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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梦流离之人(下)

    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显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费站,明亮的灯光与一片黑暗中浮现。

    看起来他们是摆脱那些黑影了,路明非的心底微微一松。

    雨幕中那炽烈的光华令人感到温暖,像是长途跋涉后的旅人在浓雾中看见了旅社屋檐下的灯火。

    车猛地减速,刹车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对!”他突然意识到前方的光亮并非他所想的灯光,而是某个庞然大物的眼睛!

    然而那潜藏于黑暗中的生物却早已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于光暗的交界处缓缓展现出自己古奥森严的躯体。

    那是一条真正的巨龙,周身覆盖着青黑色的坚硬鳞片,满是骨突的脸如君王般威严,骨刺密布的修长尾部泛着刀刃般的惨白色。

    龙缓缓张开它遮天蔽日的铁青色膜翼,成群的黑影从它的身后涌出,瞳孔中永不熄灭的大火熊熊燃烧。

    他听不清那些声音,只觉得那是被遗忘者喃喃的低吟。

    他们灼热的目光死死地黏附在他身上,仿佛群狼在审视自己鲜美的血食。

    路鸣泽还没有出现。

    这个近乎全知全能的魔鬼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完成交易的机会,如今却没听见那熟悉的戏谑声音。

    也许他的灵魂在路鸣泽眼中已没有了价值,他们之间的契约早已悄然作废。

    失去了魔鬼庇佑的路明非只是个平庸的家伙,他什么也做不了。

    “Sakura,我很害怕。”女孩在轻声唤他。

    他垂下头与怀中的绘梨衣四目相对,高挑纤长的女孩蜷缩起来时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团。

    她温软的身躯微微颤抖,望向他的眼神却清澈异常。

    他是她生命中的英雄啊,他从不失约。

    “绘梨衣,还记得我以前教你怎么开车吗?”路明非将女孩抱回副驾驶座上,神色温柔。

    “待会你自己开车朝反方向走。不要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

    “其实无论是蛇岐八家也好卡塞尔学院也罢,只要绘梨衣能够平静的生活Sakura就很开心了。”

    “本来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的,只不过都没必要了。”

    “再见。”

    他笑着捏了捏女孩的脸颊,打开车门融入那片浓重的黑暗中。

    路明非咧咧嘴,双手插在裤袋中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死侍群逐渐向他靠近。

    滂沱的大雨将他身上淋得透湿,路鸣泽为他精心准备的宴席正装也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他透过积水的倒影打量自己,屹立在雨中的男人看上去乱糟糟的,与威风凛凛这个词真是半分关系也无。

    可路明非觉得自己拉风极了,就像凯撒曾经鸣枪从楼上一跃而下那样。

    他那么拉风的爱着一个女孩,不畏惧,不退缩,不计代价,亦不求回报。

    爱不需要小魔鬼提供的超能力,只要那一瞬的勇气与决意。

    “哥哥,你怎么能如此卑微的死去?”

    那愤怒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彻起来了,如同附骨之疽“生命,已经是我们所仅有的一切了。”

    他听见狂风暴雨中有少女轻柔的歌声,用太古洪荒的语言赞颂着王的新生。

    那曼妙优雅的生物一步步从远处走来,仿佛君王在巡视他广袤的领土。

    元素的狂流在刹那间化作坚硬的壁障,隶属于自然的法则在伟大的王面前不值一提。

    路明非从未见过那么璀璨那么妖冶的黄金瞳,浓烈如潮的金色中依稀可见世界的轮廓。

    “她”漠然地下达命令,那命令决绝不可忤逆!

    “死亡!”

    影子们的身躯在瞬间分崩离析,黏稠的血浆从他们的身体内迸出,像是血色鲜花在荒芜的土地上盛开。

    无形的领域猛烈扩张,随即将这地狱一般的高架桥全部笼罩。

    在言灵的控制下水元素凝结成锋锐的刀剑,纷扬的雨丝化为这世界上最为残忍的行刑者。

    凄厉的哀嚎声几乎要让路明非的耳膜破裂,能将人毁灭数百次的痛楚被强加于那头龙的身上,极寒的利刃贯穿了它坚硬的鳞片,将隐藏在其下的神经节破坏殆尽。

    暗金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浸润了龙血的地面被染成斑驳的赤红。

    龙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一股绝强的力量给死死钳制住。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头暴虐的生物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击,只是屈辱的接受审判。

    早在这场杀戮展开前,“王权”的领域就已经覆盖了这头巨龙,它沉重的身躯成了不能挣脱的枷锁。

    而那道桀骜的身影只是木然地欣赏着这炼狱般的景象,脸上无悲也无喜。

    “她”转过身来,凛冽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一寸寸切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绘梨衣眼睛里的杀机缓缓消散,慢慢慢慢地笑了起来。

    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梦醒时分她又变回了那个温软可人的女孩。

    她慢慢地向路明非走来,明明他们之间就只有那十几步距离。

    可她走的摇摇晃晃,像个发条将要用尽的人偶。

    路明非冲上去将女孩搂在怀里,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不存在一般,他只听见她在低低地唤那个名字。

    “Sakura..Sakura…最好了。”

    清晨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浓郁的麦香味,背靠着藤椅的老人舒服的眯上了眼睛,静静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并不强烈的光线透过郁郁葱葱的翠绿叶片,照亮了门楣上那块已有些破旧的牌匾。

    很难想像这个手中把玩着一对铁蛋,嘴里哼着不成调京剧唱词的老人,会是一副地地道道的欧洲人模样。

    灰白的头发与铁灰色的眼睛,从他消瘦的脸颊上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老人的邻居们起初还会对那块写着“凤隆堂”的古旧招牌与老人的面貌感兴趣,熟络了之后却也不见了拘谨。

    倒是孩子们对他的兴趣更大,因为总能从“林爷爷”那儿听到些新奇好玩的故事。

    老人琢磨着快到饭点了,慢悠悠的起身准备回房间里去。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朴素的竹布衬衫下隐隐可见微微佝偻的背脊。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上一次会面还是一个世纪前吧?如今我们的兄弟都已化作枯骨,依旧铭记着他们音容笑貌的只剩下我们这样苟延残喘的老家伙。”那温和声音的主人立在斑驳的光影中,银发熠熠生辉。

    老人的背突然挺直了,仿佛即将出征的士兵。

    “是啊,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他说“好久不见,昂热。”

    “不用着急,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也许真不该与加图索家的那个小子做交易吧,人老了之后的确是容易被金钱所诱惑啊。”

    老人淡淡地说“这么多年都没尝试英式茶,只怕手艺早已经大不如前了。”

    虽然嘴上那么说,却不见他的手法有任何生疏之处。

    温壶、沏茶、滤叶,不一会儿一杯水雾蒸腾的红茶就被送到了昂热面前。

    昂热抿了口醇厚的红色汁液,微微点头“的确是大不如前了。”

    “你的目的不是专程过来吐槽我的吧?”

    老人扶额“看来跟弗拉梅尔和庞贝那种二货在一起呆久了真的是会有后遗症的。”

    “不,当然不是。”

    昂热的目光骤然变得锋利“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梅涅克,路山彦,酋长,老虎,烟灰,鬼..他们全都死了。因为你送来的那具该死的“蜥骨”还有那早有预谋的死侍袭击!”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希尔伯特·让·昂热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老派贵族风范,绝少见到他以如此愤怒甚至于怨毒的语气对另一个人说话。

    仿佛那孤独而高傲的灵魂又从悲哀的囚笼中挣脱了,早被埋葬了的记忆与往事拥簇着本应了无牵挂的复仇者。

    “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昂热。”

    老人轻声叹息“有些错误无法弥补,比如当年我在统万城犯下的那个。”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像是忆起了某些并不令人感到愉快的回忆。

    “那是被中国人称为立秋的一天,我收到了正在统万城遗址调查的那批人传来的信件。信中说他们在那里发掘到了一些党项族的典籍,与那具我们非常感兴趣的蜥骨的生平有关。我当时根本没料到那会是个陷阱,在山彦朋友的陪同下就匆匆赶往了陕西靖边。”

    “陷阱?”

    “只能说我们当时还不够隐蔽,从第一笔交易开始我们就引起那位“老板”的注意了。”

    老人苦笑“他先通过多次交易来取得我们的信任,直至时机成熟再将那份“大礼”送给我们。”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昂热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你有从死侍群中逃生的能力。”

    “因为我的言灵,镰鼬。”

    老人的声音异常低沉“在我接近那片地域时这些寄宿在我脑海中的风妖就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它们在畏惧前方那个不知名的东西。但我不愿意就这么狼狈的逃回去。我可以潜入那里,用银汞弹与黑索今炸药将那条龙送进坟墓里去!”

    “听起来的确像是你会做的事。”

    昂热说“你当年真是中二爆了。”

    “很多年来我都在为那天的犹豫忏悔。那是盛放原罪的匣子,贪婪是开启它的钥匙。”

    似乎是不愿再回忆下去了,老人的话锋一转“昂热,你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没有?既然混血种的诞生仅仅缘于人类的贪婪,那么翠玉录中“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获得其上、其下之能力”的进化法则,为何会被那些血统高贵的龙类创造出来?”

    “你说什么?”

    昂热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冷汗从每个毛孔里涌出来。

    “混血中所使用的精炼血统技术只是残缺的次品,那真正的进化法则原本就是为人类准备的,他们称呼它为”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个名字,仿佛牙齿间咬着钢铁“封神之路。”

    “该死,他们在制造新的龙族?”昂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问道。

    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隐隐超出他的控制范围了,不由得他不谨慎对待。

    倘若这种堪称“禁忌”的技术真的存在,哪怕有只言片语流落到人类社会都会引发后果不可预期的大灾难。

    “我不知道。但无论那条龙是想成为新的龙族之王还是为尼德霍格的复苏扫清道路,对于我们来说都不会是好事。”

    老人摇头“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技术的成功率应该不太高,至少我所见到的“被恩赐者”都因为那过于强大的血统威压而精神崩溃。可笑的是当时的我居然自大到想要从那位“施洗者”身上谋求“进化”的方法,狮心会这个光荣的名字因我而蒙羞。”

    “再见吧,我的老朋友昂热,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我背叛了狮心会也背叛了自己,请允许我宁静安详的死去吧。不会有人再提起弗里德里希·冯·隆这个名字,被缅怀的只是一个名为林凤隆的普通老人,仅此而已。”

    “我这样的人果真不受欢迎啊,枉我还以为自己多有人格魅力呢。”

    昂热低声自嘲道“不要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梅涅克他们才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家伙。也不要再说什么埋葬过去的蠢话了,你自己明明记得比谁都清楚。”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被摆在书桌一角的相框中,那几个年轻人的样貌依稀可辨。

    路明非独自端坐在座椅上,静候着演出的开始。

    足可容纳上千人的恢弘大厅中只有他一人就座,他被一望无垠的红色大海环绕。

    以深红为底色的四周墙壁上缀饰着色彩斑斓的油画,一旁的冰桶里存着一支“巴黎之花美丽时光”香槟。

    “生命多么美好!现在请大家观赏康康舞!”戴着小丑面具的司仪跳上了舞台,说出了那自上个世纪就开始在浪漫之都流传的名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眉清目秀的男女演员们从帷幕后涌了出来。

    他们且歌且舞,在空旷的舞台上演绎着那些不知被多少人传唱过的故事。

    而司仪却悄然走下舞台,走到路明非身边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狡黠却让人没办法讨厌的孩子的脸。

    “啊咧,哥哥你不是想看康康舞吗?看在你已经将大半灵魂卖给我的份上,我也就勉为其难的满足下你的小小心愿咯。”

    他大大咧咧的在路明非身旁坐下,变魔术似的拿出两只酒杯斟上了清澈透明的酒液“连白花花的大腿都不感兴趣了,怕是还在想上杉家主的事吧?”

    “蛔虫君,我需要你的解释。”路明非冷着一张脸。

    “安啦。她还是你乖乖的公主殿下,不会突然化身为毁灭世界的血腥女皇的。”

    路鸣泽淡淡地说“倒是哥哥你的表现真令我惊讶。要知道那可是拥有爵位的纯血龙族,比你在极渊里见到的那头尸守还要可怕得多。”

    “是那卑微的,名为爱的东西令你奋不顾身吗?”

    他的脸上露出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的表情“真高尚呐,卖火柴的小男孩。”

    “屁嘞,我只是害怕而已。”

    路明非轻声说“我答应过她我会保护她,我不想食言。”

    “知道你心情不好才请你来看康康舞的,结果没想到适得其反啊。”

    路鸣泽叹息“还好没遇上那家伙,否则即使你即使付出了四分之一灵魂的代价也未必能杀死他。”

    “那家伙是谁?”路明非的好奇心被引上来了。

    “只需些许费用,魔鬼版维基百科很乐意解答你的疑惑。”

    “滚呐!”

    “哥哥,新的时代要来啦。”

    路鸣泽的声音空旷而遥远“那牧养众生的羔羊揭开七印,于是四使者从名唤伯拉的大河中释放出来了。

    他们掌握着这世间四分之一的权柄,他们用刀剑、战争、饥荒、瘟疫去行杀伐。”

    “但是不必害怕,因为还有我呐!”

    他大力搂着路明非的肩膀“魔鬼永远不会背弃诺言,哪怕前路是地狱深渊。”

    路明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梦中的场景在眼前一幕幕回放。

    在那个深沉的梦中小魔鬼似乎在隐喻着某些巨变即将发生,可他只是带自己看了场康康舞,一脸“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的贱相。

    那场噩梦般的暴雨终究是停歇了,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中星河璀璨。

    路明非摇摇头不再思索路鸣泽话语中的深意,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电子闹钟的踪影。

    他忽然惊得蹦了起来,抄起椅子上的衣服就准备冲出门去。

    他这才察觉到一件要命的事情发生了,绘梨衣不见了!

    身旁的被子上还有那个女孩躺过的凹陷,她用来御寒的长袖外套还好好的挂在衣橱里。

    绘梨衣手上只有为数不多的零钞与一部iPhone5S,这样的深夜里她又会去哪?

    他的脚步在踏出房门时忽然变缓,连呼吸声都轻柔了许多。

    猫一样的女孩蜷缩在沙发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朦胧星光中那曼妙的曲线显得愈发妖娆。

    电视上正重播着迪士尼的丑小鸭,这部1939年出品的老动画也曾是路明非的童年回忆之一。

    可绘梨衣看着丑小鸭告别鸭妈妈与那群天鹅一同远去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仿佛这欢欣的结局只是另一悲剧的重演。

    路明非沉默片刻,走过去将外套披在女孩肩上。

    绘梨衣顺势搂住面前的男孩,深红长发如水泻般披散开来。

    “Sakura,我不想做天鹅。”她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凑在男孩耳边说,红瞳中波光流转。

    路明非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这篇经典童话不知伴随了多少人的童年时代,却只有绘梨衣觉得那只丑小鸭一点也不幸福,所以她在结局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

    她清楚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她只是害怕自己也会在某天像丑小鸭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开,再不复见那深爱着的一切,仿佛命运。

    “Sakura带你去看夜景好不好?”

    他轻声问道“在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纯黑色的兰博基尼跑车在颇有些年头的住房楼前缓缓停下,路明非牵着女孩的手下车。

    住在新城区里的人们在此时大多都已经回到家中了,铝制框架的玻璃窗里依稀透出白炽灯明亮的光。

    他熟门熟路的带着绘梨衣沿着并不宽广的楼梯走道向上爬,晚秋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蹑手蹑脚的走过顶楼的楼道,就像是两个偷偷潜入别人家中的小贼。

    路明非的目光掠过四周,最后在那个熟悉的门牌号上停下。

    他就那样木木地看了几分钟,直到绘梨衣也驻足停下时才继续向前。

    他知道门后面有什么,他只是不敢按响那道门铃。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开着豪华跑车带着长腿妹子驾临这个地方,让婶婶知道他路明非已经彻底摆脱了废柴的名号,然后大摇大摆的在卧室里把笔记本的音量调到最大,欣赏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在那次并不愉快的家庭聚餐后他终于意识到了叔叔婶婶对他的爱。

    这个一百来平方米的老房子始终是他住了六年的、被称作“家”的地方。

    但他已经回不去了,他不知道卡塞尔学院对叔叔婶婶家的监控是否还在,他不想他们被卷进这件事里。

    路明非忽然能理解路麟城和乔薇妮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来看他了。

    也许对他们来说爱他的最好方式就是离他远远的,让他一个人平平安安的长大。

    “Sakura,前面没有路了。”绘梨衣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们面前那漆成墨绿色的铁栅栏将通往天台的路封锁,黄铜锁头上锈迹斑斑。

    “看我是怎么过去的。”

    路明非侧着身子直接从栅栏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向着身处另一侧的女孩伸出手“今天的天气很好,应该能看到更漂亮的景色。”

    “呐,看那里。”

    在绕过了那些灰尘密布的空调外机与纠缠在一起的缆线后,他趴在栏杆上将远方那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指给女孩看。

    “那就是我们称为CBD的地方。”

    天空中繁星如织,在漆黑的大地上却有一条闪烁着点点光华的“河流”在缓缓流淌,像是大群的萤火虫在厌倦了纸醉金迷的光彩后踏上了归家的旅途,却又像是有一面镜子在无边的黑暗中映出了银河的影子。

    两条同样浩荡的河流相向而行,尽头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那是他们车灯的灯光啦,只是在有星星的时候才看起来那么漂亮。”

    路明非说“这是我在这座城市里能看到的最漂亮的夜景了。”

    “我第一次偷偷爬上这里的时候觉得CBD真的是太漂亮了,我以后一定要去那里生活。”

    他继续说道“几年之后我就不再喜欢它了。因为就算穿的再光鲜亮丽,站在CBD街头的我仍旧是孤身一人。”

    “这些年我一直很孤独啊。”他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直到我遇见你,我的绘梨衣。”

    “早安,佐罗,”

    零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问候着她怀中那只毛有些秃了的布袋熊。

    时至今日她仍要像个小女孩一样抱着佐罗睡觉,仿佛它会给她无法解释的安全感。

    这只二十多岁的老熊曾见证那新生契约的缔结,那男孩许诺用自由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以拥抱与亲吻向整个世界申明拥有她的权利。

    零不是不曾听闻过学院中有关“真空女王生人勿近”的流言,只是懒得去否认罢了。

    她之所以要变得那么优秀那么完美,只是想向那个男孩证明自己始终是对他有用的。

    他们说好了的啊。

    只要她一直对他有用,那么他就不会抛下她。

    即使她孤悬在一万米的高空,他都会背着火焰来救她。

    她无条件的相信他,哪怕他是执意要向整个世界复仇的魔鬼。

    “Papaverradicatum又开花啦。”

    零望见桌上白铁盒子中盛放着的黄色小花,有些欣喜似地喃喃自语道。

    “它们的生命永不枯萎,死亡不过是一场不知时的长眠。”

    她忽然听见那人的声音了。

    他说着磨牙吮血的话,声音却极尽温柔“可那样多孤独啊,孤独才是真正的魔鬼。所以我们要活着,那些卑贱的逆命之人,才该死。”

    零的目光移向身后,那男孩微笑着凝视她,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少年的脸。

    “又见面啦,我的小女孩。”

    “我们要离开这里啦,”

    男孩将布袋熊塞到她怀里,连带着一张美航头号舱的机票“仔细想想除了佐罗之外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东西就一并带走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离开?”零微微一怔。

    “已经没有在卡塞尔学院继续呆下去的意义了。接下来他们会遇到的东西可不是诺顿铸造的那些小刀子可以对付的,更别提那缺陷巨大的天基动能武器了。”

    他忽然瞟见了女孩的眼神,又继续补充道“放心,我要是想扔下你就不会千里迢迢跑过来接你啦。不过我的小公主,你就这么不关心去哪吗?”

    “只要你不抛下我就好啦。”她轻轻地说。

    “我们要去中国呐。”

    男孩摸摸零的脸蛋“去见证那死者之国的覆灭。”

    “喂喂,小姑娘你似乎越界了哦。”

    副校长摇晃着手中空空的啤酒罐,神色有些无奈“如果没有两张黑卡的权限,EVA人格是不能被启用的吧?如今你这么肆意妄为,真的让身为导师的我很难办啊。”

    “可您并不在意校董会制定的规则,弗拉梅尔导师。”

    身着墨绿色校服的女孩淡淡地说,瞳孔内深蓝色的字符倏忽幻灭“正如您曾嘲笑他们不过是一帮混账透顶的政治家,不惜别人的命却太过看重自己的命。”

    “真抱歉啊,也许不该在你面前提起这些吧。”副校长挠头。

    “您不必为此感到自责,弗拉梅尔导师。”

    女孩的语调很平静“真正的EVA已经永远地长眠于那片冰海下了。现在您所看到的,不过是您不愿忘却的回忆。”

    “居然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来,真不愧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副校长耸耸肩,将椅子转向另一侧。

    “终于确定了那条龙的行踪吗?”

    “EVA,把那东西投影出来。”

    昂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冷地下达命令。

    灯光暗了下去,3D投影仪重新开始运作。

    幽蓝色的世界地图被投影到幕布上,数以百计的红色光标微微闪烁。

    女孩轻轻挥手,一份份简短的档案转瞬即逝般地闪过。

    副校长只来得及看清那些人的样貌,在他们之中有留着卷发的妩媚女孩,也有冰冷肃杀的风衣男人。

    他们彼此之间毫无交集,唯一能将这些人联系起来的似乎仅有档案的最后一项。

    “是否具有龙族血统?”

    “是。”

    “他们只是一群低血统纯度的猎人,难道又有青铜与火之王那样的案例出现了?”

    老男人一直蒙蒙胧胧的眼瞳中,忽然透出一股矛枪般的锋锐之气。

    “接着看下去你就明白了。”昂热低声说。

    那些静止的光标沿着早就预设好的轨迹开始移动,却在途经地图上某个不起眼的坐标时陡然消失。

    副校长看着那些光标一个个消失在眼前,像是看见了祭祀的牲醴一步步踏上神的祭坛。

    “没有幸存者?”

    “没有。”

    “他们应该是遭遇到纯血龙族了,至于目标是否为龙王还有待商榷。”副校长神色凝重。

    “弗拉梅尔,这不是令我如此在意的原因。”

    昂热说“将这份情报慷慨赠与我们的,是十年前的那位老朋友啊。”

    “太子吗?那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副校长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这样危险的行动就不必派一般的专员去送死了吧?还是说你又准备让那三个二货去?”

    “恺撒与子航都是值得信赖的年轻人啊。只是..”

    昂热皱了皱眉“EVA,还没能联系上明非吗?”

    “路明非专员的手机与专员证都在他预定的酒店客房内被找到了,据已有线索推测这应该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逃。”

    EVA的目光移向昂热“理论上S级血统的叛逃校董会应当知晓。但是在得到您的允许前,这则消息都不会被发送出去。”

    “明非是个孤独的孩子啊,也许他只是在害怕我们这样身上沾满血腥的人吧?”昂热叹了口气。

    “继续保留着他的档案吧,我相信他。”

    “这下连你的吉祥物也失踪了,难道就靠那两个幸运E的家伙去屠龙?”

    “不,这次不一样。”昂热从抽屉中取出折刀,插入袖口的皮鞘中。

    “我将亲自出征。”

    “见鬼,我们还要在这里浪费多少时间?”

    恺撒望向车窗外,墨色的浓云侵蚀着整片天空“《DragonRaja》已经连载到第四部了,不介意我在书中化用你的人物角色吧?”

    “你的话题和逻辑都太跳跃了。首先我得提醒你将龙族公之于众并不是什么好想法,哪怕你对某些事进行了模糊处理与艺术加工。其次我并不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除非你能提供给我更详细的线索。”

    楚子航淡淡地说“最后,油量表的黄灯已经亮了,在途经下一个加油站时我们必须停下来加油。”

    在白王复苏事件结束后,狮心会会长与学生会主席已然默认了彼此之间的聊天很有同步率。

    作为骚包的意大利人,恺撒的话题和逻辑总是很跳跃,但楚子航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各个逻辑点,跳跃式地进行回答,全无遗漏。

    “驾驶手法很老练嘛,不会是和你的刀术一样在少年宫内培训出来的吧?”

    “我爸爸教我的,”楚子航一愣,似乎没想到恺撒会提起这个。

    “他是个司机。”

    “据我所知你的母亲没有龙族血统,那么你的父亲应该是个血统纯度不低的混血种。”

    恺撒说“你父亲的血统应该未觉醒过吧?我可不认为一个与普通人结合还能让你拥有如此精纯龙血的混血种会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六年前的这座高架桥上,我和他误入了奥丁的尼伯龙根,我是那唯一的幸存者。”楚子航低声说,线条明晰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后视镜中那双曾令恺撒羡慕也曾让他警惕的黄金瞳再不复以往的璀璨,一时间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恺撒抽着雪茄,幽幽的青烟缭绕。

    雨云终于掩盖了最后的那抹蔚蓝,红色的法拉利在高架路上孤独的前行,大雨滂沱。

    “你有没有感到些不对劲?”恺撒突然问道,神色有些凝重“是不是太安静了?”

    “安静?”

    “我们已经在这段高架桥上跑了超过十公里了,而GPS上显示的收费站依旧在五公里以外。我尝试过释放言灵,可镰鼬群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束缚了,在它们所能探测的区域内只有我们两人的心跳声。”

    恺撒的声音愈发低沉“如果那个被称作“奥丁”或者“神”的家伙真的存在的话,我们很可能已经涉足他的领域了。”

    “你身上携带了多少个弹夹?”楚子航似乎能感受到肩胛骨上那暗红印记的灼烧感

    “接下来很可能会遭遇死侍群的袭击,血统阶级在B级以上。”

    “八个弹夹,全部配备学院研制的汞核心钝金破甲弹。原本以为《巨神兵降临东京》已经是最终章了,谁知道居然还有续集。”

    恺撒从腰间抽出猎刀,从刀柄的空腔里取出那枚炼金弹头

    “经过改良的焚烬之血,直接命中应该能重创龙王级的目标。但如果“奥丁”真如你所说能抗衡你父亲的时间零领域,我没有必中的把握。”

    “我会为你制造机会的。”楚子航缓缓踩下油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再度响起,法拉利LaFerrari化作深红色的闪电,迫近远方那依稀浮现的白光。

    在这雨落狂流之夜,他与神再次相逢。

    仿佛巧合,仿佛命运。

    在那透明水幕组成的壁障间,那披着蓝色风氅的神明被身着暗金甲胄的影子们环绕,他驾驭着如山般魁伟的八足骏马,他的威严也如山般沉重。

    楚子航在神话中听闻过这些黑影的名字,他们是由瓦尔基里召入英灵殿内的勇士,守卫着诸神的国度“阿斯嘉德”。

    “下车。”楚子航轻声说。

    他提着刀与恺撒并肩站在雪亮的车大灯中,直面神的御座。

    “是那个孩子吗?”

    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忤逆者的血脉尚且留存啊。”

    “忤逆者?”

    楚子航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讥讽“你有什么资格称呼我爸爸为忤逆者?”

    “我曾许诺你们生命,信守承诺是神的准则。”

    奥丁说“你们将会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在那黄昏降临之时与我并肩作战。”

    “变得跟这些死人一样?”

    楚子航的目光扫过那些瞳仁枯槁的影子。

    “能获得神的赐予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楚子航低着头,仿佛又变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你知道吗?神。”

    他猛然抬起头,瞳孔璀璨如金,暗红色的领域随着他的意志扩张,将那些扑上来的影子化作古铜色的骨骸。

    “该到我们算总帐的时候了!”

    他挥刀奔向奥丁,如金刚怒目,如狮子咆哮。

    “肌肉强度、骨骼硬度都只能勉强媲美C级以上的混血种,这种级别的死侍根本不可能参与龙王间的战斗,哪怕数量再多十倍也没用。”

    恺撒握紧手中的狄克推多,瞳孔中的金色盛烈如刀剑。

    影子们潮水般不知疲倦地涌向他们,随即又被环绕他们的黑红光弧上游走的暗色火蛇灼烧成灰。

    “至少那东西是龙王级别的,”楚子航半跪在地,剧烈的喘息着。

    刚刚全力释放的君焰几乎是透支性的抽空了他的体力,却也不过是为他们争取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恺撒挥刀将那只想要扑杀楚子航的死侍钉死在地上,喷涌而出的粘稠血浆在接触刀身的那一瞬就被蛛网般闪灭的紫色细丝殛灭。

    忽然有红黑色的花朵在那些影子们的眉心绽放,铭刻着十字花纹的青铜弹头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它们坚韧的颅骨。

    恺撒将打空了弹夹的沙漠之鹰交给楚子航,低声吟诵着太古族裔的圣言。

    那些寄宿在他脑海深处的镰鼬群狂暴起来,仿佛一瞬间由温顺的信使化身为渴血的暴徒。

    二度爆血,言灵·吸血镰!

    嗜血的风妖在森然的领域中游走,用无形的刃爪斩切任何胆敢入侵这个领域的敌人。

    群鸦拱卫着它们的王,因他的意志而去行毁灭杀伐之事。

    “还能再用一次君焰吗?如果不想办法解决那家伙我们迟早要被死侍吞噬。”

    黑色利刃划破空气,将从那只领域缝隙钻入的漏网之鱼斩灭。

    恺撒与楚子航后背相贴,雨滴落在他们炽热的身体上,转瞬被蒸腾成随风散去的雾气。

    “它似乎能使用天空与风一系的高阶言灵,也许只有同为初代种的领域才能重创它”

    楚子航从刀袋中抽出另一柄古刀,指尖划过那道“蜘蛛山中凶祓夜伏”的刀铭时依稀能感受到令人心安的熟悉感。

    学院在那条石质甬道的尽头找到了已然断裂的蜘蛛切残骸,似乎那条疑似初代种的龙类并不在意这残破的炼金制品。

    装备部的神经病们对于炼金术仅仅了解个皮毛,他们更喜欢研究新的炸弹配方。

    唯一拥有修复古代炼金制品能力的副校长又常年宅在钟楼上,最后迫不得已还是昂热亲自出面才让他哼哼唧唧的答应了复原这柄断刀的请求。

    蜘蛛切,童子切,那个名为源稚生的男人也曾紧握着这对刀,在哺育神的深井内将白王血裔的悲运与野心一并断绝。

    真是好刀,只有这样的刀才配得上这样盛大的结局。

    楚子航缓缓发力,力量如潮水般在每一块肌肉中涌动,他每踏出一步就斩出一刀,双刀如风车轮转,将那些迎着锋刃的死侍撞成粉碎。

    二天一流·二天晒日!在日本之行结束后的短暂平静内,他也曾向昂热校长请教过“二天一流”的诀窍。

    所谓极致的“空想之剑”,真正阻碍这一刀术名扬天下的不是它过于苛刻的天赋要求,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凌厉决意。

    时间已将那个老人的往事埋葬,因此他再无惧死亡。

    日出般耀眼的光明再度亮起,黑影在火焰中痛苦挣扎,仿佛地狱硫磺泉中受难的灵魂。

    血水与汗水浸透了楚子航雪白的衬衫,清秀温和的面容被细密的青色鳞片覆盖。

    三度爆血会带来的后遗症在这种境况下无疑是致命的,但他别无选择。

    被臣仆们拥簇的神明抬起头,发出了介乎于嘲讽与怜悯之间的笑声。

    Gungnir化作密集的流星雨,笼罩了那道渺小的身影。

    “快闪开!”恺撒大吼。

    楚子航翻身后跃,石英质地的子弹在很近的距离内擦着他的脸颊射向了奥丁。

    弹头在那无形却黏稠的领域中破碎,露出其中红的令人畏惧的血色晶体。

    比君焰暴烈百倍的领域将神包裹,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焚尽。

    那并非任何意义上的燃烧,而是那火之君王书写的教条。

    便如同诺顿铸造的、用于杀死他的兄弟的七宗罪,唯有同样尊贵的王才能杀死另一位王。

    恺撒扶着几近脱力的楚子航,警惕的注视着那道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

    即使他座下雄峻的八足天马Sleipnir已化为古铜色的尘埃,那伟岸的君王却始终屹立不倒。

    “真痛啊,康斯坦丁。”

    那人形踉跄着后退,黄金瞳里写满莫名的悲哀神色。

    “当我们再次如约重逢时,你却没能挣脱死亡的束缚。”

    “是你们杀了他么?”神的声音低沉而又漫长。

    “卑贱的蝼蚁,必以苦痛偿还亵渎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