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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六、至暗时刻(二)

    端木泽静静的站在乾宫大殿外,抬首遥望着远方的天际边。此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晨曦的微光倾洒下来,大殿广场上泛起了一层幽暗的青芒,看起来显得格外的孤寂清冷。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此时偌大的广场上,除了端木泽,没有别人。

    他在一个人等待着上官凌姬的到来。

    他遣散了所有的皇宫禁卫,甚至包括慎刑寺的都统崔钰,还有他最亲密的人,赫连皇后,他命令朝中的所有的后宫百官嫔妾侍卫,都躲在了长信宫下。

    那是赫连丞相不顾自己的反对,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修筑而成的地下皇宫,大殿延绵数里,储存了足以供上千人生活数年的食物和清水。

    那是赫连丞相原本专门为端木泽准备的。他知道有朝一日,上官凌姬必然会卷土重来。他不能违抗端木泽的旨意,将上官凌姬刺杀于那风雪寒夜之中,因为他深知端木泽对上官凌姬的感情。身为人臣,如今他所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保得皇帝的安全。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严令所有人躲进地下大殿之后,端木泽却选择了离开。

    他将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去独自面对上官凌姬的三千铁骑。

    晨光似乎变得更浓了些,黯淡的广场上开始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端木泽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几分感慨。整个大乾宫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片平淡幽静的广场。在他很小的时候,宫里的守卫和侍女便会陪着他在这里玩,他就像一个野孩子一样在光滑的地面上肆意的叫喊着,翻滚着,将各种各样的玩具扔的满天飞,直至擦破膝盖手臂抑或是身体的某个地方才会善罢甘休。小时候的宫中岁月是单调而乏味的,而这片四四方方的广场几乎承载了他幼时最美好的回忆。

    在他继承王位以后,每天处理完繁忙的朝务,他总会来这里坐上片刻,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夕阳的余晖就那样缓缓消失在冰冷的金色大殿之后,那是他一天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而如今,这块铭刻了自己幼时美好回忆的广场,还有身后这方承载了端木皇朝百年荣耀的大殿,在上官凌姬的三千铁骑践踏之下,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一只温软如玉的纤纤细手搭住了他的手臂,端木泽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赫连云瑶依在端木泽的肩头,她的目光平静而温柔,“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与你生死与共。”

    “可我希望你活下去。”端木泽回头凝望着赫连云瑶。

    “我说过,没有你,我是断然不会活下去的。”赫连云瑶淡淡一笑。

    端木泽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的将赫连云瑶搂在怀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跃过了高墙,驱散了那一股淡淡的总是令人忍不住生出几分忧伤的清冷,然后将一切瞬间沐浴在温暖之中,赫连云瑶眯着眼睛遥望着天际边那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不禁喃喃道,“好美。”

    赫连云瑶的话音刚落,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一阵宛如雷霆般沉闷有力的声响从高墙后面传了过来。她的脸色禁不住变了变,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了端木泽,端木泽凝视着墙壁中间那道锈迹斑驳的沉重铁门,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的越来越剧烈,那惊雷般的声响初听远在数里之外,但眨眼之间它似乎便倏然而至,冲至大乾宫外,一幕巨大的黑影将整座大殿笼罩,就连那刚刚升起的朝日似乎也被惊的黯淡失色。

    但突然间,那种仿佛随时都要将一切撕成碎片的声响骤然间消失,奔腾的大地恢复了平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不是真正的宁静,那只是魔鬼在爆发之前带着残酷笑意的沉默与睥睨,也许它只是想在自己的猎物临死之前好好玩味玩味。

    端木泽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她,来了吗?”赫连云瑶声道。

    “不错,她来了。”端木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再次响起,紧接着那扇一尺多厚的铁门宛如纸片一般轻飘飘飞出了十数丈,然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一个淡淡的身影倏然出现在城门外,上官凌姬身着一袭高贵的紫色罗衫立在城下,一双漆黑的双瞳冷冷的注视着端木泽,而她的身后便是那三千冒着寒气足以毁天灭地的铁甲骑兵。

    在这个巨大的铁骑方阵之中,有一辆用玄寒精铁打造的战车。

    盈歌说的没错,鲁不直便身在这辆战车之中,他一直都在。只不过此时他看起来神情呆滞,双目无神,就像是被某种药物迷失了心性一般。

    很显然,上官凌姬逼他服下了迷失心智的药物。

    这是控制鲁不直最简单的法子,但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上官凌姬开始一步步的走向端木泽,她的目光中看不到半分波澜,依旧是那般面无表情的盯着端木泽。

    但有那么一刻,端木泽从上官凌姬的目光中却似乎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久违的温柔,一如十五年前在桃花林那般清纯。那一瞬间,端木泽在不经意间剖开了上官凌姬用仇恨与怒火所铸就的坚硬外壳,触及到了上官凌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端木泽真切的感受到了这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折磨着上官凌姬那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于是在这一刻,端木泽忍不住黯然泪下。

    他望着上官凌姬,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二十年前消失在茫茫风雪夜中的那个孤独的身影。他突然间好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阻止这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戮,而任由那些面目狰狞的刽子手们将上官府变成一场人间炼狱。

    端木泽垂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似乎看到了血淋淋的印痕。

    是了,他又何尝不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刽子手,他甚至比那些残杀上官府的兵丁们更加可恶,正是他欺骗和利用了上官凌姬,才让这幕惨剧一步步的走向了不归路。

    上官凌姬在距离端木泽七尺之远停下了脚步,凝视着端木泽,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端木泽跨前一步,望着上官凌姬,“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你是大武督上官天雄之女,你绝不会从这个世上就这么悄然消失,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上官凌姬冷笑一声,“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知道。”端木泽黯然道。

    “那你不妨说一说,我这次倒是为什么要回来找你?”上官凌姬盯着他。

    “因为我欺骗了你,让上官家两千七百多条性命变为冤魂。”端木泽平静的说道。

    上官凌姬的目光中突然喷射出了无比仇恨的怒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端木泽,而你却是上官凌姬,我别无选择。”端木泽的脸上闪过了痛苦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上官凌姬突然间仰天狂笑,她笑的不能自已,笑的流出了眼泪,笑的直不起腰来。

    端木泽木然的望着狂笑不止的上官凌姬,他在静静的等待着。

    “好一个别无选择。”上官凌姬的笑声骤然而止,她咬着牙瞪着端木泽,狰狞的神情突然间变得阴森可怖,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一股来自地狱深处的寒冷,“可你总该知道,杀人就得偿命,昔日你屠我上官家两千七百八十三口无辜性命,今天我要一点一点的全部讨回来。”

    端木泽突然跪倒在地,狂怒之际的上官凌姬不由微微一愣。

    赫连云瑶看着跪倒在地上的端木泽,眼中涌出了泪水,她明白端木泽想要做什么。

    “朕贵为天子,位及九五至尊,二十年前铸下的重重罪恶,今天就让朕一人来承担,但愿你不要让那三千铁骑殃及无辜。若你还愿念及几分昔日旧情,杀了我。就让这一切恩怨,就此罢休,这算是我端木泽临死前最后的请求。”端木泽一声长叹,神情突然之间就像是苍老了十多年。

    “还有我。”赫连云瑶拭去眼角的泪水,跪倒在端木泽的身边,平静的说道。

    “瑶儿。”端木泽低声唤了一句。

    “端木哥哥,我陪你一起死。”赫连云瑶扭头望着端木泽微微一笑,柔声说道。

    一股携着仇恨的妒火从上官凌姬的眼中燃起,她脸上紫气骤然大盛,狞笑一声,“很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送你们上路,想要比翼双飞,那就到阴曹地府里飞去吧。”

    上官凌姬扬起手臂,十指箕张,朝着赫连云瑶的天灵盖直插下去。

    端木泽一声惊呼,却是根本来不及阻拦。

    眼看赫连云瑶就要死在上官凌姬的骨爪之下,丁逸那小山般的黑影突然从高墙外闪电般朝着上官凌姬的身后横撞了过来。上官凌姬身形微微一滞,反手挥出,拍中了丁逸,一声闷哼,丁逸宛如一只硕大的皮球被弹了出去。

    便是这一刹那间的功夫,盈歌以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而至,双手搭住端木泽与赫连云瑶的肩头疾退数丈方才飘然落地。

    这几下兔起鹘落,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饶是上官凌姬武功极高,却也一时间反应不及。

    “抱歉,皇上,差点来晚了,不过还好赶上了。”盈歌冲着端木泽笑了笑。

    “两位何苦来白白送死?”端木泽望着城墙外寒芒闪耀的三千铁骑,忍不住叹了口气。

    “未必,倘若放手一搏,或许我们还是有一线胜算的。”盈歌望着上官凌姬目光闪动。

    “就凭你们两个,也想阻止我?”上官凌姬哂然一笑。

    “不错,我们不仅要阻止你,而且还要阻止你身后的那一大堆不听人话的铁甲怪兽。”盈歌耸耸肩。

    “哦?不妨说来听听,你倒是打算拿什么来阻止我身后的这三千铁甲骑兵?”上官凌姬眯着眼睛看着盈歌,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出来吧,老先生。”盈歌轻轻的拍了拍手,丁逸看到李夫人推着一轮方椅从城外缓缓走了进来,方椅上坐着的是清瘦矍铄的水镜先生。

    而更让丁逸惊讶的是,李夫人的身后是龙阳君,还有那冷面无情的宗布和不苟言笑的雷泽。

    水瑶呢,水瑶怎么没有来,丁逸心中忍不住一动。

    “原来你没死。”上官凌姬望着水镜先生冷冷的说道。

    “坦白说,我本来的确是已经准备好了取义成仁,与那轩辕天罡陪葬在云木宫。可没想到,最后我的夫人来了,既然我的夫人既然都来了,那我自然是不能死,不该死,不敢死,也死不了的了。夫人,我说的对不对?”水镜先生温柔的抬头看着身边的李夫人。

    “油嘴滑舌。”李夫人板着脸哼了一声,但眼中却无半分气恼,经过丁逸与盈歌在天山脚下沱沱河的竭力撮合,两人如今显然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丁公子,盈公子,两位小哥,好久不见,谢谢两位。”水镜先生远远的朝着丁逸和盈歌挥挥手,会心一笑。

    丁逸有些茫然的看着盈歌。

    “我知道你一头雾水,不过眼下是非常时期,老弟,我就长话短说了,是这样的。在你来洛阳之前,我便遇到了龙阳君,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不远万里从那荒芜海岛来到我中原武林。不过很不幸,他在那楼兰大漠中为上官凌姬所伤。”

    “当他以惊人的毅力一路尾随上官凌姬来到洛阳城外后,便又幸运的遇到了我,而我又幸运的治好了他的伤。于是,为了阻止上官凌姬,我们最终选择了在一起。在他伤好之后,我便拜托他远赴天山,请水镜先生与李夫人出山。在上官凌姬带着铁骑潜入大泽山时,我便知道鲁不直被失心散迷了心智囚在铁牢中,受制于上官凌姬,替她操控这支铁甲骑兵。而要想阻止这三千铁骑毁天灭地的脚步,关键自然在于这驼背老儿,而要想唤醒这驼背老儿,水镜先生和李夫人毫无疑问则是不二人选。这天下还有什么样的解药能比昔日情敌和情人的刺激来的更猛烈呢?现在看来,”盈歌笑嘻嘻的耸耸肩,“效果似乎不错。”

    一阵滚雷般的闷响从城门外传来,上官凌姬惊然回头,看到身后那巨大的铁骑方阵突然间轰然倒地,甲兵收起了刀戟斧盾,而胯下的铁骑亦是四肢跪地,俯首帖耳。

    这些森寒可怖的铁骑眨眼间便似乎变成了一只只了无生息的雕塑,刚刚的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一瞬间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