人不可理喻,找吉备真备要了一个隔间,睡觉去了。

    次日,李岩一早醒来,只觉身下摇晃,知道船只已经起航了,起来走到甲板,只见吉备真备眉头紧蹙,似在思索某事。李岩一问究竟,才知道原来这次舵手要走一条新的航道,比之原本的登州海道快了近乎一倍。李岩讶道:“这不是好事么,你皱眉作甚?”

    吉备真备道:“你不知道,航道这东西,行驶得愈久便愈是可靠,如今舍弃旧航道而换新的,恐怕会有不测。只是这新航道实在太快,我也就应允了,唯独现在心中有点不安而已。”

    李岩道:“既定了,那就没什么好疑虑的了,也许根本就是杞人忧天罢了,话说,那个小子还没有出来过吗?”

    吉备真备道:“出不来,他晕船了。”

    李岩毕竟还是少年心性,一听这话,立刻打起来精神,直奔骆川的厢房而去。

    还未到门前,便闻见一股酸味,李岩走近一瞧,骆川正俯身在地,用毛巾擦着地板。李岩道:“你这不看完书便不出来,我看等到你看完,这房间也不能要了,臭也臭死了。”

    骆川腹中翻江倒海,正自难受无比,又被他奚落,顿觉火起,头一抬,怒瞪着李岩,说:“你是来找我打架的吗?”

    李岩哈哈笑道:“就凭你这病鬼?还要打架?”话刚说完,只觉颈上一凉,一柄乌黑的短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饶是李岩再怎么油嘴滑舌,也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做声。骆川撤回短刀别在腰间,道:“原来你不会功夫?那我不打你了。”

    李岩见他小瞧自己,登时由惧转怒,举起拳头便往骆川身上砸去。骆川见他打来,毫不在意,左手往前一探,右手迎着李岩拳头,轻轻一推。只听李岩大叫一声,手肘已然脱臼,他忍着剧痛,汗流浃背,举起左手,还要再打。骆川躲开拳头,双手如电,霎时又将李岩右肘接了上去,说道:“你打不过我的。”

    李岩停下手,看了他一会,转身走了出去。

    吉备真备见他铁青着脸从船舱走出,问道:“骆川怎么样了?”

    李岩答非所问:“你知道他会武功是不是?”

    吉备真备点头道:“是啊,不过就算他不会,能一个人从大食来到大唐,也要比常人强上许多。”

    李岩哼了一声:“那你会不会武功?”

    吉备真备摇头道:“我不会,我虽是读过一些武典,但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学,那家伙欺人太甚,我要教训他!”

    吉备真备一听,大笑道:“他性格算得上温顺,想必是你先惹的他吧?而且功夫这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尤其是你这般毫无基础的。况且我所知道的中华武学一般是由内而外,以气为基,形意为骨,最后拳脚兵刃致用,尤其注重积累。而骆川所学是大食国的格斗术,多用于战场杀敌,从所学到所用,见效奇快,你现在练,怎赶得上他?”

    李岩听了只觉气馁,问道:“那你会什么快的,可以教我吗?”

    吉备真备摇头道:“我会天文历法、周易八卦、礼乐术数,倒是没有一个能帮你打架的。”

    李岩一听,郁郁道:“那好罢。”随后便望着大海怔怔出神。

    吉备真备走回船舱,不多时便回转了来,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我这有一本《太清玄元经》,上面记载了一些练气的法门,你且拿去,先练了便是,有了内功基础,日后要练一些武功招式,也快很多。”

    李岩将信将疑,问道:“你这书哪来的?”

    吉备真备道:“我初来大唐,拜赵玄默先生学艺,他素来喜欢收集一些古籍,无意间得到了此书的孤本。我为报其恩,也担心孤本蚀朽,因此手抄了一份与他。而先生在我归国之际,又将此书赠还与了我。”说罢将书递给了李岩。

    这书上练气之法颇为玄奥,旨在引先天之气,以补后天之精,最终可辟谷饮露,脱胎换骨。李岩不曾练过内功,以为练气之法大多如此,也不觉蹊跷。殊不知这些旨法要义固然是内功修习之法,也是道家也主张的返本还源之道。

    书上曰,人在未生之时,口鼻不得呼吸,乃以一器谓之“橐龠”以司呼吸。此器联通丹田与周身百穴。人在降生之后,口鼻遂开,橐龠乃塞。先天之气只能经由肺脏入体,遂经五谷之气所染,已失其清。故而常言所说婴童至洁,既是指心性,也是指气机。

    “众人之息以喉,真人之息以踵”练此功法的第一步,就是要摒弃烦恼杂念、心定神闲,再启橐龠、吐故纳新。

    宗旨之后的内容,便是一些吐息之法。李岩依法而行,不多时,便觉胸胁胀闷,无法为继。但他自幼便被迫读书,常为一些不愿为之事,因此心智甚坚,咬牙又坚持下来。

    “书上说,常人最初依此法吐纳,一般可持十息,而我已历三十息有余,想来可以歇息一下了。”思罢,李岩呼出一口浊气,走出屋外。

    甫上甲板,李岩只觉一股凉爽之气直冲脑门,周身毛孔为之一清,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爽。前方骆川也上了甲板,正在和吉备真备讨论着什么。李岩心下不耐,径自走向海边,靠着船舷。

    其时船已入洋半日,一眼望去,海天皆是湛蓝无垠。波浪被阳光一照,如同碧玉纹金,闪闪发光,直教人目眩神迷。

    正发呆,吉备真备走来,问道:“李岩,你要学日语么?”

    “日语?”李岩道:“也好,反正看来也要去到日本了,学便学吧。”

    他其实初上船之时便想和吉备真备学习日语,但一直未有机会提起,适才又听到骆川也在求他此事,便作罢了。吉备真备知他心思,于是主动提起。

    之后几日,李岩便和骆川二人跟随吉备真备学习日语。他二人均是机敏之辈,又暗自相互较劲,因此学习之速,即令吉备真备也颇感意外。

    这一日,李岩吐纳完毕,找到骆川,说道:“武艺我比不过你,日语我们学得也差不多快,那你敢和我比记性吗?”

    骆川正在看书,问道:“怎么比啊?”

    “寻常的比法当然无趣,你会下围棋么?”李岩又道:“呵,不会下我也可以教你,我们用围棋比记性。”

    骆川道:“真的吗?我看兵书上说,战场如棋,正想学呢。”

    李岩点头应许,随后取来棋盘棋子,教骆川提、气、劫等基础要理,随后简单说了一下行棋和输赢规则,道:“基本方法不难,学会了么?”

    骆川点了点头道:“会了,但是我刚学,下不过你。”

    李岩道:“我说比记性,不是比棋艺。”随后在棋盘上用手一点,“中间位置叫天元。至于其他位置,我们在每个点上标注一个汉字。譬如这四个三三位,由上而下、由左至右,我标‘波、岳、乱、凑’四字,知道了么?”

    骆川道:“你是说,我们将所有位置都标上汉字,然后舍去棋盘,凭记性口中下棋?”

    李岩笑道:“还不笨,就是这般,但也不可完全不讲棋理、乱下一气,那可不好看。”

    骆川又点头道:“这个有趣,那你让我练练,过几日我们再比。”

    “好!”李岩应道。

    随后,二人一人一字,将整个棋盘都标上了汉字,全部弄完之后,李岩便径自回屋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李岩一轮吐纳已经可持续百息,隐隐觉得丹田中似有水脉缓缓流动,来回于各穴位之间。他起身找到骆川,问:“可以比了么?可以的话你行先手吧。”

    骆川也不迟疑,道:“三三位,凑!”

    李岩见他起手未有纰漏,颇感意外,道:“二二位,外。”

    随后二人交替落子,但比之李岩,骆川棋力差得太多,加之还要背诵棋局,因此下到第三十七手,便沉吟不语,在房中来回踱步,半晌后道:“我记不住,我输了。”

    李岩赢得轻松,又见他坦荡,之前隔阂尽去,道:“你第一次下围棋,能坚持到这时候,也不容易了。”随后难掩心中快意,笑着去了。

    如此这般,李岩忙着吐纳、学习倭语和下棋,时光乎乎飞逝。转眼间海船已在新航路上行了大半个月。

    这一日晌午,李岩正在打坐,忽听得外面有人匆匆跑过,用倭语朝內厢的吉备真备大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太阳没啦!”

    李岩心中奇怪,随着吉备真备一起奔出舱外。骆川已站在船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和海洋,面目凝重。

    三人对望一眼,一时都没有头脑。正在这时,船身一阵剧晃,一股大浪滔天而来。骆川在船头,首当其锋,幸好他身手敏捷,背后长刀划出,破开巨浪,随后一个翻身,稳稳站住。

    其他人没有他这般身手,经这一晃,纷纷跌得东倒西歪,被甲板上的货物撞伤不少。

    李岩这些日子修习《太清玄元经》,神清气捷,已比常人矫健不少,甫要跌到,便一手撑住甲板,一手伸出,扶住了身旁吉备真备,大喊道:“吉备先生,你到船里去吧,留几个力气大的在外面,我们照顾好船!”

    吉备真备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随口点了几人留下,带着其余人进舱去了。

    李岩走到骆川身旁,问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骆川回道:“浪后面有个影子。我听我家乡的老肯迪说过,大海里有一种怪物,你怕什么,它就会变幻成什么,没人知道它的样子,而且它的声音还会让人睡着。”

    说话间,又是一声巨响,一只巨物砰地砸上甲板,将船舷紧紧勾住。

    “蛇!好大的蛇!”李岩大喊道。

    “我看到好像是巨大的蝎子尾巴。”骆川只听得耳畔哭声四起,那些留下的船员们都吓得哭爹喊娘,想是看到了他们害怕的东西,心神俱丧。他强忍惧意,目光一扫整船。只听李岩说道:“十个!有十条蛇!各处船舷,还有桅杆,上面都是。”

    骆川不再迟疑,朝着近处的怪物一刀砍去。这刀势大力沉,但是碰到那怪物,他却只觉如击败革,软绵绵地毫不受力。当下心念电转,长刀如轮,在击中处划出一道大圆。那怪物一颤,缩了下去,掉了一截断肢在地上,汩汩流着黑水。他一见有效,顿时精神一振,左奔右突,上下翻飞,把船身各处怪物都拂照了一遍。与此同时,李岩已经将其他人都赶回了舱内,只余他二人。

    怪物已经潜入水里,甲板上各处断肢留下的黑水渐渐散开,蒸出腾腾黑气。此时天空和大海的黑色比刚才更剧,有如深夜。

    二人无声站立,静待怪物后续动作。恰在此时,李岩心头一阵恍惚,只听耳边一阵呓语,似在呼唤他。

    “你听到了么?”

    骆川点头道:“听到了,像歌声,但又不知道是在唱什么,让人分外难受,却忍不住要继续去听。”他撕下衣袖,塞住耳朵,打起精神警惕地看着四周。

    李岩如法炮制,塞住耳朵,随后走到船舵旁,四下打量,寻找声音的源头。他左顾右盼,只觉黑雾越来越浓,连前方的骆川都看不到了。又过了少许,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穿过耳塞,不绝如缕地传入李岩耳中。李岩心旌摇动,努力甩了甩头,却听得“咚”一声,好像有人倒在了地上。

    “骆川!”

    李岩大喊数声,四周一片死寂,似乎连海浪都没了声音,只有那如梦如幻的呓语,在耳边轻声呢喃。他心中发毛,想去一看究竟,却觉四肢酸软无力,脚连半分都迈不开,当下只能强忍睡意,打起精神,死死握住船舵。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但李岩却觉眼皮越来越重,再也睁不开。恍惚间,他看到一丝亮光,于是奋力将舵朝着那光一转,便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之中,李岩只觉强光拂面,耳畔水声阵阵,似是有浪花拍击岩石。他奋力睁开双目,空中阳光刺眼,海鸟三三两两飞过,在蔚蓝的天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他略一迟疑,翻身站起,发现脚下船只正搁浅在一个海岛之上,岛上碧木成林,其中隐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圆形事物。

    李岩看了一眼甲板上,骆川兀自睡着,叫他也无应答,但却似乎并未受伤。这时,船身忽地轻轻一震,竟开始缓缓移动,退往水中。李岩心中诧异,走到船边向下望去,登时目瞪口呆。

    船身两侧各有数只动物,非牛非马,它们口中衔住锁链,拖着船正往水中行去。李岩唯恐进海以后再遇到那只怪物,大喝一声,拿起骆川长刀,跳下船只,对着其中一头动物便劈头盖脸砍将过去。

    只听“当”地一声,李岩虎口发麻,手中长刀倒飞而出。那动物身上裂开一道口子,但却如无所觉,继续咬着锁链前行。

    “咦?”

    李岩听到一声疑问,转头瞧去,只见一名青年,身穿黑色长袍,手拿一只编钟,望着自己,一脸惊讶。

    “你怎么醒了?”那男子也是说的也是汉语,但是音调却有些古怪。

    “醒了又怎么了?”李岩道:“这些是你养的畜生吗?为什么要拖我们下岛?”

    那人不答,随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回树林去了。

    那人走后不久,所有动物也都停了了下来,直挺挺地站着发呆。李岩凑近一瞧,这些动物居然都是木头所制,并非天生。他大呼奇怪,随后跃上甲板,将船上所有人都叫了一遍,却依旧是无人苏醒。

    正愁眉不展,外面传来人声,李岩走出一看,来了约有十五六人,均是黑衣黑袍。为首一名老者,白须白眉,身形瘦小,约有七八十岁年纪,他身旁一人手指海船,不停说话,正是刚才那位青年。

    李岩双手一撑,又跃下船来,正要说话。却见人群中一少女摇身闪出,拦在老者身前。

    “非白,不用担心。”老者挥了挥手,随后对李岩道:“大秦来抓我们回去了吗?”

    李岩莫名其妙,问道:“大秦,什么大秦?”

    “便是秦国。”老者答道。

    李岩一听,哈哈大笑道:“大秦!大秦!秦国都亡了几百年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似是不信,过了半晌,发现李岩似并非说谎,随即欢呼起来,适才那青年更是低着头,偷偷啜泣。

    老者长叹一声道:“老夫公山也,他们二人是墨非白和于修,都是我的弟子。那些船边的机关,是我们所制的木牛流马。”说罢转眼瞧了瞧刚才的少女和青年。

    于修兀自低着头流泪,墨非白却是冲着李岩淡淡一笑,点头示意。

    李岩见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在一袭黑袍的映衬之下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登时脸上一红,也对她点了下头。

    这时,只见公山也从袖中拿出一个铃铛,轻轻一摇,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铃声未绝,骆川便“刷”地一声来到了地上,卷起地上长刀,走到李岩身旁。随后不久,脚步声渐起,其他人也纷纷从船上走了下来。

    公山也目光颇准,瞧着吉备真备下来,上前道:“先生好。”

    吉备真备虽觉情势古怪,但是无暇细问,只看了一眼李岩和骆川,便对公山也道:“老先生好。”

    公山也见众人聚齐,对吉备真备道:“此处不宜详谈,但我族又有一些秘辛不可让太多外人知晓,所以只请三位随我去族内,如何?”

    三人对望一眼,轻轻点头,答道:“请老先生领路。”

    公山也转身招呼几人留下照应船工,领着其余人举步便往林中走去。于修见状,一锤手中编钟,发出“当”的一声。木牛流马纷纷掉头,摇摇晃晃地跟着去了。

    三人只觉这一切匪夷所思,恐这一去多有危险,但又别无他法可想,只能心下一横,一起跟着进了树林。

    这岛上草木极其茂盛,唯有一条小道可容一人进出,众人一字排开,如长蛇一般蜿蜒入内。不多时,李岩忽觉眼前豁然一亮,但见前方一片开阔,屋舍鳞次栉比,田间纤陌纵横,数匹木牛流马行走其上,恰然一个世外桃源。

    到的这里,众人便各自散去,只余下李岩三人,随着公山也往后面最大的一间屋舍走去。墨非白和于修二人也相随左近。

    到了屋内,公山也示意三人坐下,墨非白未四人送上茶水,同于修一起站到公山也身旁。

    “请问老先生,我们为何到了此处?”吉备真备问道。

    公山也点点头,道:“在告知之前,老朽先讲一个故事。”

    原来,数百年前,始皇帝知觉自己寿元将尽,便想开始方设法求取不老药,可这世间哪有此等药方。随着时间愈久,始皇帝便愈无耐性,杀了好多御医。最后,他手下方士徐福便建言道,在海外东方,有一处岛屿,上有仙人变幻,可得长生不老药。始皇帝见到希望,便立时下旨,要徐福即刻出发海外。

    徐福此言,其实本就九虚一实。时下虽确有仙人之说,但是这大海茫茫,又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但他既是方士,也是始皇帝御医,若不编排一套说辞,最后恐也落得个悲惨下场。于是不久后,徐福便带了三千人东渡,而其中一艘船只,上有百人,便是公山也先祖。公山也先祖等人,本是墨家子弟,极擅机关术和阴阳道术。徐福此番带他们出海便是要倚仗他们的奇能。然而墨家子弟初为秦国所用时,其心不臣,乃至之后多受始皇帝和许多重臣猜忌,徐福便是其一。

    “先祖曾想,徐福若求药成功,归国封赏,墨家众人仍是要活在白眼和猜忌之中,惶惶不可终日。而若是徐福求药失败,则出海的墨家人于他再也没有用途,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众人暗暗商议,决心在大海中脱身,另觅栖身之所。这一日,众人经过此岛,心生一计,便偷偷做了一道机关,名曰“涡流木鱼”,此机关遇水便钻,可于海中行驶数里,到达先前预设的地点,而所过之途,会破开海水,产生短时间的气流,让人得以呼吸。

    到了夜里,徐福所在的大船人声尽息,想是睡了。墨家众人便投下涡流木鱼,随后一起施展唤风之术,引起巨浪,并佯装所处船只遭遇风暴,被击得四分五裂,最后再沿着木鱼留下的通途,施展冯虚术,来到了此岛。

    “为了不被秦人寻到,先祖们上岛后便在周围布下术法,使此岛与大海化成一体,又抓了数只何罗鱼,以丹药育之,布于海岛四周。一旦有船只靠近,巨大的何罗鱼便会将其击退,或者催眠后由岛民送出海岛范围。”说罢,公山也看着李岩,若有所思。

    吉备真备听他说完,道:“既然现在秦国已经不在,老先生也就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可以带着众人出岛了。”

    公山也一声苦笑:“先祖带百人上岛,到的现在,我族不增反减,止余下三十五人。我们这些人久居世外,又能到哪里去呢?”

    吉备真备知他所言非虚,这些人脱离尘世数百年之久,又怎么再能适应外界生活。

    公山也接着又道:“吉备先生,我有一事想问李小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吉备真备闻言,道:“好,我二人且出去转转。”带着骆川便出了门,墨非白二人也随之出了去。

    “李小兄弟,你何时学过道术?”公山也忽然问道。

    “道术?我不曾学过,我连武功都不会……啊,是了,我学过一些内功,但是刚练,只会一些吐纳蕴养之法。”

    公山也眉头一皱,道:“你可否将你的功法说一些与我听听?”

    李岩随口说了几句经上要义,公山也“哈哈”两声悲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怎么没有想到。”随后见李岩一脸茫然,又道:“昔日天下分剧,老子李耳怕道术遗留世间只会让战乱的苦难更大,出函谷关后便隔绝了仙脉,使得神州大地灵气日渐稀微,道术也渐渐不存。而我们墨家于此境地下仍是找到了法门,即‘借气’,因此得以修习道门奇术。只是这样做终究是逆天而行,原本道家之人道行越深,寿元越长。但我们却截然相反,道术越深,所借之气越多,失了先天之养,因此很多墨家弟子都在早年便去世了。”

    “所以你们岛上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吗?”李岩问道。

    公山也点头道:“嗯,到现在,岛上的人,因为我的命令,已经都不修习道术了,除了一人……他是先前族长之唯一血脉,我没有要求他。”

    “那你说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你被何罗鱼的鸣声催眠,很快就能醒来,就是你所练内功之故。而如果先练习你所说的法门,再学道术,或许就没有反噬之险了,可惜我们墨家那么多天资绝顶之辈,都没有想到。也不知道著你经书的那位,是何等人物。”公山也意性萧索,叹道:“罢了,也许这就是天命吧。哎……你也出去看看吧,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问问非白他们,顺道告知吉备真备先生,如果要走,随时与我说便是。”

    李岩拜别出门,看到骆川等人正在一个水车之旁。那水车比寻常水车大了数倍,高足有十几丈,恰是先前李岩在船上看到的巨大圆形事物,此刻正缓缓转动,推着水流灌向田间。

    骆川见他到来,说道:“这机关术真精妙,他们将海水引入,放到一个什么古怪池子,变成淡水,然后用来种田。”

    李岩道:“古怪池子?”

    “叶池。”墨非白和于修从身后走来,答道:“池子分成两部分,小池内壁由特殊树叶织成,海水从小池析出后进入大池,就变成了淡水。再辅以木牛流马,这所有过程,不费一人。”

    “这么厉害!”骆川大呼道。

    “那当然,老师总说:‘拳脚武功,可敌百人;阴阳道术,可敌万人;谋略兵法,攻城破国。但说到天下无敌,还是这机关要术!’”谈论及此,于修顿时一改常态,傲气十足,道:“而我,就是公山先生的机关术传人。”

    骆川听到此话,顿时来了兴致,问道:“怎么个天下无敌之法?”

    于修面有得色道:“你看这木牛流马,只用于农作,已胜过人力太多。而操控者,只需我一人,试想,操控者如有千人万人,能抵多少大军?”

    骆川道:“此话不假。”

    于修又道:“况且这区区木牛流马,对墨家来说,不过是最寻常的作品。当年墨祖小试牛刀所制的木鸢,便可徘徊长空,三月而不落地!”

    骆川欣喜道:“那你可以教我机关术吗?”

    于修被他一问,刚才的豪气顿时荡然无存,道:“这个我不敢,你去问公山老师吧。”

    墨非白也对骆川道:“他自小做事便没有主意,你还是去问问师父吧。”

    骆川闻言,点了点头,风一般向来处去了。于修略一迟疑,喊了声“等等我”,也跟着去了。

    墨非白看着李岩,问道:“你不想学吗?”

    李岩道:“他要帮他父亲打仗,自然要学这些。那于修将机关术吹得天花乱坠,自己却婆婆妈妈,一点都不洒脱,我不稀罕。我只要学武功就好了,如果能学道术,自是更好。”

    墨非白道:“你别看于修这一副文弱的样子,但是他天资好极了,机关术学得很快。而练武却要容易多了,我便是随师父学的武功,到现在,师父说我已有小成了。”

    李岩如获至宝,大喜道:“你会武功?那你能教我吗?”

    墨非白点了点头,随后脸上一红,又摇头道:“不行。”

    李岩气道:“切,你说于修没有主意,你自己不也是?”

    墨非白道:“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学武一般都要言传身教,多有肢体接触,你我有男女之妨,我怎么教你?”

    李岩被她一说,颇觉不好意思,看着旁边的吉备真备。吉备真备道:“看我作甚?你涎皮赖脸惯了,只管让墨姑娘教你便是。”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李岩心中大恼,气得牙痒。墨非白却在一旁低着头,脸红得如同桃花一般。

    正难堪之际,骆川已回转来,大喜道:“公山先生答应教我机关术了,他还问你,你要不要学道术。”

    “那还用说?”李岩道。

    于是自第二日起,二人便开始在岛上学艺。

    机关术多由于修根据典籍教与骆川。而道术,因为岛上其他人不宜学习,则由公山也私下带着李岩,亲自传授。

    这道术修炼其实甚为简单,只要用人体先天之气与天地间五行之气相呼应,然后再催动口诀,便能依据外物施展变化,先天之气越强,呼应的外界气息也便越强,所施变化也越繁复。原本因为天地间灵气闭塞的缘故,人体先天之气极为有限,但因太清玄元功之力,李岩仍可从外界吸得灵气,所以上手极快。

    吉备真备本可离岛,但是他对机关术和道术也颇为好奇,便一同留下了。

    这一日,李岩催动口诀,点燃了身旁丈许外的一截枯枝,随后又借助风决,将其瞄准远处一棵大树,轰然射出。只听一声巨响,树叶簌簌而落,被击中处火光未灭、一片焦黑。

    “这……是魔法!”骆川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大呼道。

    “什么魔法?”李岩诧道。

    “魔法,我们家乡的老肯迪和他弟子也会,说是从恶魔那里获得了力量,可以降下天火,可以在没有风的时候引起沙暴。”骆川回答道。

    “那应该是咒。”公山也从旁答道:“我们求神拜佛,其实便是行咒。而作为神灵鬼怪而言,信奉的人越多,咒便越强,神力也便越强。道术中有一种法门,便是能短暂地借用这些力量,以达人力所穷之事。”

    李岩听着,若有所思,道:“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的名字和身份,就是自己的咒,信我们的人越多,我们就更能促成更难为之事。”

    公山也“哈哈”一笑:“你这孩子,倒也说得没错。有的时候人也的确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比肩神明,又何必非要借助鬼神之力呢?”随后对骆川道:“你机关术习得如何了?”

    骆川答道:“于修说我学得很快,已经带着我做完了一只木牛流马。”

    公山也“唔”了一声,随后又问他一些机关术上的事,两人便一起去了。

    数月时间匆匆即过,李岩的太清玄元功日益精进,舍去口鼻,也能吐纳近一个时辰。与此同时,道术修为也是一日千里。

    公山也见他如此聪敏,越发高兴,于是终日带着李岩在外岛习术,已有月余未回族内。

    这日,公山也正指导李岩习术,忽然听到一人急奔而来,口中一边大喊道:“族长,坏了!庄由闭关结束,要出岛,还伤了于修!墨姑娘还有骆川和他打起来了!”

    公山也眉头微皱,和李岩对望一眼,一起赶回村去。

    内岛空处,三条人影翻飞,正斗得难分难舍。

    骆川双手各持一柄弯刀,一长一短,长刀如鹰击长空,大开大合,短刀如狼奔豸突,专袭难以防备之处。

    墨非白手持一柄青铜古剑,一招一式变幻无方,足下罗袜生尘,腾挪之际长发挥洒,飘飘然如仙人之姿。

    对手在二人的合击之下,已然左支右绌。只听一声闷哼,他后退一步,肩上晕开一缕血色。

    “庄由,随我去见师父请罪!”墨非白说道。

    庄由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也不答话,长袖一抖,洒出几颗黑色小球。小球入土即没,霎时,只见地面起伏,剧烈震动起来。

    墨非白和骆川见状,齐步后撤,方始站定,只见一道黑影,形同龙蛇,约有三四丈,哗然从土中冲出,浮在半空,眼中泛着绿光,冷冷盯着二人。

    “墨绳。”庄由道:“这是我用五行之力造出的机关木龙,呵,还多亏于修那小子帮我设计。”说罢手一挥,墨绳带带着黑烟,直冲骆川,自己双掌翻飞,迎上墨非白。

    骆川避开墨绳一冲,左手短刀勾出,扎住龙身,右手长刀自下而上,寒光一闪,击中其腹部。

    “嗡”地一声,骆川只感双刀如中金石。未及念想,墨绳长尾如柱,又横扫过来,骆川腾身躲过,顺势双足在尾上一蹬,飞掠而出,出招如电,从尾到头,连砍了七八刀。他人还未落地,只感一股热浪袭来,等不及看清,手中双刀交叉推出,破开一个火球,只见前方墨绳双目光芒闪烁,口边火痕兀自未灭。

    骆川见此物周身刀枪不入,大感头痛,但又无法可想,只能深吸一口气,甩去袖上余火,双刀一振,再寻破绽。

    墨非白独战庄由,初时高下难分。但时间一久,庄由肩伤疼痛加剧,不免慢慢落向下风,眼看就要落败。

    “回!”庄由大喝一声,墨绳脱开骆川,直扑墨非白。后者闪身避过,长剑不依不饶,直取庄由。

    “叮”地一声,墨非白长剑飘荡,一往无前,刺中庄由胸口。

    庄由后退半步,抚着胸前墨绳的一块鳞片,道:“你是要杀了我?”

    其实墨非白适才那剑虽看似狠辣,但其实留有后手,一中即退,可做到伤而不杀。但她此刻只想先擒下庄由,也不愿多做解释,又一剑挥出。

    庄由心下更怒,身旁墨绳飞舞,不再出击,一人一龙,攻守进退,如同形影相随。骆川和墨非白二人各施能为,却再也进不得分毫。

    斗了不久,骆川忽觉脚步沉重,只见黑绳身周浓烟中恍惚飘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木水为瘴!”墨非白喊道:“我们中了木龙的瘴气!”

    “哼!现在知道,迟了!”庄由见二人行动愈发迟缓,知道计谋已遂,说话间一跃而起,双掌挟墨绳之威,铺天盖地而下。

    “御风!”

    骆川顿觉全身一轻,身周雾气消散,他立刻反射般倒掠而出,翻身落定,只见身旁一人扶着墨非白,衣衫飘荡,正是李岩。

    李岩双手如风,在骆川二人背上一画,道:“上!”

    骆川顿时只觉身轻如燕,随即双刀流转,间隙中绕开墨绳,斫向庄由。

    庄由心念电转,又是数枚鳞片飞来,叮叮当当挡住双刀。随后目中凶光一闪,墨绳向墨非白撞去。

    墨非白深吸一口气,弃剑用掌,双手齐出。

    只听“碰”地一声,墨绳竟被击退,盘旋回空中,随即口中火光一闪。骆川和墨非白知道又是热息将至,觑准方向,正准备躲闪。

    “成了!”李岩喝道:“火炎!”

    顿时火光大亮,墨绳一声哀鸣,口中火势倒卷,燃遍全身,在空中腾挪辗转。

    庄由见自己心血被毁,心中大痛,狠意更甚:“御火!”

    霎时间,墨绳嘶号着冲向三人,接着在空中炸开,洒出漫天火雨,将赶来的其他墨家人也一齐笼罩在内。

    就在这时,一道水幕,磅礴无际,从叶池中涌出,盛住火雨。“哗”地一声,火光尽熄,墨绳焦黑的躯体零零散散地从空中跌落。

    “老头子,你也来和我作对!”庄由怒道。

    公山也慢慢踱出,道:“你要出岛?”

    “对!”庄由答道:“秦国都灭了,为什么不出去?墨家学术之能,你们一个个都清楚,却和先人一样,食古不化,甘做什么幕后之臣,真是笑话!当初墨家要是愿为始皇幕僚,又又有吕不韦和李斯他们什么事!如今更好,连个破岛也不敢出了!”他一番连珠快语,将所有墨家人都骂了个遍。

    公山也叹息一声:“那你又为什么要打伤于修?”

    “他骂我数典忘祖,利欲熏心!他算什么?一个没主意的懦夫,也配骂我?”庄由恨恨道:“你不让我们学道术!那他使的又是什么?他也是墨家人么?”说罢手一指李岩。

    “李岩他自有因缘,可以不受先天反噬之苦,我传他又何妨?昔年墨子周游列国,广收门徒,墨学贻传天下,可有什么门户之见么?”公山也答道:“我不传你们,是想我们先祖的最后血脉,再多留些日子。”

    “一派胡言!”庄由道:“我今日便是要走,你要么就把我杀了!”

    公山也摇头道:“如今秦国的威胁不在,谁要走我都不会拦着。”

    庄由闻言一怔,道:“装腔作势!”长袖一拂,朝着岛外去了。

    “还有其他人想走吗?”公山也问道。

    这些墨家人自出生以来便一直在岛上,祖祖辈辈在此已生活数百年之久,只盼有一日能出去一看外面的世界。而如今真有了希望,可以出岛,众人却又犹疑不决,闻言面面相觑,怔怔望着大海的方向发呆,心下只觉迷惘,忖道:“这茫茫大海,即便出去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公山也知道他们心思,心中凄凉,招呼李岩三人,一起去找于修。

    四人到了大屋之中,只见于修已经坐起,吉备真备在一旁为其把脉。不多时,吉备真备道:“不妨事了,他没下重手,你按我的药方再服几日便可,外面如何了?”

    李岩口齿便给,三言两语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道:“那条木龙真是了得!”

    “墨绳也还不算杰出之作。”于修道:“只是庄由往里面传了五行之气,才使其威力大增。”

    李岩问道:“老先生,庄由便是你说的这岛上的另外一个修习道术之人吗?”

    公山也点头道:“当初他父亲尚在,我提议众人停学道术,只有他一人反对,他父亲本想严厉惩治他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在这孤岛之上也不知前路如何,便由得他练了……”言语未毕,他忽然紧捂胸口,咳嗽起来。

    众人一惊,刚要询问,公山也便道:“我数十年来不曾使用术法,苟活于斯,刚才破例施为,已经用完我最后一丝先天之气……”

    于修“啊”的一声,眼圈泛红,望着公山也。后者笑道:“你哭什么?我只是不能再施道法,又不是大限已至。”于修闻言,心下稍安,拭了拭眼角。

    墨非白道:“师父,你身体欠安,还是休息会吧,我们先出去吧?”

    公山也点点头,阖起双眼,闭目养神。众人到了屋外,各怀心事,沉默着各自回房去了。

    李岩等众人走后,调转脚步,走到公山也大屋前,正欲敲门,却忽然有些踟蹰,呆呆站在门口。

    “是李岩吗?”才一刻不见,公山也的声音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李岩举步入内,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骗于修?”

    公山也面色黑黯,叹息道:“果然还是瞒不了你,我耗损最后一丝先天之气,引动水行道法,已然伤了肾经,加上之前习术留下的沉疴,活不了太久了。”

    李岩虽之前已经有所准备,但当公山也亲自承认以后还是只觉无法接受。这数月以来公山也对他悉心指导,毫不藏私,诲之导之,在他心中已是和亲祖父一般无二。沉默半晌,李岩涩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若是要有,那么多墨家门人也不用英年早逝了。”公山也道:“如今我止还有一个心愿。非白那孩子自幼便没了父母,随我长大。她和族内其他人不同,行事果决,意志坚定。当年她小的时候随我学武时,总是问我‘师父啊,我们为什么不出岛呢?我们生生世世都困在这里,和出去被秦国人抓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待到再后来,她便不再问了。”

    “她是知道你执意不肯,作罢了吗?”李岩问道。

    “不是,她如果真的要出海,无论我肯不肯,她都是会想法子说服我的。她是看我年事渐高,不堪再受奔波劳碌之苦,于是决定留下来报答我养育之恩而已……”公山也缓缓道。

    “所以,先生你的心愿,便是我们走的时候带上墨姑娘对吗?”李岩道:“那于修和你怎么办?”

    “于修心性儒弱,唯独衷情于机关术,对其他别无所求,他若肯随你出海,自然最好,若是不肯,也无甚大碍。至于我,呵呵,朽木而众蠹,没有什么好怎么办的。”公山也苦笑道。

    李岩心中更加难过,看着公山也,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先生于我有授业传道之恩,小子李岩,愿拜公山先生为师!”

    公山也本就喜他聪慧机敏,见他拜师,登时开怀,道:“好!好!”随后入内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副画像:“这是《阴符经》,‘阴’乃指神灵鬼怪,“符”乃指援引加身。这《阴符经》便是我先前和你所说的咒法,是一部降神的法门。”随后又把画像展开,此画不大,只五寸有余。其上一人白巾白袍,斜负一把长剑,神采飞扬,眉间一股剑意,似要透画而出。

    李岩看着画上小字,念道:“盖聂……”

    “嗯,此人是先秦第一剑客,多有侠名,只是在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再无音讯。先祖作了他的画像,经由咒术,便可暂借其力。”公山也将书画交予李岩,道:“你一并拿了去罢。”

    李岩知他因自己命不久矣,此刻虽说赠书,其实却是将墨家数百年道术衣钵一并相赠,心中悲伤更甚,眼睛一酸,就要落泪。

    公山也见状,怕他难堪,道:“好啦,都说完了,你回去吧,我再歇会。”说罢转身便回内屋去了。

    第二日,李岩走出房门,吉备真备已在门口等候,道:“我们去向公山也老先生辞行吧。”

    李岩虽早知有此一日,却不知来得如此忽然,怔怔道:“好吧。”

    吉备真备又道:“昨日我也问过骆川了,他也和我们一起走。”说罢招呼上了骆川,一齐去公山也处辞行。

    公山也听完吉备真备拜别之语,对墨非白道:“非白,你和他们一起走吧。”

    墨非白怔了一怔,道:“可是……”

    “没什么,只是要你顺道一起去找找庄由下落,你找到了便回来。”公山也又对于修道:“于修,你要一起去吗?”

    于修双手连摆,道:“我就不去了。”公山也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商议既定,众人约好在林荫道口集合,便各回房间收拾行李去了。李岩到时,只见公山也一人站在道口,神情甚是落寞,刚要招呼,只闻香风阵阵,墨非白也到了。

    公山也见到二人,面露喜色,对墨非白道:“非白,你有多久没和我习武了?”

    墨非白答道:“该有近两年了。”

    公山也叹道:“有这么久了,那你再将我传你的武功练一遍吧。”

    墨非白闻言放下行李,一招一式开始练了起来。公山也凝神看着,眼睛渐渐模糊,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神情间尽是不舍。

    墨非白收剑入鞘,骆川和吉备真备也已到齐。公山也道:“吉备先生,再见了!”

    拜别公山也,四人走出树林来到海边。众船工等了数月,虽吃喝不愁,却早已急不可耐,见到吉备真备后都欢呼起来,准备出发。

    “骆川!骆川!”就在登船之际,于修忽然从林中跑出,后面跟着一只木牛流马。“骆川……你随我……学机关术……你要走了,我也送你个东西。”他跑到跟前,喘息不绝,说着拍了拍边上木牛流马背上的箱子,道:“这里面是我和老师一起做出来的机关,是我生平杰作,就送给你吧。”

    骆川甚是不好意思,只是推诿。

    “你收下便是,机关造出来便是被人使的,留着给我,又有什么用处?”于修一边说,一边控制木牛流马上了船,将箱子放在甲板上。

    骆川只觉千言万语涌在喉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抱住于修,一个劲道谢。

    “好了,那我回去了,希望你们一路顺利!”于修脱身后接着对墨非白道:“非白,你也要早点回来!”

    墨非白心中难过,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少时,四人一声叹息,登上甲板,只听铁锚落水,船身轻轻一晃,徐徐驶出。后方于修在站在林前,远远挥手,身形越缩越小,变成一个黑点。

    李岩将行李安置好,走上甲板,只见墨非白靠在船舷上,双手托腮,望着来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隐瞒公山也将死之事,心中歉疚,上前道:“墨姑娘你还好吗?”

    墨非白转过脸来,瞧着李岩,问道:“师父是不是活不久了?”

    李岩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用想借口骗我,我虽然不懂道术,但是我却了解师父为人……”墨非白幽幽地道,声音微微发颤。

    李岩无奈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随我们出海呢?”

    墨非白凄然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如果我留下,师父他会高兴吗?他今日既叫我出海,自然已经是他的遗愿了,我又怎能不从?至于说寻庄由,只是他为了不让于修生疑而已。”

    李岩见她心思通明,甚是佩服,道:“难得你都清楚,昨日我后来去见先生,他的确说自己已经大限将至……”

    墨非白虽心中早有所料,但听李岩亲口证实,还是难以接受,颤声道:“那好吧……”

    李岩道:“墨姑娘,哀戚伤身,请你节哀……”墨非白不答话,背过身去,双肩轻轻耸动。他心下无奈,暗叹一声,悄悄撤回船舱。

    骆川见他回来,道:“你来看。”

    李岩只见他已将于修所赠的箱子拆开,里面有一把长剑、一些图纸、一件机关,还有一张小笺,上面寥寥数笔:“机关见图详,昆吾协术长。”骆川拿起长剑,递给李岩,道:“给你的,说是能增进道术。”随后对着图纸,将机关组装起来。

    李岩接过长剑,只此剑通体赤红,上面刻着丝丝细纹,似是文字,他手握剑柄,只觉体内真气自动流转,往剑身汇去。他一催内息,顷刻间真气布满剑身,其上细纹亮起,泛出白光。李岩心有所动,暗施火诀,只见白光一晃,变成了红色。

    “看来可以汇聚五行之力,只是还不知道如何使用。”李岩暗忖道,再看骆川,他已将机关装好,赫然是一个木人。

    “这叫樆积。”骆川道:“图册上说它所用的木质地十分柔软,和布匹一样,但又非常坚韧。更厉害的,这樆木,还可以附在人的身上,按心意改变外形,可惜只能用一次。”

    “那它怎么不会动?”李岩奇怪道。

    骆川拿出两块圆石,道:“要把这两块天心磁放进去,然后注入真气才会动,我不会内功,所以现在还用不了。”

    李岩道:“无妨,到了日本以后我教你便是。”随后见骆川又开始拨弄机关,便信步走出屋外,回到甲板。

    此时墨非白已经不再落泪,见到李岩,面上一红:“多谢李公子,适才让你见笑了。”

    李岩见她心情好转,心中一舒,道:“不妨事,你知道了也好,不然我还不知道要瞒你多久,良心过不去。”墨非白感激他好意,淡淡一笑,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日本。”说罢目视远方。

    长风浩荡,挟着船只,劈开波涛,向东扶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