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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话:认可之失(一)

    母亲怀上谢天已有十一个月,出生时他已经很大,由于不是剖腹产,所以出生时难产,足足生了两天。

    两天里谢天眼前的世界渐渐从一片漆黑,变得红彤彤起来。周围由温暖的潮湿感变成了冰冷的干瘪感。他的头先露出来,眼睛还睁不开。幸而母亲福大命大,两人都平安地活下来了。只是把一家人吓得神经质了两天。

    那段时间,街道居委会到处有人在贴大字报:“破除婚姻陋习,提倡晚婚少育。”“振兴中华匹夫有责,节制生育,从我做起。”

    谢天有一个哥哥谢地。因此他就像一批不合格的产品一样被打上了标签。后来当他好容易从母亲的肚子里滑溜出来,立刻就给人用毛巾裹着抱走了。

    那段时间,谢天被裹在厚厚的黑布里,嘴里塞着一个奶瓶,一开始这奶瓶是烫的,后来就刺骨地寒。奶嘴被吸吮得发黄、变形。一开始谢天也是能够出声、呼吸、看世界的,后来头就完全给盖住了。像被塞进了黑色的皮包行李里。

    吃不到人奶,谢天只能没完没了地啼哭。一开始他乐意吃奶粉,后来就不这么想了。

    他不这么想的时候,父亲已经带他躲到了乡下的爷爷家。爷爷家有一个储物间,到处放满了杂物。夏季收获时,里面堆满了谷物,冬季粮食卖空后,里面就放着各种农具。

    里面黑漆漆的,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隔音效果很好,没有门,石墙两侧有槽,平时就用木板从上往下塞入石槽,直到木板把整个洞口封住为止。

    谢天和父亲呆进去的时候,地下还没扫干净,不时有刺人的谷芒扎到两人。里面很冷,两人环抱着取暖。父亲此时赤着脚,浑身直发抖。

    后来奶奶往里面扔了各种棉被、旧衣物,好让两人铺垫过冬。

    那个秋天风雨特别大,爷爷奶奶站在屋前,看着田野上的树木被一根根拦腰折断。生怕屋顶的瓦会被掀翻。家里四处在漏雨,能用的盆子或桶都已用上,可只有谢天知道,谷仓里也在滴水。

    那个时候雷声震耳欲聋,阴云密布,闪电像一把利剑要刺人的眼睛。周围到处都燃起幽蓝色的火焰来,任凭暴雨如注,也浇灭不了它直向天空蔓延去的势头。

    谢天不必看见这些,他也无法看见这些。他不再愿意喝奶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眼瞅着冬天就要熬过去了,春天该来了。

    父亲使劲想要掰开谢天的嘴,好把奶瓶塞进去,可他又是甩头又是哭、哪怕没有牙齿,也直咬得人手指发红。父亲每每只能将他的嘴皮捋开,奶嘴进不得分毫。

    就这样,谢天有整整两天不吃不喝。父亲跪在地上给母亲打电话,可也盼不见一个人影。

    后来父亲就坐在谷仓里发愣,想要扛把锄头去挖个坑来,怎料爷爷偶然喂谢天喝米汤,他却毫不排斥,咕噜咕噜地大口吞食,肚子像个无底洞,每一口米汤落到肚子里都好半天发出一声空灵的怪叫。

    故事到这里可以下一个结论,谢天是喝稀饭长大的。谢天奔波过许多地方,就像一匹马或者骆驼,后来他不再需要奔波了。

    这时他就和谢地一起跟着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平日里出门种田,俩兄弟就坐在地上玩泥巴。

    这时他们已经都一岁多了,能走能跑,忽然谢天扔掉手里的泥巴,转过身去拿起了凿空沿上的火机,他摁了下去,看见里面跳出来一只蓝红色的精灵。他盯着这美丽的小精灵发了楞,直到周围全都被蓝红色的精灵裹住,这情形有点像那时在谷仓里,爷爷奶奶看见外面的景象。

    等到爷爷赶回家的时候,谢地已经消失在了蓝红色的火焰里,黑色的迷雾里。只看见谢天一个人坐在门口,把头使劲地往地上砸去。谁问他,他都不说话。

    他两眼无神,双手撑地,两腿蹬直,把头往两腿之间的空地上砸。直砸得额头上全是红痕。

    爷爷抱起谢天时,屋檐已经断裂开来,一切都坍塌下来,最后只剩下一滩烧尽的灰屑。黑烟散尽后,时间好像倒回到了冬天,整个世界白皑皑的,谢天没有见过雪,或许那是最可怕的一场雪。

    空气中全是白色的飞虫,它们乘着微风肆意滑行。爬到人身上后,就变得血红,咬上你一口,你疼得直去拍,一拍就只剩下一抹白粉,和皮肤上的一个红点。

    后来爷爷奶奶带着谢天离开了乡下寄住在了二娘的家里。

    二娘没有孩子,所以待谢天很好。但她脾气不好,后来因为一次尿床,他被教训了一个晚上。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谢天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栋楼房顶层的过道上,这栋楼房该是外公外婆的。这过道砌着人高的石护栏,石柱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使得谢天可以望出去。

    这栋老房子背后是一片池塘,那池塘看起来惬意极了,到处盛放着绿油油的荷花,荷花并不算美但在泥泞的黑色泥土衬托下显得十分洁净。

    那池塘或者说田里的水很脏,有化肥、农药、鸭子嬉戏时留下的粪便,四处漂浮着,借着月光泛起一层白光。

    可那还是不显得脏,只要有美丽的荷花和呱呱青蛙叫声、小鱼翻滚时激起的叠叠水花,他就可以出神地望上一个世纪。

    在那时,只有五岁多的谢天,什么是脏呢?索性他就对准石柱之间的缝隙撒起尿来,直把尿洒到了池塘里。

    此时月光亮极了,天空是幽蓝色的阴云,没有一颗星,由于太亮他感到有些羞涩,不过还是将银白色的尿全部融到了池塘里。

    当谢天屁股上挨了一个大巴掌时,屋里亮极了,以至于他一时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睛大哭。

    二娘从床上跳起来,四处翻找衣架子。那东西实在可怕,打在人身上处处留痕。谢天是人,所以那一夜他的身上像是渔网一般横竖布满了紫红色的痕迹。

    一开始谢天虚着眼睛在房里四处逃窜,由于衣物湿透了,一阵凉风袭来,他浑身直发颤。所以后来他跑到阳台时僵住了,在刺眼的月光下,挨打也成了一种惬意的事情。最后一直折腾到了天明。

    那段时间里,二娘打包想要把谢天送到他的父母亲那去,为此要坐长途火车。谢天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同时惧怕二娘,对父母感到陌生的熟悉。

    权衡过后,一上了火车,他就开始哭。他只顾哭,至于你该怎么做,他不管。也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一来,满车的人都以为二娘是拐孩子的人贩子,不论你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无论你怎样做或者怎样说,谢天也不会感到一丝满意。

    后来谢天在父母那儿没有待上多久就又哭闹着回去了。

    后来到了年纪,二娘托关系让他进了最好的小学,在里面谢天很笨,成绩总是在班上排倒数。午休时他不很听话,趁别的小朋友都睡着了后他就一个人跑出来,跑到教室里、爬到课桌底下发愣。这姿势和一岁多时坐在院子里把头往地上砸时一样,只是这次没有砸头。

    后来在谢天的眼里世界变得可有可无,变得像一台戏剧一样,滑稽可笑。他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用玩具建造自己的世界。而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平静,否则就要变得焦躁不安、随时抓狂了。

    他也演出戏剧,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能够拥有独立意识,其他人或者事物都是意识的衍生。其他人或者事物都希望杀死主体意识。

    因为它们不愿意成为衍生品,也不愿意被玩弄。这样的世界很没劲,它渐渐从大海一样的存在变成了沼泽一样的存在。

    谢天已经快要上中学,他还是十分矮小、无知,别人的话在他眼里是道费解的数学题,别人的要求在他眼里是一种挑战或者苛责。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打上了不合格的生产烙印。在屁股上,红彤彤的,所以他回家对着大镜子脱下裤子来,把屁股撅得高高的,然后低着头通过胯下去看。

    看见那不知是左半边屁股还是右半边屁股上,赫然用蓝红色的颜料,深浅不一地染着“不合格”三个大字。

    这东西洗不去,也擦不掉,谢天很感激发明了裤子的人,更感谢发明了内裤的人。这让不合格的人能够藏匿起来。不用暴露在阳光底下。任何东西长时间暴露在阳光底下,都会成为一个不好的东西。

    后来谢天发现了一个好去处,这里的人没有高矮胖瘦之分,没有美丑之分,大家都是一个样子。

    这里的人屁股上不会被烙上任何字,他们乐此不疲地生活着。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是独立的意识,大多数没有意识,虽然显得有些孤单,活得却要轻松许多。

    这个世界不是完美的,却是必须的,多年以后当谢天再无法融入这个世界时,他好像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