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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疯疯癫癫的中年人

    紫灵变得越来越虚弱了,她每日躺在床榻之上,似乎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张开双眼一动不动的望着丁逸,她的目光虽然已经涣散而无神,可却依旧是那么的温柔。她心里明白,自己距离死亡关已经越来越近了,很多次浑浑噩噩的梦里,她已经站在了那厚重而冰冷的鬼门关外,门口那尊青面獠牙的鬼兽面露狰狞的笑意盯着她,口中不停的喷出阵阵寒气,令她战栗不已。

    留给自己的时光已不多,她已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多看看丁逸,多陪陪丁逸,将自己仅存的一点温柔留给他,留给这个曾经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男人。

    在紫灵清醒的时候,丁逸便微笑着,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握着她的手。在这一刻,时光似乎为了他也停止了流逝,这一刻对丁逸来说是幸福的,是安宁的,是无比珍贵的。但这一刻却也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每当他看到紫灵再次昏睡过去时,他能感觉到痛苦就像是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一点一点的削过他的肌肤,刮过他的骨头,直至将他凌迟到体无完肤,完然后再缓缓的穿透他的心脏。

    这种感觉让他无法忍受,让他几乎要发狂。所以当紫灵昏睡之时,他便总是独自一人来到灰色的小桥边,坐在石阶上,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小河。河水总是很安静,安静的甚至不起一点涟漪,安静的就像是死了一般。

    只有在这个时候,丁逸觉得那种噬心的痛楚才会减轻几分。

    那个古怪的中年人依旧会每晚准时的出现在小河边,他依旧喝着酒,哭泣着,嘴里吐着含混不清莫名其妙的话。他依旧会跳河,而丁逸依旧会每次都将他救起,而每次救出中年人的时候,丁逸便总会遭到中年人一顿怒骂,有时甚至是一顿拳打脚踢。

    可丁逸并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的人。

    但中年人并不总是每次都跳,在喝醉的时候他大多是不会跳的,这大概是因为他忘记跳了,因为他看起来本来就有些疯疯癫癫。不过只要是能想起来,他便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渐渐的丁逸已经习惯了了中年人的存在,习惯了每天看着他喝酒,哭泣,跳进河里,再将他打捞起来,然后被他一顿打骂。

    但这一天黄昏时分,中年人来到小河边的时候,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哭泣,就连平日里蓬乱的头发也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也变成了精致的青布长衫。他手中居然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篮子。

    此时看起来不再是个疯子,而是变成了一个温文儒雅的书生。

    中年男人丝毫不理会丁逸的存在,只是缓缓的走过丁逸的身边,然后在小桥边的一块光滑的青岩面前停了下来。他望着这块青岩,伸出手轻轻的摩挲着,垂下头口中呢喃而语,他的脸上充满了思念,温柔的思念。

    丁逸望着那块青岩,那只是一块不大不小普普通通的岩石。从自己第一次来到河边的时候,它便存在。

    也许它早已存在,一直存在。

    中年人在岩石前坐了下来,他打开篮子,丁逸看到篮子里全是紫色的郁金香,花很美,风吹过,丁逸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丁逸看着中年人将郁金香一支支的取出来,摆放在岩石之上,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

    这个古怪的男人究竟在干什么。

    最后一支郁金香,中年人捧起它,闭上眼睛长久的吻着娇艳欲滴的花瓣,之后中年人将它轻轻的放在了岩石之上。郁金香整齐的摆放在一起。

    那是一个心型的美丽花环。

    中年人立在青岩面前,静静的看着花环,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微笑中带着悲伤,悲伤中却又透出幸福。

    丁逸明白过来,他在思念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丁逸看着中年人,他的心中不禁一阵黯然。当紫灵有一天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种思念的痛苦。

    一阵冷风吹过,青岩上的花瓣随风而起,轻飘飘的落入了小河中。风不断的吹过来,美丽的花环很快便凋零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中年人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青岩面前,他的神情变得木然而哀伤。

    良久之后,中年人转过身径直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丁逸一眼,这个曾经多次将他从河水中救起的人,在他眼中仿佛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丁逸望着中年人孤独的背影,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怅然若失。

    “他是个可怜人。”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丁逸回头,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依在桥边。丁逸认识他,他便是青云客栈的老板,一个整日脸上带着和气的人,丁逸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对他的印象却并不坏。

    “你认识是他?”丁逸微微一怔。

    “我和他从小便在这里长大,算起来,他也是我的儿时好友。”冷风吹乱了花环,男子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将它摆好,喃喃低语,“今天是青儿的忌日,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再疯。”

    “青儿是他的女人。”丁逸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青儿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却是他真正爱着的女人。只可惜,青儿终究没有等到他,先他一步而去。”男子摇摇头。

    丁逸数次欲言又止,他知道揭开中年人曾经的悲伤有些残忍,可他实在是想知道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男子突然回头望着丁逸,淡然一笑,“你想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跳河自尽?”

    丁逸轻轻的点点头。

    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有时候,痛苦长久的压在心中,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哪怕这种痛苦并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讲给你听,兴许说出来我会觉得轻松几分。”

    男子遥望着远方的暮色,开始说道,“他与她青梅竹马,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鸳鸯。他出身贫寒,却立志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行走在那朝堂之上,谏能者之真言,察百姓之疾苦,当一名挺得起胸膛对得住天地的好官。而她则终日在家中织锦刺绣,用所卖绣品的微薄所得,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就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那般,期盼着他能有朝一日求得功名。然而,长期的积劳再加上不眠不休的织绣,终于使得她双目失明,变成了一个瞎子。当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双目失明坐在自己的面前时,他抱着她大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没关系,我虽然看不见了,可我有一双巧手,我照样可以织布,可以刺绣,供你考取功名,她微笑着对他说。”

    “待我功名加身之时,便是迎你入门之日。在赴京赶考前,他跪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泪流满面,发下了如此誓言。皇天终不负有心人,他力进三甲,取得了状元的花魁。消息传来,她喜极而泣,从此便开始每日坐在小桥边这块青岩之上,等待着他的归来。”

    男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轻轻的摩挲着那块光滑的青岩,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可他却一直没有回来,岁月抹去了这坚硬岩石的棱角,但却抹不去她对他的一片痴情,她从一个青花绣女变成了一个椎髻之妇,可她依旧在等,等着有一天这个男人会荣归故里,将她迎娶进门。这里的很多人都告诉她,不要再等了,他已经变心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她却并不相信,这个男人曾经在自己的面前发过誓言,他不会抛弃自己的,于是她依旧每天坐在小桥边,默默的等待着这个男人的归来。”

    “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回来了,以一个封疆大吏的身份回到这里体察民情。当他走过小桥,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妪孤独的坐在青石之上,一动不动的遥望着远方。当他走近时,他才发现,这便是曾经为了供他求得功名而日夜刺绣失去双目的女人。此时他不过四十有余,而她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垂暮老妇。”

    “那一刻,他的良心如遭雷击,他脱掉官服,跪倒在自己女人的面前,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

    “我每天都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多年的等待早已让她心力交瘁,她的生命早已被耗尽。她倒在了自己男人的怀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男子失神的望着面前的小河,久久没有说话。此时河水依旧是那么的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涟漪,安静的就像死掉了一般。

    “后来,他埋葬了自己的女人,再后来,他辞了官,每日将自己关在屋中,再后来过了不久,他便变得疯疯癫癫,就像现在这样。”

    丁逸抬起头,忍不住长长的吐了口气,“她等了他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还来不及去问他,他便已经疯了。”男子缓缓说道。

    丁逸的心中此刻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来,我记不清多少次将他从这河中救了出来。为了以防不测,我甚至每日专门派一个伙计站在这里盯着他。这里每个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巴不得他早点被河水淹死,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女人等待了几乎一生,没有人能够原谅他,我也不能。但我是他的朋友,我纵然和其他人一样痛恨他,可我毕竟不能眼看着他跳河自尽。”

    “你是个好人。”丁逸轻声说道。

    “你也是个好人。这些日子若非是你一次次跳进那冰冷的河水中将他救起,他恐怕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男子微微一笑。

    “好人。”丁逸喃喃道,“可好人一定就会有好报吗?”

    “会的。好人是一定会有好报的。时候不早了,公子,你也该回客栈歇息了。”男子冲着丁逸微微一鞠躬,转身离去。

    想到紫灵,丁逸心里不禁一阵黯然。他失神的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久久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